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戲現場,一些演職員在休閑活動:喬敏、李朵、徐文菊的扮演者在聊天,溫文浩的扮演者在接聽手機,李懷英的扮演者在看手機,浪嫂的扮演者看著手機突然哈哈大笑,其他一些人進進出出西房。
西房窗前,結著冰花的窗戶玻璃上有人在里面刻著字“中國1966年……”,幾個群眾在看屋里人拍戲。
女1號杜思清耳朵眼兒里插著連著手機的耳機線,蹲在床鋪上,用手指和小勺子把,在結著厚厚冰花的窗戶玻璃上,刻完了“中國1966年冬”的最后一筆:“嘿嘿,張導看行嗎?”
張導、男1號單國良和單小良、任鳳花、申毓秀、杜方、肖冬秀、董明的扮演者等人圍著攝影師,微笑看著窗戶方向。
張導:“不錯,這冰花字幕和我們的開場戲特別吻合!開拍!”
單國良扶杜思清下床。
攝影師操作攝影機。
鏡頭把窗戶玻璃上刻著“中國1966年冬”幾個字慢慢拉近。
張導畫外音:“就讓這幾個字,把我們帶進那樣一個年代吧!”
幾個字被紛飛的雪花模糊了,并溢出畫面。
雪花彌漫,幾個綠軍棉衣袖子上的紅衛兵袖章從鏡頭前掠過。
一輛解放軍大卡車載著幾個解放軍和十幾個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的男女學生,從積著厚厚雪的大門開進院子。
車上人下車,沖進殯儀館,片刻,他們拉出一個40多歲的女工,人們擒著她的胳膊并往下摁她那披頭散發的頭。
解放軍某部連指導員孫紅軍的畫外音:“這個肖冬秀寫大字報,公然為走資派校長鳴冤叫屈,公然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她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那個走資派死有余辜,她的子女都和她這樣的母親劃清了界限,不要她的骨灰。”
30多歲的孫紅軍挺立在肖冬秀面前,斥責道:“你為什么要收她的骨灰?”
肖冬秀掙扎抬起被紅衛兵按的很低的頭:“我只知道劉老師是個好老師,我小孩逃學,不是她多次到我家勸說開導,我的孩子恐怕就成了社會上的小混混了!”她看了看眼前地上裝著劉老師骨灰的紅布提兜,“她的子女不要她的骨灰,我要!我敬重她!我想安葬她!”她帶著哭腔,“劉老師,您是好老師,我想安葬您,可是……”
約50歲的殯儀館火化工單國良,和他年齡相仿的殯儀館主任董明等職工們焦急地看著,旁邊圍觀著幾十個戴孝的男女老少。董明身后站著約30多歲的殯儀館女工、尸體美容師王小莉一臉的茫然。
孫紅軍呵斥道:“肖冬秀,我鄭重告訴你,你這樣做,和她同罪,知道嗎!”
肖冬秀掙扎仰臉,淡然地看著面前的解放軍和紅衛兵:“我的良心讓我這么做,你們把我怎么樣我沒辦法!”肖冬秀向著紅布提兜跪下,“劉老師,我沒有保護好您的骨灰啊!”
孫紅軍對紅衛兵們大聲喊:“把骨灰倒進垃圾車里!把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押走!”
一男紅衛兵提起紅布提兜,走到裝滿垃圾的垃圾車前,把骨灰亂撒在垃圾車里,又恨恨地把紅布提兜扔進垃圾車里,然后拍打了幾下手,向著垃圾車吐了幾口唾沫。
幾個紅衛兵連推帶架把肖冬秀弄上大卡車,幾個解放軍和紅衛兵上了車。
車發動,掉頭。
殯儀館副主任、40多歲的徐文菊把一條紅圍巾扔給大卡車上的一個女紅衛兵:“麻煩你給她圍住耳朵,謝謝啊!”
孫紅軍冷眼瞟了一下董明等一大群人,向吉普車走去。
董明和拐著一條腿的單國良趕緊走到孫紅軍跟前。
董明拉著孫紅軍的一只手臂,點頭哈腰,哆哆嗦嗦地求情:“首長同志,真要定死罪?她平時可是個好人,她可能一時糊涂才……”
孫紅軍氣憤的神情看了看董明:“就她這罪,就她這花崗巖腦袋!哼!”
單國良也著急地求情:“肖師傅是我們殯儀館最好的美容師,連年都是北京市勞模呀!”
工人們都圍攏過來。
有人說:“寬大處理吧!”
大家附和:“寬大處理吧!”
王小莉惶恐地看著車上。
車上的肖冬秀朝著董明、單國良喊道:“董主任、單國良大哥,你們大家別為我求情!麻煩你們把劉老師的骨頭渣撿一些給我留著,我如果不死還要安葬她!”
孫紅軍對董明他們冷冷一笑:“看見了吧,聽見了吧,啊?”說完鉆進了吉普車里,車開始移動。
董明和單國良急跟著,拍著車身。
單國良對車里說:“拜托首長您了!好好和上面說說呀!”
單國良、董明和一大群工人茫然無助地看著車走了。
站在人群后面的王小莉一臉的不安。
董明收回看著大門口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人群,老半天才說:“大家都知道怕了吧!保住你們的飯碗,保住你們吃飯的家伙吧!”董明看了看院里,“單國良,你把垃圾車倒了,其他人把院子打掃打掃!”
徐文菊正要轉身,董明叫住了她。
“徐主任,你去趟民政局。”董明走到徐文菊跟前,“趕緊去,讓局里想想辦法,再去一下肖冬秀的家里。”董明看了一眼王小莉,“小莉,肖冬秀是你師傅,你和徐主任一塊去吧。”
垃圾池磚塊壘建,一米多高,十幾平米見方。遠處透過稀疏的松柏樹林可見殯儀館大院。
單國良邊警惕瞅著殯儀館方向,邊從垃圾車里撿劉老師的骨灰渣裝進棉大衣兜里,撿一會兒,把手放在嘴上,用哈氣暖暖手,或者搓搓手。
后視鏡里是王小莉那張茫然的臉。
司機瞅了瞅后視鏡:“小莉,你在擔心你肖師傅嗎?”
王小莉好像沒有聽見,依舊茫然地看著車前。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徐文菊側臉瞟了一眼后座上的王小莉:“小莉?”
王小莉醒過神來:“徐主任?”
司機微微一笑:“你剛才走神了,在想你肖師傅的事嗎?肖師傅犯的可是死罪呀!”他朝徐文菊側了一下臉,“誰這么缺德,告了肖師傅!”
司機身后的王小莉不安的神情。
徐文菊默默地看著車前:“唉,就看民政局吧!”
大院門垛上掛著“北京市崇文區民政局”的牌子。院里辦公樓體上釘著“解放思想,撥亂反正,深入學習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白底紅字的標語牌。
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從大門進進出出,有的推著自行車。
58歲的溫文浩局長把一份《北京晚報》遞給40多歲的女辦公室主任李懷英。
李懷英納悶而欣喜地看了一眼溫文浩:“怎么了,溫局長,這么興奮?”
溫文浩微笑看著李懷英:“今天的晚報李主任還沒顧上看吧,有一篇寫東郊殯儀館火化工單國良的通訊,很感人!在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年代,除了造反派,挨整的、被打倒的,就是我們這些縮頭烏龜,墻頭草跟著跑的。可是除了那個判了無期的肖冬秀,竟然還有單國良這樣鋌而走險,前仆后繼的人,真是難能可貴,我們自愧不如呀!這是我們民政系統的光榮!”
李懷英翻著報紙看。
溫文浩:“你們辦公室和《北京晚報》聯系一下,建議這樣的報道應該再投給《北京日報》《工人日報》,甚至《人民日報》!”他走到窗前,看向窗外,“單國良同志的善舉,是我們平常人不敢想象,真不敢想象的,他首先感動了天地呀,應當大力宣傳頌揚,也好讓那些被‘文革’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收留親人骨灰的人早日醒悟,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嘛!撥亂反正了嘛!”
李懷英看著報紙。
報紙特寫:《守望靈魂》的標題下是副標題《記北京市東郊殯儀館火化工單國良》。
推出片名:守望靈魂。
近60歲的單國良拐著一條腿在用墩布清理地面,墻邊是冷藏尸體的抽屜柜。
李懷英畫外音:“肖冬秀師傅冒著生命危險,想收留劉老師的骨灰,也很了不起,您怎么沒有好好寫寫她?”
女記者杜思清畫外音:“我寫單國良師傅,呵,他后來成了我的老公公了,以后他還會成為我的什么人,現在還說不好。在寫單國良那篇人物通訊的《引子》部分,簡單寫了一下肖冬秀師傅,是作為交代背景,拋磚引玉的。”
單國良和幾個職工在整理遺體告別大廳,有的在梯子上往下取橫幅上死者的名字,有的在往下取紙花圈上的挽聯,有的在清掃地上的紙屑等雜物。
杜思清畫外音:“當然,肖冬秀師傅這個女性,確實很了不起!但她是出于劉老師挽救了她的孩子,為了報恩,才那樣做的。當初,她應該不會想到結果會那樣慘。單國良就不一樣了,他是前仆后繼,勇往直前。難能可貴的,不僅僅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為什么要那樣做,為什么還敢那樣做。單國良的思想和行為,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是一種人間、人性,普度懷柔蒼生的大愛!感動的是整個天地,是整個世界!再就是他對我們國家的未來,在那樣一個年代,就懷有信心和期望。這一點很不簡單!我們現在回過頭想想,當時全國人民有多少人,能看透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那么多人都選擇了自殺,有不少還是國家級的大領導、大文豪。當然,有些是不堪受辱,一死了之,或者以死抗爭。我看多數是‘哀,莫大于心死’!認為沒有盼頭了,想不到有今天!”
李懷英畫外音:“是啊,這一點比金子還貴重!”
杜思清畫外音:“我們新聞工作者,有責任有義務,把這種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揭示出來。”
李懷英畫外音:“在您的文章最后,我看到了這些,您的文筆真好!”
杜思清畫外音:“關鍵是這個題材好!”
李懷英和30多歲的杜思清從樓門口走出。
李懷英不好意思地看著杜思清笑了笑:“剛才我倒像是記者,您大名鼎鼎的杜思清記者,倒像是被采訪的了,哈哈!”
杜思清微微一笑:“記者,也可以是被采訪的對象嘛!謝謝李主任采訪,哈哈!”
李懷英忽然站住:“哎,您剛才說單國良以后還會是您的什么人?”
杜思清微笑了一下:“沒揭鍋,還不知道生熟啊!”李懷英微微點頭笑了笑。
幾十個職工在鼓掌,多數人左臂袖子上別著紅衛兵袖章。
主席臺上,董明、徐文菊微笑向著坐在中間的溫文浩鼓掌,溫文浩向主席臺下點點頭坐下,他們三人也戴著紅衛兵袖章。
主席臺后面墻上的紅布橫幅上,別著“熱烈慶祝加入紅衛兵組織大會”黃紙紅廣告色字的會標。
董明微笑著向主席臺下打了個停止鼓掌的手勢,清了清嗓子,激動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主席臺下:“今天是公元1967年1月14日,請大家記住這個難忘的日子!區民政局批準了我們光榮加入區民政系統紅衛兵組織!剛才溫局長又給我們作了重要講話,提出了殷切希望和具體要求,我們要認真貫徹落實好!”
職工們熱烈鼓掌。
溫文浩微笑鼓掌。
董明:“有個別同志還要積極表現,爭取早日成為光榮的紅衛兵!”
幾個沒有戴紅衛兵袖章的人,不好意思的表情,垂下頭。
董明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些:“我們殯儀館的工作是什么呢,說白了,就是人生最后一站的工作。你們看啊,醫院是接人的,接生嘛,學校是育人的,機關單位、工廠、農村是用人的,我們殯儀館呢,是送人的。按說,我們這里是不會發生什么問題的。”
溫文浩插話:“所以,所以民政系統,開始沒有安排你們加入紅衛兵組織!”
董明提高了嗓門:“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殯儀館仍然存在階級斗爭,竟然發生了肖冬秀想保留反動分子骨灰這樣嚴重的政治事件!更是反革命事件!這是階級斗爭在我們殯儀館的反映!是階級斗爭新動向!”
單國良等職工們靜靜地聽著。董明畫外音:“還是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得對呀,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就有階級斗爭!”
董明的面容變得沉痛起來:“肖冬秀事件,首先我有責任,我的思想上缺乏階級斗爭這根弦,沒有嚴格管理,我將向區民政局寫出深刻的檢討!同時,我借今天這個機會,再重申和強調,今后決不允許再發生肖冬秀這樣的事件!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希望大家擦亮眼睛,認真監督!”
溫文浩嚴肅地說:“上級考慮肖冬秀連年的勞模先進,判了無期徒刑,總算留住一條小命!”
