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凝 (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院,內蒙古 通遼 028000)
日本科幻電影《寄生獸》改編自巖明均的同名漫畫,導演山崎貴最大限度地遵從了原著的意旨,并未削減其豐富的內涵。影片分為前后兩篇,于2014年和次年先后在日本上映。因影片中涉及過多恐怖暴力鏡頭,遲遲未與中國觀眾見面,經過剪輯與刪減的《寄生獸》終于在2016年9月2日于中國上映。影片講述了一群寄生于人體的不明生物屠戮吞食人類、經歷了與人類的對峙、最后與人類相依共存的故事,劇情主要圍繞高中生泉新一和寄生在他右手的寄生獸小右這一線索而展開。這部影片因其豐富的蘊含而獲得了第九屆亞洲電影大獎。筆者試圖從生態危機與生態倫理、非人類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以及相依共存與人獸同體三個方面對影片中所傳達的生態倫理思想進行深入思考與解讀。
影片開場便觸及了當代非常重要的話題——生態建設,并借由大量轉換的畫面為觀眾展示了一個處于危機中的生態環境:人口激增、垃圾過剩、森林砍伐、河流污染。天上降下大量孢子,它們鉆入人體,侵吞人類大腦,占有人類身體,并以人類為食。這些內容都暗示著人類若不加收斂地繼續大肆破壞環境,屠戮的危機便會來臨。生態危機發生的原因有很多,如人口過剩、科技濫用、消費過渡、價值利己、文化危機以及人性危機等,不一而足,這部電影凸顯了致使危機產生的根源,即人口過剩。人類的數量以及對大自然的消耗已經遠遠超出了自然本身的承受能力,所以開場旁白才會說:“人類的數量如果減少一半,被燃燒的森林的數量是否也會減少一半?肆意排放的毒物是否也會減少一半?”正是這樣的生態危機致使寄生獸降世。寄生獸吞食人類的生存方式恰好應和著某些人提出的減少人類數量以應對生態危機的方案,寄生于人體的未知生物獲得的本能使命是侵占人類大腦并吃掉他們,這是否也在暗示著解開生態危機的困局,首先在于轉變人類傳統觀念,繼而控制人口數量?
當這種未知生物出現于人類世界之后,人類原有的價值體系便受到巨大沖擊。主角泉新一也遭遇了寄生獸的侵襲,幸運的是寄生獸侵占的是他的右手,于是觀眾便可發現人類并非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理性的生物。寄生獸小右有著屬于自己的思維邏輯,它不認為同類們吃人有什么錯,就像人類吃牛羊雞魚一樣,順應本能需要而已。影片在這里也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人類之外的其他物種可否受到倫理關懷?
從詞源上講,倫理指“人類關系事實如何的規律及其應該如何規范”①??梢姡瑐惱碇干嫒伺c人之間的道德關系,是一種關于人價值判斷或意義的規定,是一種人際倫理。若人類將倫理關系引申到人與自然之間,把倫理邊界擴展到人類之外的動植物乃至整個生態系統,那么人類是作為生態系統中的一環還是處于自然生態之外?假如人類作為生物鏈中的一環,那么處于自然中的所有物種能夠遵循的共同規律便只能是自然進化了,物種之間存在著生存斗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切順應本能需要只為活下來而已,整個世界也便淪為大型斗獸場。還何談關懷?何談善?若將人類抽離于生態系統,就形成了人與自然的二分,人對自然的倫理關懷,便可使人與自然之間形成一種道德關系,即生態倫理關系。以往人際倫理認為“合德即為善,反之則為惡”,而生態倫理則認為“善是保持生命、促進生命,惡則是毀滅生命、傷害生命、壓制生命的發展”②。倫理行為施予者是人,人是超越于萬物之上的高等生物,于是人便擁有了獎懲他者的權力,寄生獸吞食人類生命,便遭遇了反擊以及絞殺。但影片中有一個細節似乎在質疑著人類的這種“天賦人權”,寄生獸組合體后藤刀槍不入,可以屠戮整支特種部隊,最后卻死于一個微小的傷口,刺入傷口的棍子上沾滿了放射性物質,致使身上細胞為規避危險本能地自我分裂,最終毀滅。殺死后藤的到底是誰?是人類還是大自然?此處對人類絕對中心地位的消解意義不言而喻。
生態倫理學中一直存在著人類中心主義和非人類中心主義兩大陣營的對峙,人類中心主義認為只有人擁有道德關懷資格,非人存在物只具有工具屬性;而非人類中心主義試圖擴大道德關懷范圍,將道德關懷對象從人類社會擴展到動植物以及整個生態系統。非人類中心主義主張非人存在物同樣享有道德關懷的權利。
影片中寄生獸一直希望能與人類共存,為了能夠融入人類社會,高階寄生獸田宮良子吃人類的食物,在人類世界教書,甚至與同類孕育人類后代,最后仍喪生于人類的槍林彈雨之中,死之前它呼喊著自己的心聲“不要欺負我們,我們其實很脆弱”。寄生獸后藤細胞分裂之后,只剩下殘破的細胞和一顆跳動的心臟,小右斷定其復活的希望可達到五成,泉新一尊重它對生命的渴求,原打算讓它自生自滅,但為避免自己珍視之人受它傷害,又轉身將其拋入火中徹底毀滅。泉新一的做法顯然違背了非人類中心主義“保持生命、促進生命”的主張,但這是任何人都會做出的選擇,因為人類倫理關懷的立足點是保護人類的利益。人自身的神性決定了人類生而即為這個世界的王者,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就曾說過“人是萬物的尺度”,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更是鞏固了這一思想?!妒ソ洝撌兰o》中記載,上帝按照自己的樣式創造了人,并賜福給人,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地上的一切,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活物。而人也從基督教神學中獲得這樣一種信念:上帝為人創造了自然界,并賜予了人支配自然界的權力和使命??v觀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便可發現,人是實踐的主體,自然是實踐的客體,所以倫理的出發和歸宿只能是人。這一點從泉新一與小右的關系中即可反映出來,小右侵占的是新一的右手,手受大腦支配,是完成腦意識的重要工具。寄生獸為與人類共存,必須違背生理規律吃人類的食物,可人類會放棄對美食的需求與享受而變成素食主義者嗎?
