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哲
(江西師范大學,江西 南昌 330022;江西省動漫創意與數字娛樂重點實驗室,江西 南昌 330022)
作為電影形態的一個獨特表現形式,動畫一直更加充分、理想化地“為人類造夢”。動畫電影的本質,不在于某些具體而微的攝制技藝,而是利用影像的特性來創造“人類自身的倒影”,使得原本沒有生命力、超越現實時空的人物、形象活動起來,以銀幕的方式存在。其人物和形象本身不是現實的,而是將社會與現實情景中的人、事、物加以夸張和變形,出之以虛擬性、想象性的極致化傳達,打造出一系列使人感覺不可思議卻又悅目賞心的幻化奇觀。動畫電影既是“現實的漸近”,又是對“想象的虛擬”,二者共同構建了整體的影像世界,從而完成“完整電影和完滿形象的神話”。這一點,在美國電影塑造的“小黃人”形象中體現得極其明顯?!靶↑S人”是《神偷奶爸》《小黃人大眼萌》等影片中的重要角色,它們身體猶如黃色膠囊,短腿短胳膊,呆萌可愛,有自身特殊的語言,性情喜鬧,愛享受,容易知足,又忠誠、團結、勤勞勇敢。雖然有工作分心、貪吃貪玩、虛榮等毛病,但此銀幕形象甫一出現,就受到了大眾的熱捧。其形象本身是借助神話或魔幻、動畫的形式外殼,實際上也是人們對當代人、事、物的現代性表述,是人類自我意識的徜徉和幻想,依據視覺表意形式、原型意象等方式,制造出來的“夢想寄托”。本文對這一形象做深入分析,特別探究其廣受追捧的深層內涵。
動畫電影塑造形象不同于一般電影之處,在于透過虛擬技藝手段的發揮、聯想與創造,運用繪制的影像活動產生組合的運動感,故而特別注重視覺層面上的直觀塑造。這是動畫影像形象塑造表現的核心。美國動畫片銀幕形象的塑造千奇百怪,但持之以恒、一以貫之的塑造理念便是熱衷于獨特形體、性格角色的打造。它們或匆匆一現,或本身即是主角,有的是個性鮮明的個體,也有結隊出現的團體,并不只是起著裝飾的作用,還是故事笑點的制造者,以極富觀賞情趣的方式推動著敘事的發展。小黃人形體上的塑造就是如此,它們呆萌、精致、小巧,形體直觀簡約,性格擬人化,其具體形象無須抽象為純粹符號就可以完美地傳達意義,直接展現特質。
一方面,形體造型強調視覺符號自身的強大。觀者普遍會被一些充滿想象和浮夸的影像所吸引,因為它們和現實生活有著強烈的間隔效果,會對心理和視覺都造成極大的沖擊力,從而引發新奇感,激發探究的潛在創造力,不自覺地努力趨向心理定式的完型。小黃人的造型就是深諳觀者視覺整體感知層面的心理。形體呈近圓形,臉部輪廓飽滿,身體是光滑線條圓潤,通常佩戴大圓框眼鏡,穿著可愛的牛仔背帶褲,走路一搖一擺,一說話瞳仁咕嚕嚕地轉動,此造型讓人快速地在腦海里勾勒出鮮明的動畫形象:可愛、活潑、孩子氣、乖巧性格等。比如《小黃人大眼萌》里,影片刻意強調小黃人的大眼睛大瞳孔造型,具有強烈感染力的“不完全的形”,把身體的某個關鍵部位凸顯出來,是膽大而合理的夸張,彰顯著小黃人的憨厚和可愛,從而營造完形形態運動的張力和夸張后愉悅的視覺真實感。當然,這才是小黃人形象創造的第一步。
