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元 綦 鵬(龍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福建 龍巖 364012)
經歷過南非“種族隔離政策”(apartheid),于1979年出生于約翰內斯堡的導演尼爾·布洛姆坎普(Neill Blomkamp)在科幻電影《第九區》(DistrictNine,2009)與《極樂空間》(Elysium,2013)中對建構與鞏固“隔離”體制的心理機制進行了深刻的思考。
《極樂空間》將未來的地球描繪成一個資源不足且環境惡劣的地方,各色人種的窮人生活在如同垃圾堆的地球上,有錢人則移居到一個被稱為“極樂空間”的完美太空生活環境中,“極樂空間”也成為地球窮人經常試圖偷渡進入的地方,但在地球與極樂空間的邊界卻有最新的科技與武器戍衛,任何不具有極樂世界公民身份并嘗試進入的人都將面臨被擊落的高度危險。
《第九區》的開頭由一部仿紀錄片[1]構成,告訴我們外星飛行器降臨于南非的約翰內斯堡上空。不同于其他以外星人為核心的科幻電影,《第九區》的外星來客既非準備以高度智能啟發人類的先進物種,亦非企圖占領、殖民或毀滅地球的侵略者,它們是一群來地球尋求生存庇護的太空“難民”。它們缺乏政治組織,如同一盤散沙,盡管擁有強大的異星武器,人類卻無法使用,因為啟動武器需要外星人的基因。最初的新奇感過去后,人類開始對沒有能力返回家園的外星難民產生強烈的反感,進而將收留外星人的第九區隔離,并使用監視科技、電網與導彈將其邊界軍事化,以防止外星人離開隔離區。由上述影片簡介可知,“隔離”乃是《第九區》與《極樂空間》兩部電影的核心母題。
許多當代科幻電影都對“隔離”的現象做出了討論,如《饑餓游戲》(TheHungerGames,2012)或《時間規劃局》(InTime,2011)。《第九區》與《極樂空間》的特殊之處在于展現出對支撐隔離制度之心理機制的深度描繪。心理分析理論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曾經指出,盡管我們總是能找到許多排擠與隔離他者(the other)的理由,譬如,他們搶了我們的工作、破壞我們的治安等,但我們不應該被這些論據所欺騙,更不可能天真地相信訴諸理性論據進行反駁會有實效,因為對他者隔離的敵意與憎恨其實來自于對他者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奇異快感之厭惡,譬如他們身上的味道、奇怪的食物或奇異的風俗儀式等[2]。《第九區》與《極樂空間》以對被隔離他者所散發之“氣味”的視覺表達來傳達這種心理邏輯。
相對于《第九區》中人類居住在家家戶戶門前都有著草坪的住宅區,與《極樂空間》中以白色現代化建筑、大規模綠化草地上點綴著藍色水池的富人居住區,兩部電影對外星人難民營與被富人拋棄之地球的場景設定極為類似。在黑色濃煙從各處升起的黃土地上,各式廢棄物、緊密但不規則排列的簡陋房屋,與各色人種或各色外星人混雜地拼貼在一起,人、物與房屋如同一片片馬賽克,共同構成一幅凌亂的群居圖,視覺上傳達出垃圾場般的氣味。
在《極樂空間》中,擁有極樂空間公民身份,但必須常常待在地球監督軍事武器工廠生產進度的軍火公司執行長極端厭惡地球上所飄散的氣味,經常質疑地抱怨道:“你以為我喜歡呼吸這里空氣嗎?”而當地球上的監工人員向他報告廠內人員的重度受傷狀況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讓這個地球人“不要吐氣在我的臉上,講話的時候捂住你的嘴巴”,毫不避諱地展現出對地球居民所散發氣味近乎生理性的反感。