單國良靜靜地聽著。
董明:“單國良同志,現在負責火化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定要把好關口,今后凡是親屬不要的,解放軍和紅衛兵又不讓留的骨灰,就和垃圾一起倒掉!我們又何必沒事找事呢!何必嘛!是不是!”他的表情緩和了些,“單國良同志是在抗美援朝戰場上入黨的,立過三等功,腿上至今還有彈片沒有取出來,留下殘疾。我們相信單國良同志的思想覺悟!”
溫文浩:“單國良同志如果文化程度再高一點,應該早就轉干提干了!”
單國良舉了舉手:“溫局長,我一個殘廢軍人,能有個工作就挺好了,再說,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嘛,我很感謝組織和民政局對我的安置照顧了!”
單國良一手拿著一小卷寫對聯的紅紙走近院門口。
院門兩扇門上分別貼著“打倒反動校長杜方”、“打倒資產階級校長杜方”的長條大標語,“杜方”的名字上打著紅叉。
院里傳出“打倒反動校長杜方”的口號聲。
單國良瞅了一眼手里的紅紙,無奈一笑:“這,今年這對子可怎么貼!白啦吧唧的,死了人似得!”他往院門里走去,又看了一眼兩扇門,自語道,“這院還有我家一半呀!”
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單國良走進院里,正遇上一伙紅衛兵押著杜思清50歲出頭的父親杜方往外走,紅衛兵們高喊著“打倒資產階級校長杜方!”“打倒反動校長杜方!”的口號。單國良趕緊把戴著紅衛兵袖章的胳膊顯露給紅衛兵并閃在一旁,客氣微笑看著紅衛兵們押著杜方出了院門。
馬上,他微笑的面容漸漸變成了苦澀的笑容,他看了看自己的紅衛兵袖章,向西房走去。
站在正房門口20多歲的杜思清和近50歲的母親申毓秀怔怔地看著單國良。
杜思清向單國良打招呼:“單叔下班了!”
單國良走近西房門口站住,略帶微笑看著杜思清母女倆:“哦,下班了。嫂子,今天批斗又加夜班了?”
申毓秀苦澀地微笑了一下:“晚上是另一撥學生。老杜這叫趕了白場趕夜場,都成角了嘛!”她看著單國良眼睛一亮,“她單叔,您怎么也當紅衛兵了?”
單國良大咧咧地笑了笑:“嗨,會上講,我們殯儀館這塊陣地,無產階級不占領,資產階級就要占領,這不,也就讓加入紅衛兵了。”
單國良近50歲的妻子任鳳花從西房屋里出來,看著單國良笑了笑:“你怎么越當越小了?”
單國良不解地瞟了一眼任鳳花:“我怎么小了!”
任鳳花看著申毓秀:“嫂子,您說,他過去是解放軍,后來是志愿軍,從朝鮮回來還是解放軍,由一個‘軍’變成了一個‘兵’,這不是小了嗎!”
單國良趕緊呵斥任鳳花:“快別瞎說了你!毛主席還戴紅衛兵袖章呢!”往西房屋里推任鳳花,“說你膽兒小吧,說話還不含糊,快回屋吧啊!”把任鳳花推進了西房,抬了一下手里的紅紙,看著申毓秀,“嫂子,今年大門上的對子,可怎么貼呀!”
申毓秀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杜思清笑笑:“單叔,好辦,我們寫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的對聯,給它蓋住!”
單國良苦笑了一下:“算了吧,咱們還是在院里多貼些吧!別對著干!”進了西房。
單國良20多歲的兒子單小良進到院里,邊往西房走邊看著杜思清。
杜思清看了一下單小良,扭頭進了正房屋里,申毓秀向單小良微笑了一下也回了屋里。
單小良又看了一眼正房那邊,進了西房。
申毓秀毫無精神地收拾著飯桌:“你爸飯后還沒有漱口,就走了。唉!看看人家,一個燒死人的,也當紅衛兵了!”
杜思清沒好氣地踢了一腳飯桌旁的凳子:“在報社,不是紅衛兵,連頭都抬不起來!入黨更就別想了!大哥、二哥在廠子里更慘,吃苦在前,轉干提職沒份!都怨我爸!”
申毓秀安慰著杜思清:“你爸心眼小,面子薄,你別老拉著個臉!家里家外都這樣,他還有活頭沒活頭了!”
杜思清撫摸著腰背向西屋走去。
申毓秀嘮叨著:“再說,你老這么心里憋屈,對你腎臟也不好!”
單小良摘下自己的紅衛兵袖章,給任鳳花袖子上比劃著:“媽也神氣神氣!”
任鳳花趕緊往開躲閃:“你這孩子,你媽膽兒小,你不知道嗎!你看看戴這個的人,成天游斗這個,批判那個的,打打殺殺,昏天黑地,媽害怕!”
單國良看著他們笑了笑:“我這個膽兒大的,偏偏找了你媽這么個膽兒小的!我成天和死人打交道,也不覺得什么叫害怕。可你媽看見個老鼠,拾起一塊磚頭,看見下面的蟲蟲牛牛,嚇得渾身半天都是軟的!”
單小良突然看向窗外。
杜思清的男朋友洪曉東站在正房門口等著杜思清出來。
單小良心里不平的神情:“哼!這小子,還把名字改了!”
單國良壓低聲音看著窗外:“改什么了?”
單小良:“這小子原來不是叫‘洪曉東’嗎,現在叫‘洪衛東’了!就是保衛毛主席的意思。現在有好多人,都改成什么‘衛東’、‘向東’、‘捍東’什么的,女的還改成什么‘愛東’。這都是什么呀!”
單國良笑笑:“熱愛毛主席嘛,這有什么呢!”
窗外可見杜思清從屋里出來跟著洪曉東朝院門走去。
任鳳花:“別管人家叫啥,思清跟著人家遛彎去了!”
單小良不好意思的神情。
任鳳花壓低聲音嘮叨著:“人家是你們上個班的,你倒和思清一個院長大,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人家也沒跟了你呀!”
單國良微笑著撫摸了幾下單小良的頭。
任鳳花:“人家是大干部、大校長的千金,那個小子他爸又是大干部。你是工人家的,還是個燒死人的,咱們和人家,怎么都不搭界!這可能就是人們天天喊的階級、階級斗爭吧,人家嫌棄咱們,更膩歪你爸!”
單國良笑笑:“人從生到死,哪個環節,都得有人伺候著。燒死人的怎么了,掏大糞的又怎么了,都是革命工作嘛!再說,都文化大革命了,那么多當官的,好多都是當大官的,都給打下來了,人人差不多都一樣了,還分這個那個的!”
任鳳花撇了撇嘴:“叫我說,你干的,就是侍候人們最后一站的活,還不如掏大糞的,你是最末等的人!”
單國良笑笑:“嗨,我們董主任,今天開會也這么講。你和我一樣,一對兒大老粗,可你還有點見識!不過,你可別門縫瞧人啊!”
杜思清和洪曉東在一墻角擁抱親吻著。
遠處傳來紅衛兵們“打倒杜方!打倒杜方!”的呼喊。
杜思清趕緊扒在墻邊向家門口那邊探了半個頭望去,洪曉東也跟著望去。
任鳳花趕緊鉆進了單國良的被窩:“啊呀,嚇死人了!”
紅衛兵們的呼喊聲越來越響。
遠處可見紅衛兵們把杜方押到單國良家門口松開,一個紅衛兵在杜方屁股上踢了一腳,杜方低著頭進了院門。
洪曉東為杜思清往順溜捋了捋頭發:“你也回去吧!”
杜思清尷尬的眼神看了洪曉東一眼,走了。
洪曉東心情沉重地望著走了的杜思清。
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在院里停下,董明迎上來,單國良也拐著一條腿走進。
從右車門下來的一個解放軍嚴肅地把兩張紙遞給董明:“董主任,這是一個剛槍斃了的通奸殺人犯的死亡證明和火化通知,他父母嫌他辱沒門風,他老婆嫌他道德敗壞,都不要他的骨灰,你們處理掉!”
董明氣憤地看著兩張紙:“該槍斃!”
單國良也忿忿地說:“這種敗類就該挫骨揚灰!”
一個解放軍打開車馬槽,車上的幾個解放軍往下抬尸體。
穿著深藍色到膝蓋處的工作服半大褂子、帶著口罩的單國良用鐵簸箕端著骨灰,從冷藏室通著火化爐房間門里出來,突然站住,看了一眼正在掃地的40多歲的張志國:“志國,你先把垃圾車推過來,順便看院里哪兒不干凈清掃清掃,裝到車里,我一會兒把這個家伙的骨灰倒車上。”
憨憨的張志國放下掃帚顛顛地出去了。
端著鐵簸箕的單國良眼珠轉動了幾下,又向尸體冷藏室四周瞅了瞅,把骨灰倒在門后面一個放工作服等雜物的立柜底下,又用掃帚把骨灰往柜子底下的墻根處推了推,把張志國掃到一塊的垃圾掃進鐵簸箕里,端著鐵簸箕走了出去。
張志國正在清掃離垃圾車稍遠些地方的垃圾。
單國良端著鐵簸箕,用掃帚捂著鐵簸箕,從冷藏室門里出來走近垃圾車,把鐵簸箕里的垃圾倒進車里,轉身清掃墻根、樹坑里的雜草等雜物倒進垃圾車里,后又去找尋清掃院里的垃圾雜物倒進垃圾車里,推起垃圾車走近張志國,把張志國清掃在一塊的垃圾用鐵簸箕端著倒進垃圾車里,又和張志國一塊清掃了幾下院里其他地方的垃圾雜物:“差不多行了!”
張志國推起垃圾車朝院門走去。
單國良邊暗笑著看了一眼張志國的背影,邊拿著鐵簸箕、鐵鍬和兩把掃帚向冷藏室走去。
穿著便服的單國良從外面進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藍布提兜,趕緊把立柜底下藏著的骨灰用手扒拉出來裝進藍布提兜,又用掃帚伸進柜底扒拉出來剩余的骨灰裝進藍布提兜,放進了門后放工作服立柜中間的抽屜里,脫下棉大衣放進柜子里,取出工作服穿上,從便服衣兜里掏出兩把小鎖、兩副抽屜鎖扣、一把改錐和幾個螺絲釘放在抽屜上面的柜面上,又在一個抽屜上安抽屜鎖扣。
張志國進來:“單師傅,早啊!”
單國良看了一眼張志國:“早。志國,以后咱們把抽屜上鎖子鎖住,我也給你帶了一副。”
張志國取出工作服:“鎖它干什么,咱們這兒除了骨灰,還有什么呢,難道我們還鎖點骨灰不成!”
單國良向張志國笑笑:“咱兄弟這么好的人,就沒個相好的?也許有什么瞞著媳婦的,情書呀什么的,就可鎖起來呀!”
張志國憨憨地笑笑:“一個燒死人的,哪有那些浪漫的事!”
杜思清兩個報社的同事、好姐妹喬敏、李朵在安慰著杜思清。
喬敏:“你這種情況想入黨,只會給自己平添煩惱!”
李朵:“思清,別為這個老是生氣了,還是先顧身體吧。社長讓你在家休息一段,也好去大點醫院好好查一查。”
申毓秀在一邊沾著眼淚。
外面傳來“打倒杜方!打倒杜方!”的口號聲。
喬敏和李朵從沙發上起身看向院里。
一大群紅衛兵押著杜方進到院里。
一個紅衛兵抓住杜方的衣領:“你說沒有黑材料是吧?”這個紅衛兵把杜方狠狠地推到了一邊,朝同伴們大聲喊,“給我搜!細細地搜!”
紅衛兵們涌進屋。
喬敏趕緊對杜思清說:“你抓緊去檢查,我們先走了!”又對申毓秀說,“阿姨,我們先走了啊!”
李朵摸了一下杜思清的肩頭:“好好養著,過兩天我們再來看你!”
紅衛兵們在屋里開始搜查。
杜方客氣地看著喬敏和李朵:“謝謝你們來看思清!慢走啊!真是不好意思!”
喬敏和李朵只是朝杜方淺淺一笑。
申毓秀拿著一個凳子從屋里出來走近杜方。
杜思清目送兩位同事走后,蹲坐在院門檻上,把自己那張苦愁的臉埋進胳膊里。
單小良從街上回來走到門口,有點驚訝地看著杜思清:“思清,怎么在這兒?”他聽見院里亂糟糟的,進了院,馬上又出來走到杜思清背后,“思清,家里亂糟糟的,走,我陪你出去走走!”
杜思清搖搖頭。
單小良靠在門框上默默地看著杜思清。
紅衛兵們亂哄哄地從院里出來,單小良把身子站直給紅衛兵們讓開路。
一個女紅衛兵用腳踢了杜思清一下:“好狗不擋道!”
杜思清氣憤地站起:“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們憑什么侮辱我!”
