王夢瑩
(鄭州升達經貿管理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王微的《小門神》(LittleDoorGods,2016)對中國的傳統習俗——門神文化進行了具有現代意味的詮釋,為國產動畫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就當前國產動畫電影的發展來看,短時間內,其依然無法脫離中國神話、傳說的深厚文化土壤,同時,人們又不可能否認其與現代社會之間存在種種關涉。如何在新與舊之間取得平衡,成為中國動畫人必須思考的問題。而就兼顧傳統感與現代性這一點而言,《小門神》無疑可以給我們提供有益的啟示。
中國動畫電影起步于20世紀20年代,在以萬氏兄弟為代表的第一代動畫人的不懈努力下,中國動畫電影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始。可以說,中國動畫電影起步并不晚,且擁有過一段頗為輝煌的歷史。然而自90年代以來,中國動畫電影與世界動畫之間的差距逐漸拉大,不僅在質量上始終狀態低迷,在數量和長度上也乏善可陳。在2006年之前,中國的動畫長片僅有《鐵扇公主》(1941)等6部。而除迪士尼等西方老牌動畫工場外,以宮崎駿作品為代表的日、韓動畫也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迅速崛起,在中國取得了不菲的票房成績。
而只要對后來居上的日本動畫電影,如宮崎駿的《幽靈公主》(PrincessMononoke,1997)等進行剖析就不難發現,其成功的關鍵要素之一便是能夠充分地挖本國傳統的“老底”,同時又使敘事和畫面與現代接軌,采用與畫面緊密結合的音樂來渲染情緒,推進故事的發展。實際上,20世紀40到60年代風靡一時的“中國學派”所走的也正是這樣一條道路。“中國學派”大多以中國古典美術的形式表現傳統故事,但是又在對故事的改編中融入現代人更容易接受的、更具備普適性的思想,這也是昔日“中國學派”得以蜚聲國際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現在,《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等國產動畫電影的成功也正是這條道路可行的例證。甚至可以說,兼顧新舊,不僅是一條可行之路,甚至是一條必要之路。拋開藝術創作的內部因素不談,就國產動畫電影所處的外部環境而言,在國家對國產動畫電影給予了各方面大力支持的情況下,國產動畫電影就已經負載了既要宣傳本民族美學源流、優良傳統和文化意識,又要體現中國全面現代化的文化表征的責任。
在《魁拔》(2011)以及其后的《大魚海棠》(2016)等在提取傳統元素時因為過于晦澀,距離觀眾太過遙遠而失敗時,《小門神》索性將對傳統進行借鑒的著眼點落在了“門神”這一具體可感、人人熟悉的意象上,這也使得《小門神》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是簡要而明晰的。而要想厘清《小門神》之中的現代性則不那么容易,首先應對現代性進行簡要梳理。一般說來,現代性具有三個向度的意義:第一是價值判斷。從價值判斷的角度來說,現代性一詞帶有鮮明的進步色彩。第二則是思想文化。現代性意味著一種尊崇理性,肯定在理性基礎之上發展的科學和藝術的思想。第三則是社會存在模式。當現代性用來表述社會運行時,它代表一種理想、規范的模式。在明晰了這一點之后,便不難得出針對《小門神》中現代性的追問,有必要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個方面來著手。從思想性來說,如果《小門神》中的價值立場是符合現代性的“理性”“進步”信念的,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如果《小門神》所帶給觀眾的審美活動符合現代觀眾的趣味,張揚了現代人的美學意識,那么就可以說《小門神》是具有現代性的。