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琦 (電子科技大學成都學院,四川 成都 611731)
2005年,關錦鵬將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搬上了大銀幕。小說曾經取得過的巨大成功使得電影亦備受矚目,影片上映后因其與原著之間的頗多出入而備受爭議。而電影《長恨歌》對原著改編的得失,主要體現在主題的偏移與文體的偏移上。
王安憶于1995年出版了小說《長恨歌》。該小說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不僅前后增印二十余次,被翻譯成多國語言,也為王安憶贏得了茅盾文學獎、世界華文文學獎等榮譽。然而,小說的過人之處正是在于其令人嘆惋的詩性和飽滿的內容密度。前者要求改編者要具備和王安憶接近的藝術修養和思想個性,后者則容易導致電影在敘事上顧此失彼,以至于在近幾十年中,小說《長恨歌》成為導演們不敢觸碰的對象。香港著名導演關錦鵬對這部小說的翻拍和改編自然也就吸引了眾多目光。
另外,電影《長恨歌》誕生前后,正是內地影壇為懷舊潮流所席卷之時。而20世紀前期的上海則以其特有的“海派文化”能夠提供諸多具有質感的敘事和影像生發點,因此眾多導演都選擇以“舊上?!眮碜鳛橐粋€滿足廣大觀眾懷舊情結和文化想象的意象。關錦鵬的《阮玲玉》(1991)、王家衛的《花樣年華》(2000)、侯永的《茉莉花開》(2004)等都是其中較為杰出的作品。由《阮玲玉》導演關錦鵬以及《花樣年華》的美術設計、服裝設計張叔平來創作《長恨歌》,其陣容不可謂不強大。但是關、張等人與王安憶之間畢竟存在兩點區別:一是性別,二是與上海的關系。王安憶生于斯長于斯,并且對何為“舊上?!?,何為“新上海”,新舊二者之間有著怎樣的聯系有著到位而深刻的理解。在王安憶的創作計劃中,《長恨歌》僅僅是她想要寫的上海故事的第一部。女性特有的敏感情懷以及對上海的血脈記憶,恰恰都是關錦鵬等人所陌生的。除此之外,電影具有小說所不具備的獨特性,一是在藝術形式上有所限制,二是在創作目的上有著對商業利益更緊密的追求??紤]到電影藝術的特性以及主創各自的優缺點,關錦鵬根據自己對小說的理解,對電影《長恨歌》做出了一系列調整。
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電影,它們起碼都存在最少一個中心。如前所述,同一個故事在從小說進入到電影時勢必發生諸多改變或偏移,主題也不例外。小說往往具有較為深刻的思想內涵,但是觀眾不能先入為主地根據小說來對電影的主題進行判斷。在大多數情況下,由于視覺性直接而短暫的特點,以及電影要比小說面對文化水平更加參差不齊的受眾,電影會選擇小說中的一個比較淺顯易懂的主題來加以表現,集中電影手段對其進行豐富,而忽略其余太過復雜或深邃的主題,或是微妙地改變小說的中心意念。
在《長恨歌》中,王安憶借王琦瑤一人來表現上海這座具有豐富內涵的城市的身世,王琦瑤僅僅是上海這個城市的代言人。小說中曾表示,那些平安里弄堂里的女兒、“愛麗絲”公寓里的女人,她們都是“王琦瑤”。而在電影中,這無數個“王琦瑤們”被程先生以一句“我認識很多個叫琦瑤的姑娘”帶過;電影也把上海從40年代到80年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弱化了,小說中涉及的諸多時代劇變,如解放戰爭、公私合營、“文化大革命”等,觀眾幾乎只有在字幕中才能明確地把握時代的變遷,敘事的主題變為王琦瑤一生的愛情故事。其“劇情類型”也被定位于“愛情”類型片中。而其他與愛情關聯不大的東西則被電影所舍棄。