女紅衛兵回過頭冷笑了一下:“你和你爸能分得清嗎!”
紅衛兵們起哄地嚷嚷著走了。
杜思清氣哭了。
單小良往回拉杜思清:“回家吧!”
杜思清沒好氣地躲了一下,蹲在門檻上捂著臉繼續哭。
迎著紅衛兵們走過來的洪曉東,看了看走過去的紅衛兵們,走近單國良家門口,瞅了瞅杜思清和單小良:“思清!”
杜思清抬起頭止住了哭。
洪曉東心疼而又無奈地看著杜思清:“走,我陪你出去走走!”
杜思清跟著洪曉東走了。
單小良尷尬地望著杜思清、洪曉東走去的方向,忽又調皮地微笑了一下,進了院里。
董明笑瞇瞇地看著辦公桌對面的徐文菊:“這樣吧,老哥這次和你打個啞謎吧,你我準備安排誰抽調民政局工作隊,就把誰的名字寫在小紙條上,然后我們一起打開,就像諸葛亮和周瑜赤壁大戰前,商量用什么辦法打曹操那樣,都寫是同一個人,那就沒二話,不是一個人,就說說選的理由。怎么樣徐主任?”
徐文菊意想不到地笑了笑:“董主任,您可真逗!”
董明把一塊小紙撕開遞給徐文菊半塊:“寫吧。”
徐文菊微笑了一下,避開董明的視線,在小紙條上寫了“王小莉”三個字。
董明把自己的紙條拿給徐文菊看:“王小莉!”
徐文菊也讓董明看自己的紙條:“王小莉!”
董明微微一笑:“所見略同!那就通知她吧。”
徐文菊不解的眼神看著董明:“我們什么也不說了?”
董明笑笑:“選的一樣,不用了。”
徐文菊站起笑了笑:“那我通知她回去準備準備!”
董明欣慰地微笑望著徐文菊走出辦公室,自語道:“看來,我的眼光還是沒錯的!”
已經睡著了的任鳳花被輕著腳步從外屋進來的單國良吵醒了,說:“下的這么晚?”
單國良脫著衣服:“陪杜校長多下幾盤,省得他成天愁眉苦臉地睡不著,我這叫疲勞戰術,把他下累,躺下就著。不過我再怎么著,老杜總是心不在焉的,盡瞎走!”
單國良把自行車放進停車棚。
徐文菊從主任辦公室門口向停車棚走來:“單師傅!”
單國良拐著一條腿盡力快步走向徐文菊:“徐主任!”
徐文菊把兩張紙遞給單國良:“這是幾個解放軍昨晚送來的,說這個人是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親屬和他劃清了界限,不要他的骨灰,解放軍讓咱們處理掉!”
單國良看著兩張紙:“好的,徐主任!”
張志國和單國良從通著火化爐房間的門出來。
張志國脫下工作服大褂:“先晾晾再倒吧,我先走了。”
單國良:“我一會兒倒吧,您先走吧!”
張志國走了出去。
單國良目送了一下張志國,在工作服柜子里翻騰著里面的舊工作服等雜物,拿起一件舊工作服上衣進了火化爐房間。
張志國邊摸掏著衣兜,邊匆匆走進尸體冷藏室。
張志國打開衣柜找著什么。
單國良匆匆走近門邊,警惕側耳聽著尸體冷藏室內的情況。
單國良沉著地從火化爐房間里出來:“志國,落下什么了?”
張志國邊關著衣柜門,邊搖著自行車鑰匙:“車鑰匙!”
單國良笑笑:“嗨嗨,以為你把金元寶落下了!”
張志國走了。
單國良又匆匆進了火化爐房間。
徐文菊站在冷藏室房前喊著:“張志國!張志國!”
單國良慌忙把兜著骨灰的舊工作服放進衣柜抽屜里:“哎,徐主任,他走了!”他推開冷藏室房間窗戶,望著窗外的徐文菊,“徐主任,志國走了,怎么了?”
徐文菊望著窗戶里的單國良:“走了就行了。他孩子的老師打電話讓他去一下。”轉身走了。
單國良關上窗戶,出了口粗氣,平靜了一下,走到衣柜前拉開衣柜門,拿起兩張紙看了看,翻騰找了一張煙盒大小不規整的一塊紙,拿起一支油筆,看一眼那兩張紙,在不規整的紙上寫幾下,這樣重復了好幾次。
字幕:郭棟,男,53歲,曲陽東城商業局長,1967年7月4日。
暮色籠罩著的殯儀館大院。
坐在床邊的單國良看著手里的一個小本子,默默地念叨著:“賬是記了,可還沒有入庫呀!”把小本子裝進放在床頭的衣兜里,撕碎了不規整的紙,揉成一團。
任鳳花在一旁收拾著飯桌上的東西:“嘮叨什么呢,你又不是倉庫保管員,什么記賬呀,入庫的!”
單國良看著手里的小本子:“送進來多少死人,燒了多少,還剩多少!”
任鳳花看了一眼床邊的單國良:“你聽聽你,怪嚇人的,跟你在一個家里,嚇也得讓你給嚇死!”
單國良思索著在屋里拐著一條腿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假裝傷腿特別疼的樣子。
任鳳花趕緊過來扶住單國良:“怎么,腿怎么了?”
單國良在任鳳花的攙扶下往床邊挪著腳步:“我感覺我的傷腿冷得厲害,你把我部隊上的棉褲找出來!”
任鳳花很是吃驚:“什么!大夏天的穿棉褲!你不是腿疼,你是神經了你!”
單國良艱難地坐在床邊:“穿上棉褲,我想會好些!”
正房和西房沒有亮燈。
單國良悄悄地從西房里出來,抱著棉褲溜進了南房,關上門。
南房屋里的燈亮了。
董明從自行車棚出來,驚訝地看著穿著棉褲,拐著一條腿推著自行車的單國良:“喲,老單,你腦子忘了季節,身體也不知道是什么季節嗎?這大夏天的,怎么又把部隊上的棉褲穿上了?懷念留戀部隊生活也不能這樣呀!”
單國良向董明苦笑了一下:“董主任,我這傷腿疼還好說,就是突然覺得特別冷,直往骨頭里冷,里面的彈片可能在給我搗亂,再這樣下去,這條腿可能保不住!”
董明接過單國良手里的自行車放好,關切地扶著單國良走離自行車棚:“這棉褲捂得難受呀!”
單國良苦著臉笑了笑:“好腿是捂得難受,傷腿正好。兩條腿,過的是兩個季節,沒辦法,湊合著吧。從朝鮮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董主任,您忙您的吧!”
董明忽然對單國良說:“對了,火化爐房子后邊的小路已經修通了,以后你們那邊倒垃圾,就走房后面吧,尤其是沒人要的骨灰,走前面院子總是不太好!”
單國良趕緊附和著說:“是呀,讓人們看見總是不太好!怎么說來著?”
董明笑笑:“不雅!”
單國良笑笑:“對,不雅!不雅!”
一個40多歲外號“浪嫂”的女職工,好奇地看了看單國良和董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董主任,人們常說‘緊身套馬褂,有啥抖摟啥’,還真有這種人哎!董主任您說,這單國良唱的是哪出呀!”她又拍了單國良肩膀一下,“老單大哥,你大夏天穿棉褲,不怕把毛捂白了!”
單國良笑著假裝給浪嫂解褲帶的樣子:“浪嫂要不要看看?”
浪嫂推了單國良一把:“那不稀罕!你干脆捂臭雞蛋吧,反正是一塊臭唄!哈哈……”浪嫂又往一旁推了董明一把,大笑著走了。
董明大笑看著走去了的浪嫂:“他的傷腿怕冷,就夠難受的了,你浪嫂還拿他尋開心!”
單國良笑著說:“浪嫂回去,也讓咱兄弟給你加工臭雞蛋吧!”
浪嫂笑著說:“你大哥天天給我加工,我倆一塊加工,也讓我老嫂子和你一塊加工去吧!”
單國良系好棉褲,抖了抖地上的舊工作服上衣,團吧團吧放進抽屜里,低頭看了看褲腿,又邊走幾步邊看,看看一個人的骨灰,分開裝進兩條褲腿里,能否被人看出來。單國良滿意地微笑了一下,自語道:“這有點不敬,可也只好這樣了。”
屋里沒有開燈,穿著秋褲的單國良蹲在地上,用油筆在小白布口袋上寫了個“2”字。
他自語道:“劉老師是1號,郭局長你就排2號吧!”將筆畫往粗描了幾下,把脫下的棉褲上面半截翻卷過來,把兩條棉褲腿內側縫著的布兜里的骨灰倒在鋪在地上的報紙上,又把報紙上的骨灰兜起來倒進小白布口袋里,用一根細繩扎住口,放進一個缸里,又把一些舊麻袋等雜物放到上面,最后用一塊木板蓋住,從上衣兜里掏出小本子,放到墻上一塊鏡框后面。
董明非常吃驚地拿著電話聽筒:“什么!王小莉在村里喝了農藥……公社衛生院?為什么沒送城里大醫院……行了行了!我們馬上過去!”他放下電話聽筒,朝門外喊了一嗓子,“徐主任!文菊!”生氣地用手掌恨恨拍了一下辦公桌,站起。
躺在病床上輸著液的王小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旁邊的董明、徐文菊、單國良和浪嫂,說:“董主任,我,我……”瞅了瞅其他人。
董明用手暗暗輕輕碰了徐文菊手臂兩下。
徐文菊向單國良、浪嫂使了個眼色,三人出了病房。
董明看徐文菊他們出去后,把頭湊近王小莉。
王小莉泣不成聲:“董主任,肖,肖,肖師傅……”
董明料到王小莉想就告發肖冬秀之事表示懺悔,趕緊向王小莉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然后壓低聲音說:“什么也不要說了,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好療養,出院后好好工作!”
喬敏和李朵一邊一個攙扶著杜思清在樓道走著。
喬敏安慰杜思清:“這不光是錢的問題,關鍵是找與你匹配的,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我們回去和社長匯報一下,大家想想辦法嘛!”
李朵攙扶并撫摸著杜思清的手臂:“無論如何,你要想開些,身體的事不能急,入黨的事也急不得,這樣對你的病不好!”
杜思清執拗地站住:“不行!我要爭取先入黨,再手術!萬一手術不成功,死了,沒入黨,我這輩子就白活了!”
喬敏和李朵相視微微一笑:“好!先爭取入黨!”
杜方看了一眼象棋盤對面的單國良,微微苦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好!我閨女有理想!有抱負!爸爸贊成你先入黨,再手術。”
坐在沙發上的杜思清垂著頭。
杜方:“爸爸過去是你們的榮耀,現在卻成了你們的掃把星。除非,除非你們和爸爸劃清界限,什么入黨呀、提干呀,就都好辦了!”
仍舊垂著頭的杜思清冷冷地說:“人貴有自知之明!”
單國良瞪了杜方一眼:“老哥,你說什么呢!你們都說什么呢!哪能這樣呢!”
杜方看了看申毓秀和杜思清:“這有什么呢!現在和父母劃清界限的多了!這沒什么!爸爸能理解,支持你們!”又看了一眼單國良,“對了兄弟,您清楚呀,親屬子女不收留父母骨灰的也有的是嘛,劃清界限了嘛!這都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又對申毓秀說,“你告訴一下思江、思河,咱們約個時間都去檢查化驗一下,看誰能與思清的匹配,腎源不好找,咱們又沒那么多錢,咱們家自己解決,一家人匹配的幾率肯定大!只要爸爸的匹配,就用爸爸的,人有一個腎完全沒問題!何況爸爸老了,無所謂了!”
單國良:“單叔的如果行,也可以用,反正單叔已經是殘廢軍人了嘛,哈哈!”
杜思清冷冷地看了一眼杜方:“不行!和你劃清界限,怎么能再用你的腎!”
杜方慢慢站起,慢慢走了幾步:“這好辦,先劃清界限,入了黨,再手術。其實,換誰的腎無所謂嘛!為了早一點手術,這些事都要抓緊辦。再說了,劃清界限,是在你們寫出書面材料的基礎上,主要是從思想上和爸爸劃清界限。該批判我就批判我,該跟著喊口號打倒我,就喊口號打倒我!反正已經打倒了嘛,也不在乎你們再喊上幾嗓子!”
單國良站起來:“啊呀!你們這些話,怎么說得就這么輕松呀!”又看著申毓秀,“嫂子,兄弟我聽得心里想哭!”
任鳳花走到床邊推了一下閉眼躺著的單國良:“真不想吃了?唉!人家老杜都那么輕松,你倒難受得不行了!”
單國良仍閉著眼:“唉!他眼上不流淚,心里在流血呀!”他懶懶地坐起來,“這么大的兩件事,偏偏擱到一家,偏偏又碰到一塊,哪會那么輕松,老杜是為了孩子們,硬撐著!唉!”
