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靜 (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文學曾經被指為是“隱喻的藝術”,而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意識到并非只有文學才能作為隱喻的載體,在圖像、影像這些在當代影響力更為廣泛的領域中,隱喻也是大量存在的。在電影中更是不僅有隱喻現象,還有隱喻敘事。尤其是在受眾中有大量兒童觀眾的動畫電影中,由于“觀看先于語言,兒童先觀看,后辨認,再說話……正是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地位”,隱喻敘事更是不可替代的。迪士尼動畫長片《瘋狂動物城》(Zootopia,2016)上映后獲得了票房和口碑上的雙重成功,它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為觀眾塑造了一個介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動物烏托邦,在一個看似老套的“鬼馬雙警”式的、有趣的案件敘述中埋藏了大量隱喻,在使觀眾獲得娛樂和放松的同時,又促進了觀眾對現代社會進行反思。
《瘋狂動物城》中的直觀隱喻指的是作為一種修辭手段而存在的隱喻敘事,這是最容易為觀眾所發現的。
首先是最為明顯的語言隱喻?!动偪駝游锍恰分械摹皠游锍恰币辉~就是一個具有修飾意味的語言隱喻。Zootopia由意為“動物園”的zoo與意為“烏托邦”的Utopia組成,即動物烏托邦?!皠游铩本褪恰盀跬邪睢钡男揎?,它揭示的是烏托邦的特質,即是由動物組成的。這個烏托邦城市的基本運行方式,城市中市民相處的理念,市民、市長等人的形象與地位,他們的職能與分工等,都是隱喻表達。而動物又是人類本體的喻體,以動物來比喻人類由來已久,這既與人們樸素的科學認知有關,又與人們與動物的親近情感有關。在達爾文的進化論中,人類的前身便是動物,而在文化積淀中,東西方都有著類似于“兔死狐悲”“狐假虎威”的習語、俗語??梢妱游锸悄軌蛟谟^眾腦海中構建出某種印象的。而這種印象恰好有利于電影輸出其價值觀,即拋棄了先入為主的固有看法的烏托邦才是理想的烏托邦。
其次是意象隱喻。《瘋狂動物城》中存在大量意象,如各種面目不同的動物,各個城區的設置,甚至是動物們的工作等,其中最為精彩的莫過于動物意象。以動物角色而言,瘋狂動物城是反對“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整部電影對于人們形成的固有偏見一直是持批判態度的,大到電影主線劇情綁架案,朱迪等人揭穿了“食肉動物并不一定兇狠嗜血,食草動物未必就善良溫順”的真相,小到朱迪與尼克去裸體俱樂部時目睹了明明什么都不記得的大象被恭維“記性真好”而感到無言以對,這些都是在不斷對觀眾闡明電影的中心思想,即不要帶著對種族/族群的有色眼鏡來判斷每一個個體。電影打動人的地方也在于原本對狐貍有恐懼感的兔子朱迪最后能與尼克化干戈為玉帛。
但是從藝術創造的角度來說,電影又是不斷有意在對刻板印象進行重復的。在研究每一種動物的特性時,創作者就已經意識到,動物是必須被以刻板印象的方式來描述的,只有這樣,刻板印象才成其為刻板印象,而主人公最后對刻板印象的擺脫才具有意義。如在電影中的黑社會里,體積大的“打手”是北極熊,這主要是利用了人們對熊科動物強力剛猛,以及由北極聯想到“冷酷”的印象,而體積小的鼩鼱反倒是“老大”,這看似有反差,但實際上是因為在真實世界中,鼩鼱是一種極為兇猛、殘暴且貪婪的動物,它們每天必須吃下四倍于自己體重的食物,在食物短缺時能夠吃自己的同類,這種不擇手段者來領導空有蠻力的北極熊是合適的。與之類似的還有電影中賣盜版碟的“公爵”黃鼠狼,人們對黃鼠狼的認知大多為偷雞,電影中公爵也是一個喜歡非法得利的人物,綁架案的破獲首先便是由公爵去搶劫“午夜嚎叫”開始的。在電影結尾,所有動物都在夏奇羊的歌聲中載歌載舞時,還有一個鏡頭是公爵一邊跳舞一邊從旁邊一個動物的褲兜中偷鈔票。而狐貍尼克與公爵是早就認識的,顯然尼克也身處于這個由擅長小偷小摸、小算計者組成的社交圈中。鼩鼱隱喻殘暴的、非正當行業的有權勢者,公爵隱喻從事低端犯罪的小人物,這些都是意象隱喻。