例如,女性主義主題伴隨外婆這個人物在電影中被刪去而被弱化。小說中王琦瑤曾經和外婆一起坐船去往鄔橋,小說以外婆這位曾經的蘇杭美人之眼來對王琦瑤(乃至女人)的命運進行過評判。對于王琦瑤,外婆認為她的人生沒開好頭,而沒開好頭的緣故就是在于她長得好,而“長得好其實是騙人的,又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長得好,自己要不知道還好,幾年一過,便蒙混過去了??善窃谏虾D堑胤剑际菭幹鴵屩嬖V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僅是自己騙自己,還是齊打伙地騙你,讓你以為花好月好,長聚不散?!边@句話以一種看似偏頗的說法道出了王琦瑤一生的悲劇,她的美貌(以及她的虛榮)與她生活在上海這一紙醉金迷的世界構成了其悲劇的必然性。到最后她的結局勢必是與“花好月好,長聚不散”相違背的。又如王琦瑤的母親曾經直接告訴王琦瑤“程先生至多是個底”,甚至在王琦瑤自己還對選美抱著猶豫態度時,又是母親出于對名利的渴望不惜與王琦瑤的父親發生爭吵也要督促王琦瑤將選美進行到底,并且又是母親直接將王琦瑤送到李主任面前。母親與外婆這兩個對王琦瑤極為重要的親人在看待她命運時恰好成為一組對照,母親成為外婆口中“齊打伙騙”王琦瑤的人中的一個。王安憶借外婆和母親這兩個形象表達出的其實是一個對女性命運的反思主題。在小說中,外婆、母親和王琦瑤各有美貌而人生觀并不一致。外婆洞悉世情,母親則秉承世俗實用的生存理念,王琦瑤則大多時候堅韌而又懵懂、隨波逐流,她們對于女性性別意識的理解程度也不一致,但是她們都沒能獲得幸福。這一主題隨著外婆角色被刪去,母親角色的被淡化而被電影省略了。觀眾可以在電影中感受到王琦瑤的悲劇,但是一種命運悲劇卻被轉移成性格悲劇。在“四男一女的愛情糾葛”這一主線的影響下,觀眾很容易將王琦瑤的悲劇理解為她個人因為虛榮、不檢點等性格缺陷導致的在性愛問題上犯下的錯誤,而不能理解到王安憶所發出的,本來只想過自己日子的女人們,她們的日子為什么“說斷就斷了”的質問。
小說與電影都是敘事藝術。從整體上看,《長恨歌》的電影也是“小說”式的。電影以單線敘事的方式,較為完整地表現了王琦瑤一生的愛恨離合。電影的敘事線索和各關節點也較為清晰,整個故事基本沿著“起”(王琦瑤通過參加“滬上淑媛”選美一舉成名),“承”(王琦瑤與李主任、康明遜),“轉”(獨自生下女兒后,與人到中年之際與老克臘相愛),“合”(王琦瑤被老克臘殺死)講述。但即使同為“小說”式敘事,二者還是顯示出了文體上的區別。
從容量上看,小說《長恨歌》被譽為一部“現代上海史詩”,王安憶所關注的并不僅僅是王琦瑤一個人的身世,而電影全片只有109分鐘的時長,容量的單薄導致了其中涉及的人和事遠較小說要少得多,甚至也有意回避了電影所擅長表現的大場面,而只通過一些細微的服飾、道具或配樂來表現時代的變遷,完全失去了這種“史詩感”。以王琦瑤參加選美前后的變化來看,電影中以一句“三小姐”(王琦瑤被稱為“三小姐”是因為她在上海小姐的競選中獲得了第三名)就宣示了王琦瑤身份的變化。但是在此前后,王琦瑤實際上經歷了一個巨大的轉變過程,之前她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學生,然而在目睹了選美的盛況,以及眾多有錢人一擲千金地捧各位佳麗之后,王琦瑤變得世故,她認同了母親的價值觀,成為李主任的情婦。這其中心理的轉變是需要大量的故事烘托而出的。而王父生病等枝蔓情節在電影中都被刪去。又如原著中曾有一個重要人物薩沙,這個人被稱為“革命的混血兒,是共產國際的產兒”。薩沙的血緣導致了他永遠不能成為這個城市的主人,這使得他似乎也沒有什么做人的原則。王琦瑤看中了這一點,在懷上了康明遜的孩子之后讓薩沙來當孩子名義上的父親。而在電影中,這一情節則被簡化為王琦瑤用一根金條換來與一個身患癆病之人結婚。薩沙這個角色的龐大背景和其中可以挖掘出的悲劇則被電影徹底省略。