還沒有脫衣的申毓秀,斜跨在被窩里杜方的背后,摟著杜方,臉貼在杜方的肩上,眼淚滑落到杜方的臉上。
杜方微笑著拍了拍申毓秀的手:“別這樣,啊,我沒事的,孩子們的前途、女兒的身體事大!如果我的與女兒的匹配,就用我的,免得思江、思河哥倆受苦,再說,他們的媳婦也不一定同意呢。反正,反正我老頭,也沒什么用了。在我們一起挨斗的十幾個人當中,多數是專家呀、權威呀什么的,批不批斗不斗,人家渾身都是財富,滿腦子都是寶貝,說什么‘知識越多越反動’,人家什么時候都能為人民服務。那個王文華校長,人家是高級教師出身,不當校長,將來還是個好教師。我嘛,就是個純行政干部,讓你當,是個校長,不讓你當,連個學生都不如!我還是先為孩子們做點貢獻吧!去睡吧,你也夠操勞的了!別擔心我呀!”
申毓秀撫摸著杜方的肩膀:“你也太看輕自己了!在家里,你比校長還大!是天!”
杜方微笑了一下:“自己看自己,怎么高看都沒用!睡吧!”
躺在被窩里的杜思清呆呆地盯著屋頂,眼窩里溢滿淚水,拉上被子蒙住了頭。
中間屋與南屋的門上掛著淺藍色布簾。里面傳出單小良說書似的聲音:“李金魁抓住解老轉,孫定邦跟蹤何大拿!”
單國良撩開門簾,微笑看著被窩里的單小良:“說書先生,還不起?爸上班去了啊,快起吧!”他放下門簾,“小懶鬼!”
單小良把《烈火金剛》小說放在枕頭邊,欠起上身,看著門簾:“爸,檢查化驗,我也算一個啊!這就叫‘杜思清急需換腰子,單小良獻身救美女’!”
走到屋門口的單國良側臉對著南屋門簾:“你們是同學,自己去報名,你爸沒掙你跑腿錢!”
杜思清斜挎著繡著“為人民服務”的軍綠色書包從正房門里出來。
一個郵遞員拿著一封信從院門外進來,看了一眼信封,又望著杜思清:“同志,杜思清家,是正房還是西房?”
杜思清走近郵遞員接過信封。
郵遞員看了一眼杜思清:“掛號信,部隊來的,是您的?”
杜思清從郵遞員手里接過油筆在夾子里的紙上簽了字,郵遞員走了。
杜思清捏了捏信封,撕開信封,倒出一個紙包,打開是杜思清的一張照片。杜思清慢慢蹲下,展開信紙草草看了一下,連信帶照片一起撕碎,淚水涌出,淚珠掉在手上和袖口上,慢慢站起,茫然地望著院門,朝身后的正房屋里說了聲:“媽,一會兒給打掃一下!”杜思清向院門走去,走到門口站住擦了擦眼淚,走出院門。
單小良邊穿衣,邊看向院里。
申毓秀從正房屋里出來。
申毓秀彎下腰撿著地上的碎照片核對著,核對出杜思清的半個頭:“這洪曉東、洪衛東,我看就是個混小子!唉!也不怨人家!可真夠我閨女受的了!”
申毓秀邊撿著地上的碎屑,邊瞟了一眼西房那邊。
單家窗戶內傳來任鳳花的聲音:“嫂子!一個人在院里叨念什么呢?”
申毓秀捧著碎屑,慢慢直起腰,淚眼望著天空:“我在叨念老天爺呢!”
站在窗前看著院里的杜方慢慢轉過身,默默地看著屋里。
任鳳花低聲問正在吃飯的單小良:“一早上,他們家又怎么了?”
單小良邊低頭吃飯邊低聲說:“媽沒看過小孩子們看的那種小畫片?‘看圖說話’嘛!對了,沒看過卓別林的電影?”
任鳳花:“你說什么呢,亂七八糟的!”
單小良端起飯碗走到任鳳花跟前低聲說:“剛才院里啊,就是幾幅連環畫。你看啊,第一張是郵遞員拿著掛號信走到杜思清跟前。對吧?”
任鳳花點點頭。
單小良:“第二張是杜思清拿著掛號信在郵遞員的夾子上簽字,第三張是杜思清看信,第四張是杜思清蹲在地上撕碎信紙和照片,第五張是申阿姨清掃地上的碎紙碎照片。是嗎?”
任鳳花點點頭:“完了?”
單小良:“這里面還有你的一張。第六張,就是你趴著窗戶看人家。”
任鳳花聽的麻煩,打斷單小良說話:“啊呀,還有完沒完了!”
單小良:“還有最后一張,就是申阿姨端著簸箕拿著掃帚望著天!完了!”
任鳳花不高興:“說明白點行不行!”
單小良瞅了瞅窗外,湊近任鳳花耳邊:“這些畫片連起來,就是那個什么洪曉東、洪衛東的,參了軍,把思清的照片給退回來了,吹了!這下懂了吧?看你這費勁的!”
任鳳花推了一把單小良:“你啰啰嗦嗦,你才費勁呢!”她突然喜眉笑眼地看著單小良,“他們吹了,那下一張畫片就該畫你了吧?”
單小良淡淡一笑:“媽又聰明起來了!”
任鳳花忽然又沉下臉色:“可思清這身體……”
單小良假裝嚴肅地看著任鳳花:“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和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你怎么忘了?”單小良在任鳳花臉上親了一下,走出家門。
單國良端起簸箕,把簸箕里的一點骨灰倒在手心里,裝進棉褲的內兜里,系好褲子。
單國良拿著簸箕和掃帚從門里出來,把墻邊已經掃在一堆的垃圾清理到垃圾車上。
張志國在大門里的一個墻根處掃著垃圾雜物,單國良推著垃圾車從尸體冷藏室、火化爐房后的小路上出來走近張志國,把張志國掃在一起的垃圾清理到垃圾車上:“好了,志國,我去倒吧。”
趴在床鋪上的單國良,往小本子上抄寫小紙條上的字。
任鳳花在鍋臺上洗碗筷。
單國良進來:“再買兩條秋褲,出汗多,得倒替換洗得勤些!”
任鳳花嘮叨著:“你這么一來,得花好多錢!”
單國良在用一塊白布縫小布口袋。
任鳳花進來:“又縫了?縫那么多干嘛?”
單國良不緊不慢地說:“有的人家買不起骨灰盒,一時也不知道拿什么裝,我先給他們準備上!”
任鳳花收拾了些飯桌上的東西出了北屋。
單國良拿著快縫好的小布口袋端詳看著,在左腿上比劃了比劃,又在右腿上比劃了比劃,微微點點頭,笑了,對屋外說:“對了,再給扯幾尺白布!別忘了啊!”
繼續收拾著碗筷的任鳳花責怪地笑笑:“你去和人們要點布票來!口氣你倒不小!”
單國良用油筆在小口袋上往粗描著一個“7”字:“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好張嘴和人們要布票!我飯量大,我去要點糧票行。要布票,得你去!你看看誰家有富余的?”
任鳳花嘮叨著:“你就知道讓我去丟人現眼!”
單國良的聲音:“對了,再給我買一盒痱子粉!千萬記住了啊!”
任鳳花噗嗤笑了。
單國良把簸箕里的骨灰倒進了用白布縫好的一個褡褳的兩個細長條口袋里,撐開褲口,提起褡褳中間,一條褲腿里放了一節口袋,褡褳的中間正好搭在褲襠上,又用一個別針把褡褳同褲襠別在一起,系好褲帶,走了幾步,沾沾自喜地點頭微笑。
單國良從院門外進來徑直進了南房。
單國良關住門,從墻上鏡框后面取出小本子和一個小白布口袋,用油筆在口袋上寫了一個“8”字,又描粗了筆畫,走到窗前,邊警惕地看著窗外,邊解開褲子,從褲子里拿出別針放到窗臺上,提出褡褳,把褡褳的兩個細長小口袋里的骨灰倒進了寫著“8”子的口袋里,內心獨白:“看來我還是笨呀!這么省事方便的好法子,怎么開始就沒想到呢!”單國良系好褲子,又扎住骨灰口袋,取出缸里上面的雜物,把骨灰口袋放進去,又把雜物放回到缸口。
單國良走到鏡框前紅躺柜旁,從上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一張小紙條,把上面的字抄寫在小本子上。
穿著秋褲的單國良從南房里出來,把棉褲里子翻出來搭在晾曬衣被的鐵絲上,自語道:“啊呀!解放了!”
任鳳花向院里瞅了一眼:“快進來吧!”
單國良拍打著晾在鐵絲上的棉褲。
任鳳花的聲音:“天涼了,小心閃了腿!”
喬敏和杜思清從掛著“北京晚報社”牌子的樓門口走出,在臺階下站住。
喬敏安慰著杜思清:“重在個人表現!話是這么說,可你爸這道坎,還是邁不過去的!”
杜思清茫然地看著前方:“唉!”
喬敏無奈地看著杜思清:“我入黨時,內調外調,上查下查,費了好長時間,差一點被我媽家,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給影響了!也怨我,填那么多親戚干什么!我看你還是先顧身體,先抓緊做手術。入黨不是一兩天的事,別耽誤了身體!”
杜思清堅定地開始走:“入不了黨,要身體干什么!”
喬敏無奈地跟著杜思清:“你就不怕傷了你爸的心?你爸的處境已經很難的了!”
杜思清任性地:“他的處境越難,我的事就越難辦!我兩個哥哥本來很優秀,現在也是抬不起頭來!我想好了,劃清界限的,也不是我們一家,多了去了!這也是對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最好考驗!我爸能理解!”
喬敏無奈而又茫然地望著杜思清走去的身背。
整個巷子里紅旗招展,巷子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居民,紅衛兵向居民們的頭上扔各色彩紙油印的傳單。
紅衛兵兩個人一組押著被批斗的人,十幾個被批斗的人的頭上都戴著薄紙板卷的,又用白紙裱糊的“高高帽”,上面寫著該人的名字,脖子上都掛著大牌子,站在隊伍前面幾個被批斗的人的牌子可以看清是“打倒走資派劉京平”、“打倒反動醫學權威郝志存”、“打倒反動校長王文華”、“打倒黑幫文人丁然”,名字上都打上紅“x”。女校長王文華是被兩個女紅衛兵押著的。其他紅衛兵舉著紅旗。
王文華的高高帽歪倒砸在前面一個紅衛兵的頭上,她趕緊對這個紅衛兵說了句“對不起!”把高高帽又戴在自己頭上。
站在門口臺階上的一男一女紅衛兵帶頭呼口號,紅衛兵們和看熱鬧的居民都跟著呼口號。
正要回家的杜思清,從紅衛兵與巷子旁邊看熱鬧居民之間的縫隙,艱難地擠到家門口,驚奇而又有些激動地瞅了瞅周圍的情景。
兩個紅衛兵架著杜方的胳膊,杜方低著頭,快步出了院門。
呼口號的男紅衛兵見把杜方押了出來,高呼:“打倒杜方!”
紅衛兵們和看熱鬧的居民都跟著呼口號。
呼口號的女紅衛兵把寫著“打倒反動校長杜方”的大牌子掛到杜方的脖子上。
杜思清像是一股掙扎了許久,壓抑了許久,蓬勃欲出的地心巖漿,被眼前激奮的情緒點燃噴發了出來,她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地走到臺階上大聲喊著:“尊敬的紅衛兵們,街坊鄰居們,我是杜方的女兒!我叫杜思清!今天在這里,我先鄭重宣誓,我要堅決同反動校長杜方劃清界限,脫離父女關系,堅決站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隊伍一邊!隨后,我向組織上補交書面材料!”
任鳳花緊挨著淚眼汪汪的申毓秀坐在大沙發上,握著申毓秀的手,安慰著申毓秀。
單國良坐在一個小沙發上,上身向申毓秀這邊前傾著,在說著什么安慰的話。
杜思清喊口號的畫外音“打倒杜方!打倒杜方!”
杜思清激情高昂地喊著口號:“打倒杜方!”喊得鏗鏘、頓挫有力,拖音很長。
紅衛兵們和居民們跟著杜思清喊了口號。
喊口號的男紅衛兵雙手握住杜思清的手,激情澎湃地搖著,杜思清的另一只手也激動地握了上來。
男紅衛兵熱情地說:“我們的紅衛兵組織,非常歡迎您這樣有覺悟的同志加入啊!”
杜思清熱淚盈眶地說:“謝謝!我有工作單位!”
男紅衛兵:“那我以我們組織的名義,給你們單位寫表揚信!祝你進步!”
杜思清激動萬分:“謝謝!非常謝謝!”
男紅衛兵向巷子里的紅衛兵隊伍一招手:“出發!”
杜思清問:“你們這是?”