而在《第九區》中,人類訴諸很多理性論據合理化對外星人的隔離,譬如抱怨全球政府花錢養它們是對預算的浪費,傳播自己“朋友的朋友曾被它們傷害”的各式傳聞,指出外星人在搶奪得逞后還會殘暴地殺害受搶者。但當人們在電視上看到這些貌似理性的論據時,我們卻在鏡頭背景中,看到離受訪者兩步之遙就有外星人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只為緩解饑餓。這一反差諷刺說明了排擠他者的“理性”論據經常只是合理化情緒性反應的包裝與借口,真正促使人類對外星他者排擠的乃是對外星難民所散發出之奇異快感的厭惡。
影片中外星難民的外形如同會行走的巨大龍蝦,當鏡頭對它們的臉部特寫時,它們臉上的觸須不停地朝各個方向微幅擺動,這些畫面幾乎能夠勾起我們逛超市海鮮區時所聞到的奇特氣味,人類由此稱它們為“大蝦”。在影片中,外星大蝦也持續地與腐敗的事物相聯系,它們隨處便溺、到處嘔吐,常常手上拿著或嘴上叼著沾滿蒼蠅的生肉在垃圾堆中行走,或如同復制好萊塢電影中美國流浪漢刻板印象般地推著充滿垃圾的超市推車四處晃蕩。除了總是食用生肉,給足了觀眾“龍蝦吃牛”的離奇畫面外,“大蝦”更對貓食有著無法抑制的動物性沖動。外星人在進行生殖繁衍時,我們看見一頭牛被倒掛在屋頂上,牛身上連接著許多導管將血液輸入地面上多個待孵化的外星人卵中,這一怪異的生殖系統占滿了整間狹窄的鐵皮房屋,并不斷分泌出各種黑色黏液,導管、牛身、外星人卵與黑色黏液混亂地交錯到讓人無法對個別部分進行辨識的程度。《第九區》充分地描繪出外星人的奇異快感,而這一令人厭惡的快感則構成了強化隔離的心理基礎。
當電網與導彈所構成的隔離邊界都無法壓抑人類對外星“大蝦”的恐懼時,人類準備將外星難民直接遷移出城市,如同負責撤離行動的影片男主角維庫斯所說的,“讓居民們知道外星大蝦已經離他們很遠,約翰內斯堡與南非的民眾就可以快樂地、安全地繼續生活下去”。維庫斯是一個平庸的上班族,他所服務的商業集團MNU(Multi National United)以制造與販賣武器為主要獲利來源,在執行管制與撤離外星難民業務的同時,持續地搜集大量外星武器卻沒有辦法進行應用性轉化。維庫斯的岳父是公司的高層干部,他受到岳父的庇護后成為撤離任務的主要負責人。對外星人的撤離充分表現出人類的虛偽,各種廣播都強調撤離必須符合人權規定并抱持笑容與禮貌,但在實踐上,負責撤離的人類用各種誘騙方式讓外星“大蝦”簽下同意書。當維庫斯發現非法的外星人生殖系統時,他以游戲式態度拔除供給營養的導管,并邀請同事參與。當下令以火焰焚燒外星人生殖系統時,他興奮地說這些外星蛋一碰到火焰就會一個個爆開,像是“在爆爆米花”一樣。影片向我們展示的是,當我們對他者的排擠乃是基于對其快感的厭惡時暴力的執行所能達到的淫穢狀態,如維庫斯以興高采烈的態度進行扼殺外星寶寶的種族滅絕行為,又如影片中一名傭兵屠殺外星“大蝦”時興奮地說道:“我不敢相信我干這種事,他們還要給我錢。”