從敘事情感上看,王安憶原著是以一種淡漠的、散文式的方式進行寫作的,將感情包蘊在令人難以察覺的字里行間。一個個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進入王琦瑤的生命又突兀地離開,其各自的故事也顯得較松散,這是更貼近日常生活形態的。而電影則改變了這種方式,不僅使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更加緊湊、戲劇感更為明顯,并且對每個人的出現與結局都進行了交代。為了保證這種緊湊感和戲劇沖突的集中,電影將原著中的長腳和老克臘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合二為一。原著中長腳來自一個外地的貧困家庭,在20世紀80年代的上??刻嫒藫Q外匯為生。為了生存,長腳習慣了以多種面孔來示人,是一個典型的“混社會”者。長腳因為和張永紅談戀愛而認識了王琦瑤,最后因為貧窮鋌而走險,進入王琦瑤家盜竊后被王琦瑤發現,索性殺死了王琦瑤。而老克臘則是一個年紀足以當王琦瑤兒子的年輕人,他家境不錯,從小就對“老上海”有著一種迷戀,電影為了表現他的這種情結設置了他聽老唱片的情節。而曾經是上海小姐的王琦瑤對老克臘來說則是一個老上海的活標本,為此兩人發生了一段忘年戀。在電影中,老克臘因為出國的事心情不好想到王琦瑤家留宿,而王琦瑤此時也正因為收到了李主任的死訊而心情低落,在兩人的爭執中老克臘掐死王琦瑤并自首。這樣一來,老克臘從王琦瑤的愛慕者變成了殺死她的兇手,人物關系的簡化帶來的是戲劇沖突的更強烈。
《長恨歌》中還出現了視角上的變化,這也導致了情感的微妙變動。在原著中,王安憶是以一只鴿子的視角來冷漠地俯視整個上海的,在這個城市的最高點來俯視王琦瑤的一生。王安憶有意以這種淡漠來表達一種深沉的關切和同情。然而電影卻成為程先生的“長恨歌”。整部電影是通過程先生的目光來講述的,變程先生為整部電影的敘事支柱。這也就使得電影不得不徹底改變程先生的命運。在原著中,程先生在“文革”期間因為深居簡出,加之曾經的攝影師身份,一度被認為是“特務”,憤而跳樓自殺。他和李主任、老克臘等一干人全是王琦瑤生命之中的過客,他的死也很難說給王琦瑤帶來了生命震撼。然而在電影中,因為視角的變化,程先生的性命得到延長,他甚至是除老克臘外最先目睹王琦瑤之死的人。相較于鴿子這一不具備情感的動物,這一個旁觀者一生都與王琦瑤展開愛情的角力,并且在這場角力中是一個輸家。透過他的觀察,觀眾可以更為清晰地感受到他某種憐憫、心痛之情。這種情感越是強烈,個人在時代之前的卑微、無能也就更能在短時間內擊中觀眾的心房。而原著那種“無情之情”的敘事情緒則就此消失。另外,程先生的職業攝影師身份,更映襯了他作為一個記錄者、觀看者的身份。另外,當旁觀者變為程先生后,那些出入于王琦瑤生命的人也就都與程先生發生著各種各樣的關系,例如,是程先生先認識李主任,王琦瑤與癆病丈夫結婚時又是程先生給她拍結婚照,等等。觀眾很自然地能夠代入到程先生的角色中,為程先生的主觀感情感染。
電影《長恨歌》將原著中的豐富內容刪減為一個普通上海女性在跌宕起伏的一生中與四位男性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愛戀,對原著的主題、風格在忠實、深化的同時,又有著偏移和轉向。小說中與愛情關系較少的主題被電影淡化,原著的史詩性和散文式表達也被戲劇性更強、情節更生動的敘述方式取代。盡管對電影《長恨歌》,觀眾褒貶不一,但這兩種藝術所進行的互動和對話卻是值得肯定的。類似于小說《長恨歌》這樣具有影響力、內涵豐富且深刻的小說,也迫切地需要電影人們以影像加以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