男紅衛兵:“我們到區體育場開批斗大會!”
杜思清高興地看著男紅衛兵:“那我能參加嗎?”
男紅衛兵爽快答應:“我們當然歡迎!”男紅衛兵又笑著問巷子里的紅衛兵們,“同志們說對不對呀?”
紅衛兵們歡呼著:“好!熱烈歡迎!”
幾個男紅衛兵歡呼著過來把杜思清抬起來拋向空中,杜思清激奮地喊叫著。
杜方回過頭著急地喊著:“她的腰!她的腰!快把她放下來!快放下來!”
杜思清一次次地被拋向空中,高興地笑著……
疊印:中國共產黨黨旗下,杜思清振臂高呼,喬敏和李朵也跟著高呼口號。
喬敏激動熱烈擁抱杜思清,祝賀杜思清入黨。李朵也從杜思清側面擁抱住杜思清,三人相擁而泣,激動不已。
杜思清和杜方邊微微向送他們進手術室的人招手,邊被醫護人員推進了手術室。
杜思清的大嫂阮林和二嫂程云芬攙扶著申毓秀,大哥杜思江、二哥杜思河以及單國良、任鳳花、單小良等人默默地目送著杜思清和杜方。
攙扶著任鳳花的單小良,神情顯得特別緊張和不安,任鳳花看了一眼單小良。
正房前一株白玉蘭樹的花開了。
單小良在教杜思清練太極拳恢復身體。
單小良看了一眼杜思清:“我和你二哥都和你的匹配,我真想給你一個。可你爸非堅持用他的,我僅僅是給你輸了點血,你爸又給了你第二次生命呀!”
杜思清一本正經:“別‘你爸、你爸’的,我們已經劃清了界限,讓人們聽見了不好!”
單小良淡淡一笑:“你爸又給了你一個腎,你沒良心!”
杜思清冷冷的神情:“第一次生命,我沒有發言權,這第二次嘛,屬于人文行為。其實劃清界限了,我是不想要他的,但也沒辦法,拗不過家里那么多人!”
任鳳花呆呆地看著窗外。
單國良從中間屋進來,拍了一下任鳳花的肩頭:“嗨!呆頭呆腦地看什么呢!”
任鳳花看著窗外自言自語似地:“我兒子打小喜歡她,她喜歡的是洪曉東。后來人家和她吹了,她又成了一個殘廢,兒子不能再要一個殘廢吧!”
單國良把呆呆看著窗外的任鳳花扭過身來,壓低聲音說:“別這樣說人家閨女,讓人家聽見了不好!換了個腎,你看不是和以前一樣嘛,怎么成了殘廢了?別瞎說啊!咱們兒子打小就喜歡人家嘛,叫兒子聽見了不好!”
任鳳花任性地瞟了一眼單國良:“反正我是不愿意!”
單國良瞪了一眼任鳳花:“你不愿意頂屁用!咱家誰大?”
任鳳花呆呆地望著單國良:“你大!”
單國良:“我得聽誰的?”
任鳳花很乖地說:“聽兒子的!”
單國良笑笑:“你挺明白的嘛!”
任鳳花撲哧笑了。
單小良用陌生的眼神看了一眼杜思清,默默地向西房走去。
杜思清不解地看著單小良的身背:“嗨,你……”
單小良氣呼呼地躺到床上,閉上了眼。
單國良撩開門簾看著單小良:“同志,怎么了?剛才還精神抖擻的,現在又軟皮球了!”
單小良仍閉著眼:“我看見白骨精了,嚇得丟了魂,傷了元氣,求求你們,讓我一個人養一養吧!”
單國良縮了縮脖子,暗暗一笑,輕輕放下了門簾。
單國良暗暗笑著從中間屋進來,正要和任鳳花說話,突然被窗外杜思清的一聲尖叫打斷了,他們驚奇地看向窗外。
杜思清看見剃了半個光頭的杜方被紅衛兵押著進了院子,嚇得尖叫著跑回正房屋里。
單小良從中間屋進來,吃驚地問:“媽,院里怎么了?”和父母一起看向窗外。
從窗戶上可見幾個紅衛兵押著剃了半個光頭的杜方走到正房窗前。
一個紅衛兵狠狠地推了杜方一把:“以后不準你再留資產階級的大背頭,記住了嗎?”
杜方低了低頭:“記住了!記住了!”
申毓秀從正房屋里出來,吃驚、呆呆地望著杜方和紅衛兵們。
杜方看著走向院門口的紅衛兵們,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西房那邊。申毓秀扶著杜方,也瞅了瞅西房那邊,進了正房。
驚魂未定的杜思清呆呆地看著杜方。
申毓秀取來掃床的樹棕刷子為杜方清掃頭上、衣服上的頭發:“留個背頭就是資產階級了,大領導們都留的是背頭呢!這是什么頭!這不是侮辱人嘛!”
杜方一臉的悲切無奈:“唉!這是‘反動校長’應該留的頭形!”
杜思清走近杜方冷冷地看著杜方:“脫下來抖抖吧!”
杜方脫下上衣,杜思清接住抖著。
單國良拿著理發推子進來。
杜方慌忙用衣服遮擋住頭:“啊呀,兄弟,不好看呀!不好看呀!”
單國良走近杜方,一把拿開杜方手里的衣服:“干脆推光了,推光了也不難看,這陰陽頭才難看呢!”
杜方捂住頭:“不能推光呀!紅衛兵們不讓推光呀!我不敢推光呀!”
單國良氣憤地把推子扔到茶幾上,又用衣服甩著杜方頭上的頭發:“批斗也不能這樣呀!”
杜方無奈地說:“光批斗不解氣,關監獄又不夠格,就叫你再難看難看嘛!我一個男的,還有女的也給剃成這樣了。好看難看,不是校長了,平頭百姓一個,無所謂了!”
申毓秀苦笑了一下:“什么平頭百姓!”
單國良也苦笑了一下。
單小良從西房屋里出來向院門口走去。
杜思清從正房屋里出來看著單小良:“你干什么去?”
單小良冷漠地回答著,頭也不回徑直走向院門口:“我給你抓唐僧去!”
杜思清尷尬地望著單小良的身背。
從掛著“九班”空空教室的山墻遠遠看去,可見空無一人的操場。
光著半個頭的杜方拿著掃帚從校院角落寫著“女”字的廁所門里出來,又清掃著廁所門口的樹葉、紙團等垃圾。
看校門老頭從寫著“男”字的廁所門里出來,邊系著褲子邊看了一眼杜方:“杜校長,老師們都走了,您也該回家了,我也要關門了!”
杜方仍低頭清掃著垃圾,默默而慢慢地說:“好了!好了!好了!”
光著半面頭的杜方,平靜地坐在垂柳遮蔭的湖邊。微風中的垂柳梢,撥弄著杜方的臉和肩頭,他毫無知覺茫然微笑望著湖面。
微微寒波,寥寥蛙聲。
杜方畫外音:“對不住您干凈的湖水了!也打擾青蛙們了!老舍先生,不好意思了也打擾您了!您是大作家,我沒資格和您在一起呀!你們都原諒我吧!”
單國良出乎意外地看著手里的兩張紙:“什么?”然后抬眼驚訝地望著眼前的董明。
單國良跟著董明來到尸體冷藏室房前,看著擔架上用一塊藍布底,上面打了好幾塊各色補丁塊的破舊門簾蓋著的一具尸體。單國良蹲下揭開門簾,露出了半個光頭的杜方,半面頭發上粘著幾根水草。
單國良呆呆地要哭似得看著杜方的尸體:“前天我還幫你打掃頭發,你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了你!”
董明納悶地看著單國良:“你們……”
單國良撿著杜方頭上的水草:“我們一個院都十幾年了!”
一只青蛙的叫聲從杜方身上傳來。
單國良又往開掀了一下門簾,從杜方衣服下面的胸脯上取出一只小青蛙:“從哪里撈上來的?”
董明:“幾個送來的解放軍和紅衛兵說,是從太平湖撈上來的。這太平湖,一點也不太平!那個大作家老舍,就是去那兒死的!”
單國良把手里的小青蛙放到尸體冷藏室房前樹坑里的草叢里,又走回到董明跟前:“他家怎么沒人來?”
董明淡淡一笑:“嗨!都幾年了,你最清楚呀?”他又突然問,“他和你住一個院?”
單國良默默點了點頭:“他是校長,住正房,我住西房。”
從窗戶向院里看去,可見幾個男女學生紅衛兵在窗下、院里悠閑地走動。
申毓秀和戴著紅衛兵袖章的杜思清、杜思江、杜思河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椅子上,一個個低眉垂眼的。
單國良平靜而無奈地掃視了一下屋里的人,默默地走出屋去。從窗戶向院里看去,可見單國良走近一個男紅衛兵。
單國良看著一個男紅衛兵淡淡一笑:“嗨!你們沒見他們袖子上也和你們一樣嗎,他們連骨灰都不要了!”
這個紅衛兵向其他紅衛兵說了聲:“撤!”
紅衛兵們向院門口走去。
單小良生氣地望著正房那邊:“這家人!哼!”然后又自語道,“我怎么就喜歡她呢!浪費我這么多年的感情!”
任鳳花也是唉聲嘆氣的。
單國良從中間屋進來嘆了一聲:“唉!這也不能光怨他們呀!好多人家不都是這樣嘛!這些年,我最清楚啊!”
單國良用簸箕端著杜方的骨灰從火化爐房間門里出來,對正在用墩布拖地面的張志國說:“志國,你去喊一下董主任他們,請他們來一下。”
張志國停住手愣愣地問:“倒一個校長的骨灰,叫他們來干什么!以前倒了那么多比他大的官的骨灰,也沒有驚動過主任們呀!”
單國良:“讓你去你就去,他們來了再說!”
張志國憨憨地“哎!”了一聲出去了。
單國良趕緊從棉褲兜里掏出平時那個裝骨灰的褡褳,把簸箕里的骨灰分開裝進兩邊的細長口袋里,解開褲子,把“褡褳”放進褲子里。
靜靜的門口。
單國良系好褲子,又打開衣柜抽屜的鎖子,取出以前藏的那個裝通奸殺人犯骨灰的藍布提兜,把骨灰倒在簸箕里,抖干凈提兜放回抽屜里。
單國良端著簸箕里的骨灰從火化爐房間后門出來,對身后的董明、徐文菊說:“我們住一個院,所以請兩位主任來,大家都心明眼亮嘛!”
董明看著徐文菊笑了笑:“單師傅考慮我知道了他們住一個院,怕咱們……啊,就叫咱們來‘心明眼亮’一下,哈哈!”
單國良把簸箕里的骨灰倒在已經裝了些垃圾的垃圾車上:“大家心明眼亮好啊!”
張志國推起垃圾車走了。
單國良看著張志國走去的方向,內心獨白:“這家伙的骨灰還派上用場了!”
徐文菊微笑著:“單師傅是個有心人呀!”
董明微笑著瞅了瞅身邊的單國良,又悄悄瞟了一眼單國良的棉褲,然后看了一眼徐文菊:“好了,我們走吧!”
殯儀館大院籠罩在暮色中。
單國良趴在紅躺柜上在小本子上寫著。
字幕:16,杜方,1974年5月11日。
單國良把小本子放到鏡框后面。
單國良看著存放骨灰的缸,自語道:“杜老哥呀,您太愛面子了!校長當慣了,受不得一點委屈!唉!你們這些人啊!您先在這里歇著吧,十多個人和您做伴兒呢!嫂子和孩子們遲早會安葬你的!放心吧!”
坐在辦公桌前的喬敏微笑抬頭看著進來的杜思清:“思清,你有好事啊!先給你透露一下,今年的先進工作者可能還有你!73、74、75,三連冠啊!祝賀你!”
杜思清把小挎包放在喬敏對面的辦公桌上,脫著風衣:“也該輪輪別人了吧?這樣不好呀!”
喬敏笑笑:“嗨!你采編的最多,文筆又好,上稿率又高,當之無愧!”
杜思清坐到辦公桌前鋪開稿紙拿起筆,又把筆稍微用勁地放到辦公桌上,把臉一拉:“除了這點好消息,沒有心寬的!”
喬敏看著杜思清那張不高興的臉:“怎么,小良還不好好理你?”
杜思清掏出手絹沾了沾眼:“還不是因為我爸骨灰的事!劃清界限他能理解,可不要骨灰,他就是不理解!你想啊,劃清界限了,能收留骨灰嗎!”
喬敏同情的神情:“像你這種情況的,更得有個姿態不是。不然,報社這種要害單位,是待不住的!”
杜思清:“也不是做個姿態,當時就是那樣想的,唉!就怨我爸!你再看看,你們多多都快上小學了,我還是沙家浜里的阿慶,跑單幫呢!”
喬敏忽然眼睛一抬:“那個洪曉東現在怎么樣了?”
