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銳(長春光華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
電影《萬箭穿心》是導演王競根據著名女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方方的創作本身就一直關注著女性問題,電影也延續了這一點。對于以女性為主人公,以女性命運為劇情主線的《萬箭穿心》,我們有必要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進行審視。
影片名“萬箭穿心”源于女主人公李寶莉的閨中密友萬小景對她的新房的形容,原因在于這棟樓之下的許多條交錯的馬路形成了一種“萬箭穿心”的景象,小景認為正是這種房間在“風水”上的缺陷導致了寶莉自從搬進新家后就不斷遭受打擊。小景的論斷無疑是沒有科學依據的。但是這個新房確實在寶莉的命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從敘事的角度來看,新房代表了一個展覽寶莉人生悲劇片段的舞臺,而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看,這個新房是一個典型的伍爾夫所說的“房間”。
弗吉尼亞·伍爾夫對于女性的日常生活空間有著高度的關注,她主張女性一定要看屬于自己的“房間”以及“每年五百磅入款”。在“房間”概念的背后,伍爾夫強調的其實是“五百磅”,即一定的物質財富和經濟自主權,只有這樣女性才有可能擺脫男權意識無處不在的監控,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離開生兒育女和家政服務的枯燥和煩瑣。然而在《萬箭穿心》中,寶莉始終沒能獲得屬于她自己的“房間”。電影中的人物也不斷地強調房子的男性歸屬,先是馬學武聲明“房子是單位分給我的”,后是奶奶和小寶逼迫寶莉將房子過戶給小寶。女性永遠無法成為房子的所有者。最后寶莉被趕出這間房子,上了建建的車,可以預料的是,即使是跟隨建建生活,寶莉距離真正自由獨立,擁有理想起居空間的生活依然是遙遠的。
與“房間”相適應的,伍爾夫曾經提出過“房間里的天使”這一概念,在伍爾夫看來,在每一間夫婦共同生活的房間中,都存在一種以男性為中心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要求女性成為一個符合男性需要的賢妻良母,女性被期待成為一個圣潔無欲的“天使”,這是女性需要反對的。“她具有強烈的同情心,具有非常的魅力,絕對的無私。她擅長家庭生活中的那種困難的藝術。每一天她都在做出犧牲……更重要的是——我無須多說——她極其純潔。”這種每一天都在為他人犧牲的生活狀態是高度符合寶莉孀居后的形象的。在《萬箭穿心》中,寶莉并沒有主動的女權要求,盡管丈夫馬學武去世,她身處的房間中的男性中心意識形態也并沒有被削弱,在一種困難而苦惱的生活狀態中,寶莉并沒有正視自己的真實情欲,度過了無關肉體情欲的十年。而房間中的另外一名女性奶奶,對于寶莉的期待也是當小寶上大學以后,寶莉才可以理所當然地改嫁他人。電影中的女性基本都默許了某種男權社會加諸女性身上的習俗慣例,其中就包括在丈夫去世以后既要承擔養家之責,同時又要保持“守貞”的狀態。
女性之所以長期被視為“他者”,正是因為自人類從母系氏族社會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后,由于社會分工,女性不得不為了生存而依附男性,導致了自己在社會地位、家庭地位等方面相對于男性的全面不平等。要想從“他者”中恢復自我,減弱對男性的依賴無疑是前提。在《萬箭穿心》中,三個女性角色李寶莉和萬小景之間就從不同側面體現了主創對于女性獨立生存能力的思考。