《第九區》與《極樂空間》都給出了相對歡樂的結局。《第九區》的主角維庫斯在執行撤離任務時因為被大蝦的生物基因科技感染而開啟了轉變為外星人的變種過程,他與另一位外星人建立了幫助他還原回人類的契約之后,開始幫助外星人奪回宇宙飛船飛回母星,以搜集資源再回到地球拯救它的同類。影片最后,已經半張臉都變成外星“大蝦”的維庫斯淚流滿面地看著開始移動的宇宙飛船離開地球。《極樂空間》中,主角麥克斯冒險進入極樂空間,起初只是自私地想要救活自己,卻發現腦中存放著開啟邊境的關鍵信息,為了實現幼時對女主角弗蕾許下的“有一天,我將帶你到極樂空間”的承諾而決定犧牲自己,由此打開了邊界,讓當初對弗蕾的承諾擴大為全人類的生存契機。影片中對主角心理態度轉變的描繪值得討論。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任何制度性變革都必須首先解除個人快感模式與既有制度間的深度共謀。[3]維庫斯與麥克斯在心理上以不同的方式與隔離體制產生共謀關系,維庫斯如同一般人類般厭惡外星“大蝦”,并將自己的厭惡轉換為淫穢的種族屠戮暴力,麥克斯則夢想進入極樂世界不可得,就只關心自身的利益。前者的心理機制與隔離制度完全同一,后者的自利心態則幫助著這一制度的維持。
維庫斯在經歷變種的過程中開始產生同理心,當他想把變形的手砍下時經歷了極大的痛苦。此外,他的公司為了追拿他而編織出他與外星“大蝦”發生性關系的圖片與故事,從快感層次上暗示維庫斯已經與外星“大蝦”變為一類,由此強化人類對他的隔絕與厭惡,而當他被過去服務的公司抓到后,他聽見岳父與過去的領導如同談論一個“物品”般談論他,說實驗程序“將把他完全拆解至空無一物的地步”。這一換位讓維庫斯開始感受到外星人生活于地球所面臨的恐怖處境,由此開啟了幫助外星難民的行動。
在《極樂空間》的故事中,當麥克斯說他愿意將腦中的關鍵信息交給極樂空間政府以換得自己的存活時,女主角弗蕾沉默地凝視著麥克斯,她的凝視讓麥克斯感到羞恥,不敢與她的眼神接觸,這一羞恥感破壞了麥克斯自利的心理機制,使他獻身于破除隔離的行動。心理學家斯利安·湯金斯(Silvan Tomkins)指出,羞恥感乃是一個人經歷快感投資被迫撤回時一時間所感知到的情緒狀態,由此而將羞恥定義為“興趣(interest)的不完整削弱(incomplete reduction)”[4]134。湯金斯討論的特殊之處在于將羞恥這種極端負面的情緒與快感或興趣這些正面情感聯在一起,他指出,針對特定事物發生興趣、進行快感投資乃是羞恥的前提條件,如果我們沒有先對某事物產生正面興趣,則后續的挫折不會讓我們產生羞恥,只會讓我們產生憤怒。[4]137-138不同于愉悅、憤怒或恐懼常常使人淹沒于情緒浪潮中而忘卻自身,羞恥感是最具反身性的情緒樣態,它能夠在個人心理上創造強大的分裂張力,讓“我”和“那個讓我感到羞恥的我”彼此排斥又強烈地相互聯結在一起,[4]136這一自我內在強烈的“既連聯又排斥”的張力常常能夠開啟打破與重構舊有快感模式之契機。如同《第九區》中維庫斯對外星人的同理心破壞了他貼合于隔離制度的心理機制,《極樂空間》女主角弗蕾對麥克斯的沉默凝視在麥克斯心中生產出了強大的羞恥感,這一羞恥感讓麥克斯從自己過去自私自利的心理分裂出來,由此啟動了影片最后舍生取義的破除隔離行動。
一部好的科幻作品通常以堅實的社會性現實基礎為想象起點,而它的精華正在于通過孤立、削尖與放大這一現實基礎中的特定方面來進行延伸與想象,這些延伸與想象能讓我們對社會性現實做出更細致與更銳利的理解,這是科幻電影相對于其他電影類型的獨特性。《第九區》與《極樂空間》對與“隔離”相關之幽微心理運作的想象性描繪讓兩部影片在當代科幻電影的場域中建立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