杜思清使勁擦了一下鼻涕:“提他干什么!聽他妹妹說,人家提了副營,孩子和你們多多差不多。不過,我能理解他,誰愿意一上來就攤上那樣一個岳父!”
喬敏安慰著杜思清:“這也是命,小良從小就喜歡你,你們還是有基礎的,慢慢來吧!”
杜思清忿忿地拿起筆:“反正也是老姑娘了!都成老蘑菇了!”
杜思清進院門見單小良出院門,悲苦而殷勤地盯著單小良:“出去呀?”
單小良既沒有理杜思清,也沒有看杜思清,旁若無人地走了。
杜思清尷尬地看了一眼單小良的背影,悻悻地進了院門。
杜思清從院里進來,把小挎包狠狠地摔到沙發上,又把自己“扔”到沙發上,又氣又呆地盯著地面。
申毓秀看了看杜思清,撿起小挎包掛到衣架上:“是不是小良出去沒理你?”她懶懶地坐到小沙發上,向窗外西房那邊瞅了一眼,“唉!也怪咱們呀!就連你任姨看咱們的眼神,也和過去不一樣了,你單叔倒是還那樣。”
杜思清呆呆的神情。
申毓秀:“你任姨過去是因為你爸,不愿意小良和你好。現在又反過來了,是嫌咱們沒要你爸骨灰,沒人味兒!不知道咱們怎么樣,怎么樣才好呀!過去咱們看不上他們家,尤其是他爸那么個工作。現在看來人家比咱們強呀,起碼人家過得太太平平的!小良的人也是很不錯的!”她忽然轉憂為喜看著杜思清,“媽看小良現在這樣對你冷冷的,正說明他心里還是有你的。不然……”
杜思清不耐煩地憤然而起,進了西屋關上了門。
申毓秀朝西屋那邊側了側臉,回過頭沒趣地嘆了一口氣,自語道:“是!咱們是沒人味兒呀!可……”
單國良欲進西房門,聽見杜思清的哭聲,向正房那邊瞅了一眼進了西房。
單國良進來看了一眼任鳳花:“這孩子又哭上了?”
任鳳花揭開桌上蓋著的飯菜:“她爸死的時候,不要骨灰,現在后悔了!當時沒哭,現在補上了!”
單國良不高興地瞪了任鳳花一眼:“看你這話說得!”
任鳳花給單國良滿了一杯酒:“過去是她們看不上咱們,現在,咱們還看不上她們呢!兒子是對的,有正義感,像我的種!”
單國良笑了笑:“我的種,你的地好不好!”
任鳳花歉意地點點頭:“好好,你的種,我的地。反正兒子做得對,不跟沒人味兒的人家結親!”
申毓秀坐在沙發上擦著眼淚,杜思清在西屋里哭著。
單國良拿起筷子看了看飯菜:“唉!死了的,活著的,都可憐,都可憐啊!”
任鳳花聽見屋門響,壓低聲音說:“兒子回來了。”
單小良撩開門簾看了看單國良和任鳳花:“你們是不是又在犯自由主義,背后議論我?鬼鬼祟祟的!”
任鳳花看著單小良,笑了一下:“我和你爸有什么鬼鬼祟祟的!”
單國良微笑著看了看單小良:“和爸喝一杯?”
單小良坐到桌子旁,任鳳花給單小良滿上酒。
單國良端起酒杯欲和單小良碰杯:“思清這近來總是哭哭啼啼的,怪可憐的,她想起義投誠,你就應接收整編不是。你從小不就喜歡人家嘛!起碼還是老同學,一起長大,安慰安慰,幫助幫助,總是常情常理嘛!”
單小良微笑了一下:“人家是青梅煮酒論英雄,老爸是借著杯酒拉郎配!你們是不是想孫子想瘋了!”
任鳳花看了看單國良:“你別給瞎拉啊!”
單國良笑笑:“怎么,你都30多了,我們不該抱孫子呀!正常情況,兩三個孫子孫女都抱上了!”
單小良準備和單國良碰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可我還是我。讓她好好哭吧,好好反省吧!”
單國良和單小良碰了杯,欲喝又止:“人家孩子不是后悔了嘛,現在后悔了,說明人家知道后悔了嘛!”
任鳳花不屑地瞟了單國良一眼:“什么后悔了知道后悔了,車轱轆話!她現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單國良刮目相看地看著任鳳花:“呵呵,有文化了啊,還知道車轱轆話!”
任鳳花:“再沒文化也比你強。”出了北屋。
單國良不服氣:“我是沒文化,可我見識多,我是從朝鮮戰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后來燒死人就燒了多少!燒死人,也能看出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然后凝視著單小良,“你爸換做是她爸,你會怎么樣?”
單小良任性地看了看單國良:“我能怎么樣!不讓入黨就不入,不給轉干提干就不轉不提!”
單國良把酒喝了,品味著酒,又像是在品味著社會人生,感慨地長長嘆出一口氣:“人都在社會里,事沒擱在誰身上,誰也不知道它的分量啊!”
任鳳花端著一碟小菜進來:“讓她們后悔一輩子,下輩子也不得安生!”
單國良瞪了任鳳花一眼:“毛主席說,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人都應該盡量往好里想,往善里去做啊!”
杜思清嗚嗚哀嚎的聲音。
單國良的聲音:“唉!人只要活著的時候知道后悔,就不算晚!我就知道,這些人遲早都會后悔的,咱們也是希望他們,盼望他們后悔呀!”
單國良從自行車棚出來,走到冷藏室房前,忽然蹲在樹坑的草叢邊,想看看他曾經放在那兒的青蛙還在不在。他先左右瞅了瞅,又撥拉了幾下草叢。
青蛙在不遠處的草叢里叫了幾聲。
單國良側耳靜靜聽了聽,微微笑了。
黑黑乎乎的房屋在微微顫動,院里的樹木及一些物件發出摩擦抖動的聲響。
單國良大聲喊的畫外音:“地震了!地震了!”
房子在顫動搖晃,各種家具發出摩擦抖動的聲響。
申毓秀披著被子光著腳從東屋里跑出,邊向西屋搖搖晃晃地走邊喊:“思清!思清!地震了!快醒醒!快出來!”
單國良大喊的畫外音:“地震了!地震了!都快出來!快出來呀!”
杜思清也披著被子光著腳從西屋跑出來,攙扶著申毓秀踉踉蹌蹌往院里跑。
單國良披著被子光著腳仍在院里大聲喊著:“地震了!都快出來呀!”
單小良攙扶著任鳳花,都披著被子光著腳從西房里出來。
任鳳花撲到單國良身邊:“啊呀!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這可怎么辦呀!嚇死我了!”
單國良安慰著任鳳花:“沒事了,出來就沒事了!別怕!別怕!”向站在正房前的申毓秀她們看了看,“嫂子,都別害怕,出來就沒事了!這樣,別在床上睡了,就在沙發上坐著瞇上一會兒,別關門,萬一再震起來好往出跑。”又看著單小良,“小良,咱們把椅子凳子搬到外屋。”又看著申毓秀她們,“明天我先去單位點個卯,連打聽打聽什么地方地震的,如果沒什么事,我回來在院里搭兩個棚子,咱們都找點舊被褥、破氈子、麻袋、塑料布、繩子、木棍木板什么的。都回屋吧。”
杜思清不好意思地看著單小良,單小良也不好意思地看著杜思清。
110.《北京晚報》社某辦公室內 日
喬敏邊收拾著辦公桌面,邊心有余悸地叨叨:“可把我嚇壞了,現在好像還天旋地轉的!這災害肯定大了去了!”
杜思清清掃著地面:“什么地方?”
喬敏坐到辦公桌前:“聽說是唐山、天津那邊,還沒有正式消息。社里讓大家做好支援災區,和采訪報道的準備,一旦通知下來馬上出發。”
杜思清說:“我也報名!”
喬敏關心的神情看著杜思清:“你就留下來,各部門總得留人嘛,連照顧你媽!”又詭秘地微笑看著杜思清,“連和小良……啊!”
杜思清難為情地垂著臉笑了笑:“嗨!都什么時候了!”忽而沉下臉奇怪地望著喬敏,“今年這是怎么了?”
喬敏沉思的神情:“是啊!”
正房前堆著一個木單人床、一些木板木棍、舊被褥等雜物。
申毓秀從東房里抱出來幾塊木板。
墻上的鏡框被震得離開了支撐的釘子,平貼在墻上,鏡框下面的紅躺柜上是單國良藏在鏡框后面的小本子。
一只手拿起小本子翻著,任鳳花納悶地看著單國良記著收留骨灰者的名單,但看不懂,對寫著杜方的一行也是似懂非懂的,嘟囔著:“16,杜方,1974年5月11日。”她思索著,自語道,“杜……杜校長,是這天死的。”任鳳花放下小本子,既納悶,又有點生氣的神情,“這老東西,記人家這個干嘛!”
任鳳花轉身找尋著做棚子的物品,拿起幾根木棍扔到門外,從一口大缸上抱起一塊舊氈子扔到門外,環顧了一下屋里,走近單國良藏骨灰的缸,掀開缸蓋,取出上面一個麻袋和一團繩子,好奇地看著里面的小口袋,放下麻袋和繩子,提起一個小口袋,擺弄看著,用手捏了幾下,把小口袋翻調過來,小口袋上寫著“16”的數字,又提出來幾個小口袋,上面都寫著數字。
任鳳花扭臉怔怔地看了看紅躺柜上的小本子,解開寫著“16”數字的口袋扎口細繩看了看,突然驚嚇得目瞪口呆,哆嗦著手慢慢地把小口袋放到缸里,兩手猛地像冷得打顫似地抱住雙肩,緊縮脖子,兩手又猛地抱住頭,跳著腳,大聲驚叫起來:“啊!”兩手又亂拍亂抓頭發,邊向門外跑邊大聲驚叫著,“骨灰!骨灰……”
任鳳花兩手抱著頭,大喊大叫著從南房門里跑出,正好被剛進院的單國良抱住。
單國良大聲問:“這是怎么了?瘋了!”
任鳳花噼里啪啦打單國良的頭、臉和胸脯,同時喊叫著:“骨灰!骨灰!”
申毓秀吃驚而又納悶地看著單國良那邊。
單國良連抱帶推往西房門里弄任鳳花:“你是不是讓地震給嚇瘋了,你!”
申毓秀呆呆地望著西房。
任鳳花繼續喊叫的畫外音。
單國良呵斥的畫外音:“你再瘋喊亂叫,小心我打你啊!”
任鳳花仍是喊叫著。
西房里傳出打了兩下耳光的聲音,喊叫頓時停住了。
單國良從西房里出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呆呆站在院里的申毓秀:“嫂子,她可能被地震給嚇著了!”走進南房。
單國良瞅了瞅藏骨灰的缸和鏡框,走近缸,提起被任鳳花解開的“16”號小口袋,扎住口放好,又取來幾個閑置的罐子、瓶子等雜物放在上面,又掃視了一下屋里。
單國良抱了一些搭防震棚子用的雜物從南房出來。
單小良和廠子里的幾個哥們穿著工作服抱著、扛著木板、木棍、舊苫布、麻袋等物品從院門進來。
單國良和單小良等工人搭建防震棚……
申毓秀邊收拾著屋子,邊微笑看著單國良他們在院里忙活著搭棚子。
院中兩個坐北向南的防震棚挨著,單國良家的靠西房一邊。
單國良和單小良打呼嚕的畫外音。
任鳳花突然大聲喊叫:“啊!骨灰!骨灰!”
睡在靠單國良家棚子那邊的杜思清驚醒了,靜靜地聽著,往申毓秀那邊挪了挪身子,趴在申毓秀耳邊:“任姨是不是在說我們?”
單國良呵斥的畫外音:“黑天半夜你瞎喊叫什么你!快好好睡!”
申毓秀悄聲說:“不是。你任姨呀,是讓地震給嚇著了!”
杜思清躺回了原來的地方,她想著什么,側過身,一只手輕輕地從棚子下邊伸出來,去輕輕捅單國良家的棚子。
單國良睡在中間,任鳳花躺在靠西房一邊。
單小良感覺到了身邊的棚子被外面輕輕觸動著,知道是杜思清想和他摸手,沒搭理她。
天亮了,麻雀在樹上跳躍著嘈嘈著。
單小良從棚子里出來,把門簾撩起搭在棚子頂上,進了西房。
從棚子門看進去,可見單國良和任鳳花正在穿鞋。單小良鋪位上放著一本書。
西房傳出洗臉盆的響動聲。
杜思清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上,淚水流出,抽泣著。
申毓秀從堂屋進來關切地看著杜思清:“怎么又哭上了?”
杜思清擦了擦眼淚:“昨晚任姨喊叫‘骨灰’,我就想我爸了。小良也還是不想理我!”