另一方面,角色性格的擬人化。過往的美國動畫片因為力求和神話、童話中的形象吻合,角色性格設計普遍概念化、單一化,善惡分明,一目了然,外在造型臉譜化較為嚴重。小黃人形象則是美國動畫電影美學觀念更新的產物,擺脫了設置的固定化、定型化,呈現“擬人化”和個性化。與其說是“玩偶”,不如說是喜劇化的凡人,它笨拙可愛,貪吃好玩,又忠誠勤勞,和實際生活中的蕓蕓眾生極為相似,也因此而被認同、接受、熱捧。《小黃人番外篇:瘋狂小黃人》講述遙遠的石器時代小黃人受命托管熊孩子的故事,在搞笑不斷的敘事中,一面表現其性格憨厚,另一面夸張地展現其人性之中的情感特征,完全是擬人形態;至《神偷奶爸》,小黃人形象更加豐富,不僅口語不地道且含糊,生性好奇卻膽小,敏感又木訥害羞,著實一個普通的、有缺憾的凡人形象。形象塑造的更新演進,是美國動畫片由原先刻意趨同神話童話、塑造形象往往完美而高大全、重點在呈現貴族生活或王子公主,向反映普通人物歡聲淚影、折射現實社會生活轉化的結果。小黃人在視聽上讓觀者感到真實,也在心理層面上使人快速對號入座,進而生發認同感。
表意形式是符號的表示成分到被表示成分的動態過程,具體化到影片形象塑造,則是指在設計中避免繁復的角色,為迎合觀者樂于觀看奇異、喜感、戲劇而簡單化的畫面呈現。其藝術形象普遍具有簡約直觀性特征,具體而明晰,傳達過程直接夸誕,是貝爾所說的“有意味的表意形式”,或曰“有表現力的形式建構”。美國動畫中的人物形象也是如此。小黃人在表意形式的知性層面上有著喜劇化的敘事訴求,笑聲背后又有著對人生的透射和寄托,表征著人類情感世界諸如友誼、成長、勇敢、勤勞、團結、榮譽等普世價值的理想。借助小黃人人性中夸張化的優點、可笑、缺陷的一面,通過表意形式制造喜劇,給予觀者生動表達。
第一,在敘事策略上,側重放大人性面向,再現現實世界人事無奈的一面。無論是《神偷奶爸》系列,還是《番外篇》系列,抑或《小黃人大眼萌》,小黃人形象都一以貫之的浪漫、夸張、喜劇、可愛,他們是典型化手段具體化、抽象概括后的某類人群,不深刻、不尖銳,但也絕非僅僅只是逗笑和造夢的商品。影片在展現小黃人勇敢、忠誠、勤勞等優良品德時,也不忘常常展現他們人性的缺陷或弱點,并刻意對其做出強調或放大?!渡裢的贪帧防?,小黃人穿上工裝,而且是偷來的,吵吵鬧鬧,又貪吃,見到香蕉就仿佛進入癲狂狀態,餓得幾乎想吃人,對初到的大都市什么都感到好奇,一直都陷入被笑的窘境;《小黃人大眼萌》里,凱文不僅有著更為奇怪的造型,而且表現得甚為虛榮,滲透著與生俱來的奴性,處心積慮地找尋邪惡的老大,為此不惜漂洋過海,到處出洋相,在偷月亮情節中更是丑態畢露。此形象的生成幾乎一舉一動都攜帶著喜劇效果,讓觀者開懷大樂的同時,也感同身受地體會到現實人生的種種以及自身的缺陷和性格弱點。
第二,慣用虛擬現實場景,對人物形象加以夸張、變形、扭曲和融合,將現實殘酷的一面化為病態的幽默?!缎↑S人番外篇之比賽》的故事場景發生在一個遠離塵囂的地下管控室,不難想到是現實的導彈研究中心空間基礎上的虛擬化建構,里面的所有設備和布置都有著客觀的物質現實為參照模板,是虛擬數字技藝簡化、夸張后的現實場地,而主角戴夫和斯圖爾幾乎永遠都處在無聊之中,擺弄著“低乘喜劇性”的各類動作,對白則多無甚意義,不外罵戰、吹牛皮、斗嘴,始終陷入一系列自造的麻煩之中,不啻為無聊煩瑣人生的真實寫照;《番外篇之瘋狂的小黃人》則徑直由數字化技術生成石器時代的場景,受命在這片荒原照顧小寶寶時,小黃人盡情展現呆萌氣質、插科打諢、色厲內荏、外強中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和小寶寶的機心算計、思維敏捷形成巨大的反差,其逆來順受的形象也讓觀者看到心中被抑制的,渴望受虐或施虐的原始欲望。因此,小黃人形象實質上是人類集體的生活經驗和情感記憶的夸大投射,是弗洛伊德欲望抑制理論和潛意識學說的符號展現。