萬小景和寶莉可以視為一對具有比較意義的角色設置。在寶莉還無法接受馬學武提出的離婚請求時,小景主動來找寶莉抱怨自己的丈夫出軌,在小景與丈夫大鬧一場后,小景付出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代價。但小景對丈夫出軌的態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她的要求僅僅是“不要搞到家里”,兩人之所以大鬧是因為小景提前結束九寨溝之旅后捉奸在床。在寶莉發現馬學武出軌后,小景卻是持維護馬學武的態度,認為寶莉應該對馬學武更好。在婚姻生活中,小景實際上也和寶莉一樣是一個受害者,但是二者在獨立生存能力上是截然不同的。萬小景作為一個全職太太,在經濟上對丈夫有著高度依賴,因此不得不容忍丈夫的不忠。在勸說寶莉時,她提出的建議也是如果非要離婚那就必須“看緊”對方的存折房產等。在發現寶莉靠當“扁擔”養家時,小景強烈要求寶莉“不要把自己弄得這么可憐”,表示自己可以幫她,而寶莉則說“你又不能幫我一輩子”。寶莉最可貴之處就是勇于挑起生活的重擔,這也是方方盛贊寶莉是“中國女性的脊梁”的原因。
《萬箭穿心》采用了一種較為樸素的方式來進行女性生存經驗的表達,體現在聽覺上表現為對音樂的節制性運用。出現在電影中的音樂主要有兩類:一是標示著環境的背景音樂。如在漢正街里,攤販們在楊鈺瑩的《輕輕地告訴你》、鄭智化的《星星點燈》和尹相杰的《天不下雨天不刮風天上有太陽》等流行歌曲中忙碌,而在馬學武的單位里,則放著張也的《走進新時代》。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制,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以及這一背景對普通家庭命運的影響都被巧妙地暗示了出來。另一類則是烘托情緒的配樂。片中,這一類音樂可謂極為簡約,其出現都是恰到好處的,避免了一種刻意的煽情。如李寶莉在江邊發呆,被一群大學生請去幫忙拍照時,舒緩的鋼琴帶出了被稱為“婆婆”的寶莉凄涼的心緒,而在李寶莉拍完照片,背對滿天煙火獨自走開時,弦樂響起。這一段敘事人物對白極少,但是人物難以言說的內心疲憊與苦痛已被表露無遺。
兩性關系永遠是女性主義討論中不可回避的話題。在《萬箭穿心》中,寶莉和馬學武之間的夫妻關系是存在問題的,在二人畸形的婚姻關系中,寶莉與馬學武都有責任。從寶莉這一面來看,由于她自恃美貌,并且是武漢城里人,雖然有文化但是出身鄉下的馬學武在她的追求者中并不出眾,因此在兩人的婚姻中,“女強男弱”的現象是一直存在的,如寶莉總是當眾呵斥馬學武,嘲笑馬學武在性上的無能等,尤其是在馬學武偷情被寶莉舉報后,寶莉在家庭中的強勢地位更加凸顯。
而在夫婦二人與他人的戀愛關系中,這種倒錯現象也是十分明顯的。在馬學武和情人周芬的關系上,馬學武一度以為對方與自己存在真感情,結果在自己失去了主任的地位,甚至瀕臨下崗正值脆弱,希望得到周芬安慰的時候,遭到了對方“馬主任是個蠻好的人,但不太懂女人”的嘲笑。馬學武這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看似溫暖的婚外情對于周芬而言,早已是過眼云煙。這實際上才是導致他跳江自殺的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建建和李寶莉之間的關系則更值得玩味,也是電影對小說改動最大的地方。在性關系上,建建近乎強奸地與寶莉發生了關系,但是他實際上在這段關系中是一個弱者,在寶莉沒有進一步和他發展下去的表示時,建建抱怨:“老子坐了十年牢,外面真是開放了。這種事發生以后就跟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一方面,女性沒有如傳統一般成為在發生性關系后就迫切需要男性負責的角色;另一方面,建建甚至不敢直接抱怨寶莉對這種性關系的輕視,而只敢抱怨社會的進步。在建建被寶莉用啤酒瓶打破了頭,寶莉送去醫藥費后,建建故意說“你還倒給我錢”,激怒了李寶莉。正是由于社會身份以及在兩性關系上的雙重弱勢,建建需要用“應該是我花錢買樂子”這一荒唐的男權理念來無力地維護自己的自尊心,而事實上男性此時已經不是在兩性關系中擁有選擇權的角色了。
可以說,電影《萬箭穿心》從寶莉的角度完成了全部敘事,但它表達的并非只是一種純粹的女性喜怒哀樂,命運遭際。在寶莉的生存空間、職業變動乃至兩性關系等方面,電影都有著對現實男性權力以及女性生存經驗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