飯桌上,單國良邊吃邊說:“一會兒咱們帶你媽去醫院看看,你媽可能真叫地震給驚著了。”
任鳳花把碗使勁地放到桌上:“骨灰!骨灰!我沒病,我不去醫院!”
單國良看向窗外,可見申毓秀向西房這邊走來。單國良端著飯碗走到中間屋。
申毓秀走到西房門口,向屋里的單國良使了個眼色。單國良走到屋門口,詢問的眼神看著申毓秀。
申毓秀湊近單國良跟前低語了幾句。單國良微笑著點了點頭,申毓秀也微笑著朝院門走去。
單小良微笑著走到杜思清躺著的床邊:“又哭上了?”
杜思清擦著眼和臉,坐起身猛地撲向單小良,緊緊抱住了單小良,抽泣得更厲害了。
單小良也就勢抱住了杜思清:“這可超出了老同學的樣子了啊!”
杜思清把臉緊緊貼在單小良胸前:“在我心里,早就超出了!就是你不理我!”
單小良給杜思清擦著眼淚:“誰知道你是人還是妖精,誰敢理你!”
杜思清喃喃地說:“我怎么就不是人了?”
單小良默默地說:“連老爸骨灰都不要,是人嘛你!”
杜思清抬起臉望著單小良的臉:“這也不能只怪我呀!人家后來不也是追悔莫及了嘛!”
單小良又把杜思清緊緊摟住:“這就是好孩子!”
杜思清緊緊摟住單小良:“什么好孩子,我們早都不是孩子了!”
單小良撫摸著杜思清的臉:“你媽呢?”
杜思清喃喃地說:“說去王府井了!怎么了?”
單小良親吻起杜思清,杜思清閉上眼,緊緊摟住單小良的脖子,兩人狂吻起來。
單小良抱起杜思清,放到床上,兩人緊緊擁抱,瘋狂親吻。
單國良拉著任鳳花的手在街上走著。
前面開過來一輛殯儀館掛著黑紗的面包車。
單國良和任鳳花繼續向前走著,任鳳花瞪大眼睛盯著前方。
面包車走近了。
任鳳花邊喊叫著:“骨灰!骨灰!”掙脫單國良牽著的手,轉身跑了。
單國良轉身就追:“瞎跑什么你!快站住!看前面車!”
任鳳花向迎面過來的一輛吉普車跑去。
吉普車司機措手不及,瞪大眼睛看著前方,來回打著方向盤。
吉普車把任鳳花撞倒。
任鳳花躺在地上不動了,后腦流出了血。
單國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任鳳花,嘴不停地抽搐著,兩只手痙攣著。
董明、徐文菊以及20幾個職工向大門口送著單國良。
已經換掉棉褲的單國良,依舊拐著一條腿,用自行車馱著一些個人物品:“咱們這種地方,別人很忌諱來,可咱們在這里工作了幾十年,臨退了,心里還真有點不落忍!”
冷藏室房子前面的樹坑。
單國良把自行車支住:“大家稍等,我得和那只小青蛙道個別。”
董明笑笑:“徐主任早就給放進后面的池塘里了,都幾年了,你還惦記著!”
單國良又推起自行車:“好!好!”
董明笑笑:“我下個月也就退了。不過我是退休,您單師傅可是離休哦!”
單國良微笑了一下:“嗨!反正都是回家嘛!”
董明扶著單國良的肩膀:“回家了,還得讓家像個家呀!抓緊再踅摸個老伴,成天待在家里,孤零零的可不行!你姓單,可別姓‘單(讀音dan)’呀!”
大家笑了。
浪嫂從人們身后走到前面,揪了一下單國良的耳朵:“你個老兔子,浪嫂哪兒得罪你了,走呀也不向浪嫂報告一聲!”忽然看見單國良換掉了棉褲,“嗨,你怎么搞得,不穿棉褲了,腿好了?”
單國良笑笑:“這還要托我們國家的一位老中醫的福,開了一服藥,腿就好了!”
董明趴在單國良耳邊低聲說:“我看你是皮褲套棉褲,里面必定有緣故!”笑著拍了拍單國良的肩膀。
浪嫂拍了一下單國良的大腿:“不穿棉褲,你怎么捂臭雞蛋呀,你?”
單國良笑看著浪嫂:“那你就幫我捂唄!”
大家哄笑著。
浪嫂哈哈大笑:“你想得美!讓老嫂子……”說得開心熱鬧的浪嫂,竟忘了單國良老伴已經去世,忽然知道說走了嘴,趕緊打住,“你看我這腦子,光顧著跟你戀戀不舍的親熱呢!”
單國良看著浪嫂笑笑:“浪嫂知道就好,那就幫我一塊捂吧!”
浪嫂:“你不怕我吃了你?”
單國良滑稽地笑著:“不怕!左腿有殘疾,右腿和中腿還好著呢!大家說對不對?”
大家開心起哄地笑著。
浪嫂拍了一下單國良的脖子:“那你就把脖子洗得干干凈凈,等著吧啊!”
肖冬秀畫外音:“單師傅!”
頭發全白了的肖冬秀急忙走進人群:“單師傅,這就退了?”
董明向單國良介紹走到跟前的肖冬秀:“對了,肖師傅平反了,無罪釋放,前天回來的!”
單國良沒有了剛才開心的笑容,難以置信地輕輕點著頭看著肖冬秀:“看看,頭發都成白菊花了!”
徐文菊撫摸著肖冬秀的肩頭,望著肖冬秀的白發:“天上一晝夜,地下五百年。能不白嘛!”
肖冬秀苦笑了一下:“我不后悔!”
董明向大家揮了揮手:“好了!我們歡送單師傅!”
大家熱烈鼓掌。
董明邊扶著單國良肩頭往大門口走邊說:“等我退了,我去你家下棋啊!”
單國良笑笑:“得了吧你,還是我去你家吧,你家好賴有人給做飯呀!”
董明回頭看著大家:“所以讓你抓緊找老伴呢,他以為是為他考慮呢!”
大家哄笑著。
肖冬秀看著單國良的身背,欲說還休的神情。
申毓秀、杜思清、單國良、單小良圍坐在飯桌上吃飯。
申毓秀給單國良滿上酒:“唉!等于是那場大地震,把人嚇死的!”
單國良淚眼花花望著飯菜:“是我……把她嚇死的呀!”端起酒杯,淚眼看了看酒杯,一飲而盡。
大著肚子的杜思清邊給單國良滿酒,邊不解地看著單國良:“爸,你怎么這么說呢?您的這個工作,大家都早就習以為常了呀!”
單國良端起酒杯:“唉!不說這個了!她沒福氣,見不上孫子了!”
申毓秀微笑著從單國良手里取下酒杯,倒在單小良的酒杯里:“老單兄弟,心寬些,以后再找個伴兒!”
單小良微笑看著單國良:“您眼看就要當爺爺了,您也離休了,就等著看孫子吧!有您樂的,也有您累的!”
申毓秀笑笑:“我還要看外孫呢!”
杜思清笑笑:“好好好,你們誰也別爭,誰也別搶,就一塊看,孩子大了跟你們誰都親!”搗了單小良一下,“孩兒他爸,你說是不!”
單小良笑笑:“就是就是!一塊看!”
單國良和申毓秀都高興地笑了。
院里的防震棚痕跡全無,一如往昔。
單小良扶著單國良進了西房。
申毓秀收拾著飯桌:“小良他爸也是挺可憐的!”
杜思清幫著申毓秀收拾著:“那媽還老猶豫什么呢,反正都吃在一起了,就差那么一步,媽再往前邁一步,干脆就親上加親,兩家合一家,是最好的組合!姥姥又是奶奶,爺爺又是姥爺,你們都是兩個‘職務’,兩個‘頭銜’,去哪兒找這樣的待遇呀!嘿嘿!”
申毓秀默默地說:“嗨,讓他爸和咱們一塊吃,沒啥!兩親家一個院住著,你倆無論和哪一個一塊吃,都不妥!尤其是他爸,咱們怎么好意思讓一個孤老頭子,再另開火呢,怪可憐冷清的!可要嫁給他……”她微微搖搖頭,“一個校長夫人,再嫁個燒死人的,別說旁人說什么,媽自己也過不去。不分高低貴賤,話是那么說,可放到誰身上,都得掂量掂量!”
杜思清笑了笑:“火化工怎么了!我爸是校長,建國后參加工作的,今天還在的話,也是退休。人家雖說是工人,可是解放前參軍的,是離休啊!當然,咱也別管這些,人好就行了唄!”
申毓秀苦笑了一下,望著西房那邊:“是,他爸人是挺好,真的挺好!兩家一個院兒這么多年,知根知底。可人還是活個面子嘛!離休的工資待遇,是多了點,可媽丟的臉面更大,不行!不行!”
杜思清干著手里的活。
申毓秀:“你和小良,一個院兒長大,他一直就喜歡你,后來你也喜歡上了他,媽也覺得這孩子不錯,再說你也年齡大了,不然,媽也是不情愿的。”
杜思清走近申毓秀抱住申毓秀的手臂,撒嬌地看著申毓秀:“反正,反正你們各自另找一個,我和小良都覺得別扭!”
申毓秀茫然地看著窗外:“唉!你爸是那么個結局,媽再嫁個燒死人的,又是這么個結局,媽的命,你說苦不苦呀!這日子還怎么過呀!”
杜思清摟住申毓秀,把臉貼在申毓秀的肩上。
躺在床上的單國良,瞟了一眼端過一杯水放在床頭柜上的單小良:“唉,你爸就是個燒死人的,自己不小看自己,別人也會小看你的呀!你和思清,已經是咱家的造化了,再讓人家一個校長夫人,嫁給一個燒死人的,你說合適嗎?人家會怎么想,人們會怎么看!再說你媽,還老在我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的。我和你媽,兩個睜眼瞎過了大半輩子,我們才真是般配呀!”
單小良笑了笑:“一個大老爺們,想的還挺多!兒子是看她媽人挺好,思清也看您挺好,兩家由現在的‘互助組’,變成‘高級社’再好不過。她兩個哥哥早就成家另過,你們老兩口,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小兩口嘛,什么閑事什么矛盾也沒有,多好!”
單國良迷迷糊糊地淡淡一笑:“好是好啊!她媽人也是挺好啊!可是不會下嫁給一個燒死人的呀!不行,你爸就找房產給換換房,省得一個院兒住著在一塊吃飯別扭!”
單小良給單國良往合適擺弄了一下枕頭,又給單國良蓋了一塊毯子:“您孫子眼看就出來了,您倒想躲清閑,想得美!”單小良輕輕拍了一下單國良的腦門,“您想得美!”
杜思清和單小良嘻嘻哈哈搶著往院門里走。
杜思清往后拽著單小良的衣服:“你還跟我搶,我先看到兒子,是給兒子喂奶!你先見到兒子有什么用你!”
靜靜的院子,正房前開著花的白玉蘭樹。
杜思清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媽!我們下班了!小清良乖不乖?”
申毓秀抱著外孫單清良坐在沙發上搖著,眼里噙著淚水。
杜思清進屋,愣愣地看著申毓秀:“媽你怎么哭了?”
單小良也趕緊問:“媽怎么了?”
杜思清從申毓秀懷里抱過孩子。
申毓秀看了看茶幾上的一個信封:“區教育局送來的文件,說給你爸平反了!”
杜思清頓時淚水涌出。
單小良怔怔地看了看申毓秀和杜思清:“平反了!好事!喜事!”
申毓秀:“哭就先別給孩子喂奶!”
單小良從杜思清手里接過小清良:“把兒子先給我。”
杜思清從信封里取出文件,淚流滿面地看了看文件,與申毓秀抱在一起,悲痛地喊了一聲“媽!”就痛哭起來。
單小良看著小清良:“兒子!我們的小清良聽見了嗎,姥爺平反了!姥爺平反了!”問申毓秀,“媽,我爸知道了嗎?”
申毓秀擦了擦眼淚:“還沒有!”
單小良把兒子遞給杜思清,快步出了屋門。
正坐在飯桌旁揀韭菜的單國良,先是一怔,然后把揀好的沒揀好的韭菜捧到一起,使勁拋向屋頂,大聲喊著:“哈哈!這一天終于來了!”
韭菜撒落到地上、床鋪上。
單國良用勁拉起單小良的手臂往屋外走。
單國良拉著單小良進來,拉著燈,走到藏骨灰的缸前。
單小良好奇地看著.
單國良取出缸口上的雜物,取出寫著“16”的小口袋,嚴肅而激動地看著單小良:“這,這就是思清她爸的骨灰!”