就目前國產動畫電影的實踐來看,單純追求一種形式上的“現代”,即盲目地向西方、科幻等元素靠攏,就有可能導致本土觀影群因為陌生感而對影片產生排斥心理,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一度被誤認為是美國動畫的《魔比斯環》(2005)。一言以蔽之,對于中國動畫電影來說,既要關注自己身處的獨特時代,知悉當代思想與審美的潮流,又不能為追求“原創”而拋棄了底蘊深厚的本土傳統文化。
《小門神》中文化的傳統性和現代性碰撞集中表現在人神關系上。首先,電影在沿用了門神傳統的基礎上,顛覆了舊有的人神關系。中國人有著悠久的敬神、禮神傳統。在中國文化中,國人對神的祭祀、敬拜主要有自然神、祖先神以及廣泛的宗教/傳說神上。而門神便是圖騰時代國人祖先崇拜的產物,早在《禮記》中就已經有了關于門神的記載。漢代時,王充曾在其《論衡》中,考據門神最早可以追溯到黃帝時代,其用意是為了驅鬼:“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換言之,門神的出現被認為是與華夏文明肇始幾乎同步的。這也是為何在《小門神》中,兩位門神的名字就是神荼、郁壘的緣故。在漢族民間,古人在左門畫神荼,右門畫郁壘,已經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儀式。
從對各類禮儀細節、祭祀禮儀制度的考察不難發現,在中國古代,人神關系涉及宗教、政治權力,帶有一定的森嚴與疏遠感(如由黃帝來主導辟鬼,唐太宗讓秦叔寶、尉遲恭當門神等)。而隨著時代的發展,文化重心逐漸向民間滲透,民間人神關系也開始逐漸帶有親和、世俗的色彩,包括對門神等神的禮敬成為一種越來越具自發性和隨意性的行為。但從整體上來說,傳統的人神關系基本上被定格在“人求于神,神庇佑/降福于人”這一框架內。神對于人來說,是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
然而這一點卻在《小門神》中被打破了。電影中不斷通過夜游神、土地爺等神仙之口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并不是人需要神,而是神需要人。人并不是因為虔誠地祭祀之后才換得了生產上的豐收和生活上的平安,而是神在得到了人間的供奉之后才有存在的價值和生活的物質基礎。如當夜游神帶著神荼和郁壘前往凌霄寶殿時,就說過,“如果沒有人間的供奉,我們這凌霄寶殿哪能蓋那么高”。
其次,《小門神》完全是以現代社會的運行方式來塑造神界的。這主要體現在神仙們的“工作”狀態上。電影中的神界與人間極為類似,有播報目前經濟狀況的“新聞聯播”,行政部門會發布大量文件,并安排專人(如夜游神便是神界中的通知者,神仙們考勤打卡的檢查者)負責送達。“經濟形勢”成為電影中反復被提及的一個詞,由于人們漸漸失去了對神仙的信奉,神界得到的供養也越來越少,為此神仙們也要面臨著“裁員”和“下崗”的危機,對于神荼和郁壘來說,如果離他們駐地最近的小鎮內人們張貼門神的數量為零,那么“門神”這個職位就要被取消。而神仙們為了跟上時代則需要做出各種各樣的改變,如神荼和郁壘被通知要去進行再就業培訓,以適應這個變革的時代時,就遇上了八仙過海中的八仙,神荼跟韓湘子打招呼的時候就問他“黑管練得怎樣了?”可見韓湘子為了迎合現代人的口味,把自己的樂器從笛子變成了西洋樂器黑管。