動畫電影中的藝術形象塑造,除了付諸視覺真實感和表意形式外,還有著更為深層和內在的意涵,就是原型意象所負載的意義指向。所謂原型意象,指的是在人類歷史的心理積淀中長期顯現而未被直接感知的集體無意識,作為潛藏的無意識進入藝術創作之中,并且得到外化。意象真實是另外一種原始的、與人類集體與生俱來的、具備隱喻意蘊的真實,是大眾心靈深處蘊藏的集體性的心理真實。在美國動畫片中,小黃人形象不斷出現、衍變,引發以此為表現對象或創作題材的熱潮,是因為它的形象本身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經過不同角度的改造,可生成很多以之為基礎的特殊意象。
首先,不可忽視其擬兒童化的獨特視角,刻意運用兒童思維方式和接受心理來映射大眾心中的原型形象。《小黃人大眼萌》里三個調皮搗蛋的小黃人在女魔頭斯嘉麗的誘使下,登月參與拿破侖攻打莫斯科,并一不小心將拿破侖炮決了;在《神偷奶爸》中,受格魯的安排,超萌而且忠誠的小黃人,莽莽撞撞地組建成追殺黨,一路狂殺;其隨后的《番外篇》系列,也有搏殺和戰爭的場景,但暴力的承受者并沒有真正受到致命重創,也不會像現實中那樣產生殘酷的后果,本應慘烈的搏殺和戰爭變為輕松的打鬧,類似兒童之間虛擬的戰斗游戲一般,情節大都不合邏輯,所有的出發點都是小黃人任心而為的性格使然,遵循的是兒童邏輯。影片通過這樣的方式,使得所有的局面和敘事都變成孩童的游戲,小黃人的形象本身也成為人類最懵懂無知的兒童時期的象征。形象演繹方式使得成年人觀者重拾兒童般的想象和心理,也自然地讓觀看的現代人重溫人類兒童時代的信仰和真實記憶。
其次,針對當下社會語境,獲得現代意義層面的立足點。無論是從起初的《神偷奶爸》系列,還是到后來的《番外篇》《小黃人大眼萌》,小黃人的形象都不是固定、傳統、單面向的,而是其摻雜了大量現代人的認知?!渡裢的贪?》是對童話原型的一次顛覆,講述的是一個從小情感不受重視的怪才因叛逆成長為一個超級壞蛋,帶領著一群呆萌、任性的小黃人實施驚天動地的盜月計劃的故事。片中的主角不再是完全正面的形象,而小黃人更是蠢萌、毫無正義辨別感,只是任性地追隨,常常無理取鬧,貪吃好動;到了《小黃人之番外篇》系列,小黃人“充滿現代偏執人格”的形象甚至受到任意嘲弄。比如貪睡、貪吃、善妒、虛張聲勢、虛榮好面子、容易興奮、過于執著等,類似于戲劇舞臺上調節氣氛的丑角,做事經常性地違背常規和不可理喻、出丑,常被損害和戲弄。形象塑造和一般動畫中可愛而理想的主角形象相隔云泥。繼續深究,不難理解是將原型意象放置在反映當代生活、契合時代審美的理念下加以改造,強調強效應的象征性的視覺敘事、夸大內容和形式極端不協調的突兀感,從而達到過往美國動畫片主角形象塑造多未涉及的深度和廣度。正是有缺陷的甚至是非正面的形象,寓莊于諧,更能折射出現實生活中的人類大眾的影子,便于與觀者實現情感溝通,引領他們獲取獨特的深刻感、親近感和豐富感。
美國動畫電影最大的特征就是利用銀幕形象,塑造出別具一格、富有創意的豐富形象,繼而推動、激化影片深層敘事。這是其之所以能創造系列大眾喜聞樂見、深入人心的角色的原因所在。小黃人的綜合形象,概而言之,是人類經驗的卓越延續,有著典型化的文化歷史內涵和現代氣息,并不斷有效地構筑起與觀眾的交流渠道,帶給他們迥異于真人電影的審美感受、生活體悟和自身情感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