單小良捧著小口袋凝視著。
單國良又彎腰摸了摸缸里的小口袋:“這里面總共有16個人的骨灰。”直起腰,又兩手拄著缸沿,看著缸里的骨灰,“他們,他們都是他們的親屬和他們劃清了界限,不要的骨灰。你爸沒有執行當時的規定,沒有把他們和垃圾一起倒掉,悄悄收留了他們。”摸了摸剛才從缸里取出的軍綠色大棉褲笑了笑,“你爸就是大夏天的,穿條大棉褲藏回來的。把你爸給捂得喲!”又把棉褲等雜物放回缸里,“你爸沒文化,可不缺心眼。一個殺人犯的骨灰你爸留了好多年,就是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也是巧了,竟然用在了思清她爸身上。思清她爸的骨灰,就是用那個殺人犯的骨灰替換下的。”把雜物放好后,看著缸,眼淚涌出,“你爸呀,還是缺心眼啊!爸想啊,上面壓些平時根本不用的閑東西,想你媽是不會翻騰的呀。誰會想到地震了,都要找搭棚子的東西,爸就應該把東西找出來呀,怎么就先去了單位了呢。你媽,本來就膽小啊!”擦了擦眼淚,用拳頭使勁捶著頭,“是爸害了你媽呀!是爸害了你媽呀!”
單小良一手托著小口袋,一手摟住單國良安慰著。
單國良悲痛更懊悔的神情:“唉,天災人禍!人禍天災呀!”走到紅躺柜前,從墻上鏡框后面取出小本子翻開,“這上面,就是從這些人的死亡證明和解放軍、紅衛兵給的火化通知上,抄了個大概。思清她爸是最后一名,所以標了個16號。第1號,是劉老師,是個女教師,我們單位你肖冬秀阿姨,為悄悄保留她的骨灰,差一點和劉老師一樣被槍斃了,還是坐了將近11年的大牢呀!才平反了。”
單小良撲通跪在單國良跟前,給單國良深深磕頭:“老爸!兒子替他們謝謝老爸!”
單國良往起扶單小良:“好兒子,快起來!”
房頂和白玉蘭樹上面的夜空。
單國良畫外音:“這沒什么。你爸就是想啊,這些人都應當是好人,再怎么說,也不該挫骨揚灰吧!你爸真是不忍心那樣做啊!朝鮮戰場那么多戰友的尸體,是沒辦法收呀!多可惜啊!他們也許,也許被那山坡,河邊,干干凈凈的野草野花,掩埋了吧!也許,那野草野花,從他們的骨頭縫里長了出來,他們長在了一起,也好啊!”
單小良捧著杜方的骨灰小口袋從南房出來。
單國良關上房門:“你爸想啊,再厲害的運動,也會過去。劃清界限的親屬們,遲早都會后悔的。思清,不是早就后悔了嘛。不然,我兒子也不會要她!”輕輕推了一把單小良往前走,“有的人,是不敢收留。唉!不管怎么樣吧,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
單小良捧著小口袋默默地進來,把小口袋遞到單國良手里。
申毓秀、杜思清都怔怔地望著單國良、單小良,看著單國良手里的小口袋。
單國良捧著小口袋,悲痛的神情看著申毓秀和杜思清:“這,這,這就是,老杜的骨灰!”
申毓秀呆呆地從沙發上往起站,卻又軟軟地癱坐到沙發上。
站著抱著孩子的杜思清軟了一下手臂,孩子差一點滑落到地上。單小良趕緊過去接住孩子。
杜思清木訥地走近單國良,捧過小口袋,淚眼凝視著小口袋:“爸,爸,我們對不起爸呀!”兩手緊緊把小口袋摟在心窩上,身子軟軟地癱坐到地上,仰起頭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爸!爸呀!”
申毓秀淚流滿面地扶著沙發站起,踉蹌著走到單國良跟前,兩手顫抖地抓住單國良的手:“好兄弟呀!好兄弟呀!”
抱著孩子的單小良眼里噙著淚水。
杜思清跪向單國良:“我再叫您一聲‘單叔叔’吧!謝謝單叔叔!”給單國良磕頭,“謝謝單叔叔!”
單國良木樁似得站著,淚水涌出。
疊印:任鳳花瘋喊著“骨灰!骨灰!”
杜思清坐在亮著臺燈的寫字臺前,邊用手絹擦著眼淚鼻涕,邊在印著《北京晚報》社字頭的稿紙上寫著。
董明在家里的沙發上看著《北京晚報》,輕輕點頭微笑著。
肖冬秀在家里坐在椅子上用手絹捂著鼻子,噙著淚水在看《北京晚報》,她的20多歲的女兒抱著她的肩頭,臉貼著她的臉也哭著。
溫文浩局長把一份《北京晚報》遞給女辦公室主任李懷英手里,深深被感動的目光看著李懷英。
坐在家里大客廳大沙發上的一位老干部模樣的人,慢慢地把一張《人民日報》放在茶幾上,慢慢地摘下老花眼鏡,慢慢地站起,沉思著背起手,走了幾步,深沉的目光望向窗外。
40多歲的女解放軍首長劉源麗,抱住比她大幾歲的男解放軍首長劉源風的一只胳膊哭著,劉源風安慰地拍著劉源麗的手,面前的茶幾上放著報紙。
在一個家里,幾個兄弟姐妹與一位老婦人抱在一起哭著。
幾位老太太在胡同里閑坐著納涼聊天。
一位老太太一手拿著芭蕉葉做的圓形布邊的扇子,一手拄著柺棍慢慢站起,欲走又站住,慢悠悠地叨念著:“好人吃苦受罪,還是會有好報的呀!”
院中擺了三桌酒席,大家熱烈鼓掌。
穿著結婚新衣,胸前戴著小紅花的單國良、申毓秀坐在正房前中間主桌。
申毓秀一邊依次坐著溫文浩、徐文菊、肖冬秀、喬敏,單國良,另一邊依次坐著董明、李懷英、李朵。
單小良和抱著小清良的杜思清坐在對著單國良、申毓秀的末端位子。
溫文浩笑看著大家:“開始向兩位老新人敬酒吧!祝賀他們,祝福他們吧!”
大家熱烈鼓掌。
杜思清對單小良說:“小良,咱倆先敬爸媽!”看了看懷里抱著的小清良,“對,還有你們的孫子外孫小清良,我們衷心祝賀爸媽喜結良緣!祝福爸媽美滿幸福!健康長壽!”
大家熱烈鼓掌。
申毓秀微笑推了單國良一下:“我們一個院住了好多年,小良是個好孩子,打小就喜歡思清,思清后來也喜歡上了小良。”
單小良看了看杜思清:“聽見沒,是后來!”
申毓秀:“嫁給了小良。后來我覺得國良兄弟,也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好人。”
單國良調皮地看看大家:“聽見沒,也是后來。”
大家笑笑。
申毓秀用拳頭輕輕搗了單國良一下:“后來,在女兒女婿的撮合下,我就非常愿意地,嫁給了老單兄弟,這個難得的好人了!”
單國良糾正說:“什么兄弟,過去你叫我兄弟,我叫你嫂子,是看老杜的面子。你比我小兩歲,以后搞清楚啊!”朝大家擠眉弄眼地笑笑。
董明看了看單國良:“以后不再是老‘單’(讀音dan)了啊!”
溫文浩說:“親上加親親更親!”
大家熱烈鼓掌。
杜思清又端起酒杯笑望著單國良:“爸,這杯酒是我敬單叔叔,謝單叔叔的!”
劉源風大聲的畫外音:“大記者請等一下!”
劉源風和劉源麗兩位首長帶領單國良保存的骨灰人的親屬,有五六十個男女老少從院門口喜氣洋洋進來。
單國良和申毓秀很意外地望著進來的人們。
杜思清站起迎接招呼進來的人。
喬敏和李朵也跟著迎上前來,劉源風熱情地和喬敏、李朵握了握手,笑看著杜思清:“杜思清大記者,你真不夠意思呀,還是你們《北京晚報》社的喬敏和李朵兩位朋友告訴我們的。”
杜思清想辯白什么。
劉源麗搶著說:“是這樣,我們早就和喬敏她們聯系,想對單國良老人,表達一下我們這些親屬們的謝意,喬敏她們前幾天打電話說今天就好,我們就相約著來了!”
單國良拉著申毓秀走近劉源風等人,向人們點頭致意:“歡迎兩位首長帶著大伙來啊!”
劉源風熱情握住單國良的手:“單叔叔,我們冒昧了啊,打攪了啊!您和阿姨還請上座!”
單國良和申毓秀向座位上走去。
劉源風看了看杜思清、喬敏和李朵:“要說敬單叔叔、單伯伯,謝單叔叔、單伯伯,那我們這些親屬們和你大記者是一個層次的!這樣,我們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別說酒杯不夠,就是大碗也不夠!”指了指旁邊的劉源麗,“這是我妹妹,我們一男一女,代表我們這些男女老少的親屬們舉杯怎么樣?”劉源風又環顧了一下和他來的人們,“你們說行不行呀!”
人們都熱烈鼓掌:“好!”“好呀!”
杜思清向單國良那邊難為情地瞅了瞅。
單國良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兩家合一家,家具就是這些,不好意思。這樣,客人朋友,看桌子上有什么家具,就滿上酒,都沾沾我們的喜氣,好嗎!”
大家熱烈鼓掌。
一男人的畫外音:“單叔叔,我帶了酒杯!”
40歲左右的男機關干部模樣的王立平舉起手里的提兜:“我給我們來的人準備了!”
劉源風笑笑說:“王局長還和我留一手!好,大家都滿上酒!”
來的人高興地向王立平涌來,從王立平提兜里取小酒杯。
單小良、喬敏、李朵給客人們斟酒。
單國良微笑著看了看溫文浩和董明:“啊呀,這些親屬們,還真是有心人啊!”
董明:“還是你老單有心啊!”
劉源風笑看著杜思清:“來,大記者,站到我們一邊。一會兒我們還要敬你這位大記者,感謝你和你們報社的幾位同志!是你們《北京晚報》的那篇《守望靈魂》的文章,我們才知道單伯伯、單叔叔這位難得的好人!對了,我們的那些小口袋,我都給收起來了,杜校長那個您也得給我。另外單叔叔的那個記事本,能不能送給我們,我們將來搞個什么展覽呀,陳列呀,有用!”
杜思清笑笑:“好啊!”
劉源風舉杯招呼來的親屬們:“來,讓我們共同舉杯,衷心地感謝單伯伯、單叔叔,同時也祝賀祝福兩位老人幸福美滿,干杯!”
滿院的人熱烈鼓掌。
單國良慢慢站起微笑看了看溫文浩和董明,激動而平和地望著大家:“今天我就不多說了,我只想說。”他停頓了一下,“親情,是任何力量也割不斷的!你們當時,你們當年還都是孩子嘛!再說,你們當時,不也是沒辦法嘛!你們的親人,會理解原諒你們的!老天爺在看著天下,老天爺不會把這筆賬記在你們頭上,老天爺會理解原諒你們的!”
大家熱烈鼓掌,許多人熱淚盈眶。
肖冬秀用手絹擦著眼淚,杜思清淚流滿面。
抱著小清良的申毓秀,用小清良的小衣服擦著眼淚。
大家靜靜地聽著。
單國良:“說實話,當時我也想不到,天會變得現在這么好!我只是想啊,那么多朝代都過去了嘛,那么多戰爭也過去了嘛,還有什么過不去的!風過去,雨過去,春夏秋冬也過去。前幾年聽人們念的批判稿,最后都愛寫上一句‘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把什么什么碾的粉碎!’哈哈!歷史的車輪,確實向前了,要不然,我們也對不上號啊!”
大家熱烈鼓掌。
單國良動情地看著大家:“人都有心,自己的心,自己知道,事先問心嘛。”拍拍心口,“做事,先問問自己的心,不忍心的事,不去做,想方設法不去做!想方設法去做該做的,去做想做的。當時我想,他們,就是你們的親人,無論如何,不該把他們那樣嘛!”沉痛地掂著兩只手,“反正我是不忍心那樣做,真的是不忍心呀!”
劉源風等人含淚靜聽。
單國良:“我想,你們遲早都會后悔的!”看著來的客人們,“所以我就設法收著,藏著,等著,盼著!我一直在等著你們,盼著你們!你們不是來了嗎!”
大家熱烈鼓掌。
單國良看了看溫文浩,又看著劉源風等人:“要說感謝,我和你們,都應感謝那些撥亂反正的人,感謝那些改天換地的人!”
大家熱烈鼓掌。
劉源風等來人含淚熱烈鼓掌。
溫文浩、董明等人熱烈鼓掌。
單國良看著劉源風等來客們:“今天,我也給你們道喜,你們的靈魂,終于回來了!”
單國良舉杯一飲而盡,把酒杯高高舉起。
大家熱烈鼓掌,彩色紙屑像是從天而降,向著人們,向著整個院子紛紛飄落。
院里白玉蘭樹的花,慢慢伸展開碩大的花瓣綻放了,各色大小花瓣,從天上慢慢飄落到白玉蘭樹上,與白白的玉蘭花交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