而電影中的非直觀隱喻則涉及創作者與接受者的思維方式。隱喻與人類認識世界、反映世界的思維方式息息相關,隱喻敘事大量滲透于人們的藝術創作(如早期的神話敘事)之中。
首先來看這種隱喻敘事的感性基礎。隱喻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存在的前提,是人的原始具象思維,即人在面對一個可感的、具體的實體時,會將因它自身屬性而產生的感受移植于其他物體上,會以外物的細節來代替外物的本質。盡管隨著人類逐漸離開童稚時期,這種在理性上的匱乏正在離人類遠去,人類早已拋棄了遠古時代因各種局限而導致的淺薄的見識和狹隘的視野,但人因外物觸動而產生沖動情感和豐富想象的本能卻沒有消失。在電影(尤其是動畫電影)中,電影人也會利用人的這一思維特點,在敘事中進行象征性的、非理性甚至是荒誕性的敘事。
在《瘋狂動物城》中,具象的動物成為集中反映人類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成為引發觀眾進行思索的思維材料,如其中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樹懶閃電,樹懶顯然代表的就是“慢”,不僅說話慢,動作也慢,而閃電的具體形象則被與“緩慢低效的公務員作風”這一抽象概念聯系起來,電影中等待樹懶們辦事的動物們苦不堪言,這一隱喻受到了觀眾普遍的認同。甚至在電影的隱喻思維中,閃電還被與公務員的腐敗作風聯系了起來。在電影中,按照美國車管所員工的平均工資,作為車管所普通管理員的閃電是很難買得起片尾時那樣的嶄新豪車的。而尼克在第一次帶朱迪去找閃電時就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樹懶難道就不能快嗎?”這暗示著作為老朋友,尼克早就知道閃電有愛飆車的習慣。單純從藝術效果來看,樹懶溫吞緩慢的生理屬性與喜愛超速違法的社會屬性能夠形成一種反差效果,令觀眾捧腹大笑。而從隱喻的角度來看,觀眾不難發現,閃電因為與尼克的私人關系而讓尼克不用排隊就能直接查車牌,這本身就已經是腐敗的表現了。整個動物城實際上隱喻的就是現實中的人情社會,閃電是尼克在車管所的“朋友”,正如朱迪也在市政廳擁有羊副市長這個“朋友”,都能幫他們做些游離于法律底線的事一樣。
其次是這種隱喻敘事邏輯基礎?!动偪駝游锍恰分詻]有讓觀眾感到其中的情節是不合理的、盲目的,而是認為是有據可循的,主要就是因為在電影的隱喻敘事中體現了因果關聯邏輯。盡管電影的情節是想象虛擬的,但是其中幾乎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是符合觀眾心中的因果邏輯與現實經驗的,也就是說,《瘋狂動物城》的敘事是符合“心理真實”的,是人們對人類世界的一種認識與反饋。如尼克在電影中出現時,已經是一只32歲、玩世不恭的狐貍。正如人們給狐貍貼的投機取巧的標簽一樣,尼克接受了人們對自己的這種偏見,將自己變成了一只左右逢源,每天做著無本冰棍生意的市儈狐貍。但實際上,這是尼克的一種偽裝,他并不是生來就堅信“變壞才能夠保護自己”的。在與朱迪不打不相識后,尼克逐漸對朱迪敞開了胸懷。