在這樣的處理下,人神之間的關系迅速被拉近了。觀眾可以感受到,自己作為人是被需要的對象。電影的娛樂性也在各種幽默的細節中不斷得到體現。最早人們需要門神以辟邪,然而隨著人們生活的安定,生存得到確保,以及對唯物主義思想的接受,門神的舊功能受到了質疑。同時,人類的欲望在科技的進步下依然是無止境的,且現代社會中人們普遍性地因為快節奏的生活和工作壓力備感焦慮。在這種情況下,電影表現神仙們的寂寥、焦慮狀況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觀眾能感同身受的。在電影中,郁壘感到每天掃地的工作對于他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而一向得過且過的神荼原本的觀點是,現在神界經濟形勢那么差,只要有一份工作就不錯了,至于意義并不是他們要思考的問題。郁壘則質問道:“沒意義我們還是門神嗎?如果不是門神我們是誰?”這樣的有關自我身份認同、思考人主體價值的問題,是極具現代性的。
再次,電影重新定義了門神保佑的內涵與精髓。電影既要保證門神乃至整個中國傳統神仙系統出現并與人間有一定的交集,又要保證這種交集是不違背現代文化的。于是《小門神》回避了人們對門神期待中原本的如加官晉爵、生殖崇拜等內容,而是以一種人們對幸福生活的期待和眷戀來統攝全片,這種情懷無疑是具有普適性的。在電影中,小英和雨兒所在的江南小鎮平靜、和諧的生活就是這種生活的具體化。
動畫電影的存在價值之一就在于其不僅以視覺圖像來充當語言符號,且其視覺圖像是最不受現實世界束縛的。尤其是在數字技術日益發達的今天,“我們正在成為視覺媒介化的社會,對世界的理解是通過閱讀圖像而不是閱讀文字而完成的”。尤其就對青少年的影響而言,動畫電影以其在視覺感知上的優勢在給予青少年知識、休閑等方面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就《小門神》的具體藝術形式而言,也可以處處感受到主創們對傳統的“拿來”。
概括而言,電影選取了門神來作為整個故事的生發點,不僅有其文化意義,同時還有著審美意義。門神是中國具有代表性的一種民間美術藝術形式。從早年的木刻版畫,再到后來的年畫,門神的制式以及內容不斷變化,其派生物更是方興未艾,體現著千年以來國人的審美。在《小門神》中,門神形象被賦予了新的形式,即高度的擬人化。電影根據配音者高曉松和白客的形象重新設計了神荼與郁壘的形象,拋棄了原來門神的威猛,而是一個矮胖、憨態可掬,一個高大英俊、眉目英挺,讓他們更接近凡人形象,為其后來潛入人間進行了鋪墊。同時,電影賦予其與外貌相關的性格或際遇,如畫仙在舞會時挑逗英俊的郁壘等,這些都是與時代節律相通的。
而就細節來說,《小門神》也隨處可見主創們跨越新舊的匠心。如在夜游神開車帶神荼、郁壘前往凌霄寶殿時,路上大量細節出自傳統典故,如錦鯉在縹緲的天空躍變為龍、神龜背上馱著仙島、龐大的鯤等,無不體現著東方式的精神靈性。此外,觀眾還可以在其中看到一種現代感。如凌霄寶殿是每一朝代都新蓋一層的,這也就使得其越往上建筑風格就越接近現代,在神荼和郁壘去的那一層,幾乎是帶有中國風的現代大廈,并且上面辦公部門之前的牌匾如“云計算”等帶有雙關性質的文字也體現著主創們對現代感的營造。人間一面,電影有意安排門神下凡之處是一個煙雨蒙蒙的江南小鎮,雨兒的外婆在小鎮上經營一家“百年老湯”店,石橋上來往著撐著油紙傘的姑娘,節日之時小鎮上的人放孔明燈等,這些細節也是具有傳統美的,觀眾既可以從中感受到古典美的魅力,也能被畫面觸發一種真切的熟悉感。
從《小門神》傳統與現代性的融合中,不難看出主創們的藝術使命感。電影在高度注重傳統文化,試圖喚起當代觀眾(尤其是少年兒童觀眾)對中國古老習俗的認知和記憶的同時,又為其注入現代生活元素,在電影中秉承了屬于現代的批判態度。而從電影中的各審美元素也不難看出,主創們保持著對審美現代性的追求,并在其指引之下,通過對傳統元素的選擇和重塑構建起了一個古色古香與現代韻味的統一體。對藝術題材和語言的探索應該是永無止境的,《小門神》盡管仍存在一定的不足,但不失為在《大圣歸來》之后國產動畫中又一部可圈可點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