原來尼克在八歲的時候,曾經想與其他食草小動物一起參加童子軍,他的媽媽還為此攢了很久的錢給他準備了一套童子軍制服。這個時候的尼克還是以真誠善良之心來待人的。不料小尼克遭到了其他食草小動物有預謀的羞辱,包括給尼克戴上嘴套。從此以后,尼克就開始隱藏起了童年那個真實的、天真的自己。尤其是尼克自我承認他自12歲時起便出來做生意謀生,可見他在社會上經歷了太多的世態炎涼。又如成年朱迪是一只24歲,對世界還充滿希望,一心想當一名好警察的兔子,但這并不意味著朱迪就沒有童年陰影。小時候的朱迪原本就有當警察的愿望,而一只狐貍小惡霸欺負著其他弱小的動物,還抓破了打抱不平的朱迪的臉,這使得朱迪在內心深處有了對狐貍這一群體的成見與警惕。在從警校以優異成績畢業后,盡管從實力上來說朱迪已經不再需要恐懼狐貍,但她依然隨身攜帶防狐噴霧;盡管她并沒有使用過噴霧,但是她腰間的噴霧還是直接向尼克宣示著她對狐貍的提防。朱迪和尼克最后能攜手作戰,都在于對方破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礙。人們在童年時有不愉快的遭遇,使得某些念頭深藏于人們的潛意識中,影響了人在成年之后的行為方式與面對具體事件時的判斷,《瘋狂動物城》中朱迪與尼克的兩段童年經歷隱喻了人類遭遇偏見和反偏見的歷程,這是符合因果邏輯的。
隱喻敘事的第一重意義自然是販賣純真、美好與夢想,低齡觀眾看到本是食物鏈上天敵的狐貍與兔子能夠惺惺相惜,無疑能從中領會到成長、信任和真善美的感人力量。
而在此之外,隱喻敘事還有另一重意義。嚴格來說,盡管《瘋狂動物城》取得了迪士尼動畫長片史上空前的成功,但是其在敘事上并不是完美的。受迪士尼“合家歡”式的劇本編寫(主線清晰,主要矛盾突出并最終得到解決,時長適中,觀眾的理解難度適中等)限制,電影實際上并沒有對整個故事中出現的諸多問題提出一個有效的、終極的解決方式。正如野牛局長所說:“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我們才需要好警察。”電影一方面在構建動物烏托邦時處處注重與現實世界的關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遷就“合家歡”敘事而將電影中的世界簡單化。從野牛局長對動物城的評價來看,一個“一點都不好”、矛盾重重的社會,是不可能因為一個反派的被捕、一次動物狂歡派對的舉行就變好的??梢哉f,迪士尼推出的依然是一個“迪士尼式”的、溫情而樂觀的童話故事。這部電影的魅力在于,迪士尼終于愿意向觀眾展現更多的社會陰暗面,讓許多在過往迪士尼動畫電影中沒有出現的邊緣人物化身為動物,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觀眾面前,這便是隱喻對《瘋狂動物城》的意義之一。
以鼩鼱領導的黑社會在電影中的隱喻為例。使綁架案的偵破出現曙光的實際上是朱迪與黑老大鼩鼱的合作。朱迪的身份是警察局的警察,然而警察局低效的規章制度和人浮于事的作風,使得朱迪只能求助于鼩鼱的黑道力量。因為曾經救過黑老大的女兒,朱迪成為鼩鼱未來外孫女的教母,這使得她和尼克可以在街上將黃鼠狼公爵抓到鼩鼱那里讓鼩鼱對其刑訊逼供。而在此之前,朱迪與尼克也差點死在鼩鼱的手上??梢?,作為黑道中的頭面人物,鼩鼱的權勢已經大到可以殺人都不會被追究了。在電影的最后,獅子市長與羊副市長這兩個偽善且擁有自己私人武裝(獅子市長有狼,羊副市長則有山羊打手)的政客都在這場政斗中收獲牢獄之災,而無惡不作、令尼克都心生恐懼的鼩鼱反倒無人追究。在動物城中,車管所、警察局等無不在顯示著政府的不可靠,這與《沖突》(Serpico,1973)等由真人出演的犯罪電影是有著高度相似性的。隱喻性敘事使得低齡的,世界觀還未完全形成的觀眾在愉快地接受朱迪“凡事須盡力”、動物們和諧友愛相處的正面理念之外,成年觀眾又能看到一個更真實、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世界。
《瘋狂動物城》為觀眾奉上了一座令人驚喜的超級動物城市和一段帶有“洛杉磯風格”的罪案故事,電影憑借隱喻敘事在展現屬于童話世界的美好時,又宣講了迪士尼之前作品少有的,屬于成人世界的骯臟,堪稱一部具有全新氣象的立意非凡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