當然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實踐的主體,不僅僅是因為人具有理性,更因為人擁有巨大的情感力量——追求善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讓人超越對個人利益的膠著,而關注他者乃至整體人類的命運走向。我們經常頌揚母愛的無私,母愛的確是人類眾多情感中最偉大的力量,泉新一的母親為了保護兒子不惜徒手去接掉下來的滾燙油鍋,母子之愛對于沒有繁殖能力、只觀照自身個體的小右來說是全然陌生并且無法理解的。泉新一甚至為了奄奄一息的陌生小狗也能不顧馬路中車輪滾滾堅持將其安葬。人類生而懷有悲憫之情,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是理性與情感的結合體,人類在文明發展進程中不僅在追求真,更在追求善與美,這便是人性。占據人類大腦、支配人類身體的寄生獸無法變成人,根本原因在于它們缺少人性。當同類被殺,它們不會悲傷,自相殘殺只是為了獲得活下去的機會,一切以保護自身性命為首位,所以即使寄生獸們表面與人類無異,卻永遠也無法成為人。田宮良子一直極力想融入人類社會,開始它不懂得人類為何會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最后它終于獲得了答案。它有了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在誕下人類嬰孩并與其相處中衍生出了愛,最終它為了保護孩子不受傷害寧愿犧牲自己,獲得了人性。小右與泉新一從開始的相互利用到相互依存,情感在生活的平淡與驚險中逐漸加深,最后一向珍視自己性命的小右為了保全泉新一甘愿犧牲自己,這便是情感的力量。人類不僅是一個生命存在體,更是一個精神追求者。
作為實踐主體的人能否將自然客體納入到倫理關懷范圍之內呢?當人類擁有了社會屬性之后,便與自然界形成了二分,人類相對性地成為世界的中心,人類觀照的只能是自身的利益,非人類中心主義所呼吁的尊重全體生命的主張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實現。人類提倡的保護自然、維持生態平衡,其落腳點仍是希望人類的后代可以繼續享受這份資源,可持續發展指的是資源在未來可持續被人類使用以及人類歷史進程的可持續發展。但人類天性中懷有悲憫之情,我們會為其他的生命而動容,在不侵害人類利益的前提下,人類關懷其他物種的愿景仍然可以實現。當泉新一誤以為小右為保護自己而死的時候,他痛不欲生,小右對泉新一而言不僅僅是他的右手,更是他的朋友。人類是最接近神的物種,上帝的大愛能推動宇宙的運行,人內心的善也定能關懷整個世界。人類的倫理關懷范圍是一個逐漸擴大的過程,由血親族人到上帝信徒,到全體人類,再延展至整個自然生態系統,未來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呼吁能夠變為現實也未可知。
電影結局一切都恢復平靜,小右消失在新一的生活中,變成了一只再正常不過的右手,寄生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也許它們已經改變了生存方式和飲食結構,總之,寄生獸及其相關報道已經銷聲匿跡了。這樣的結局似乎在暗示,寄生獸若想與人類共存,必須不侵害人類利益,或像小右那樣能救人類之危、解人類之圍。寄生獸的存在是對人類的警示,因為人類對自然的破壞程度已經遠遠超越了地球的承受能力,所以才會有寄生獸降世吞食人類。雖然影片開場將生態危機的矛頭指向人口數量過剩,但兩個細節又將這一焦點做了深化與轉移。其中一個細節是泉新一被寄生獸A破壞心臟后漸失情感能力,重獲人性是緣于對田宮良子拼死守護嬰兒行為的動容;另一個細節是當泉新一認為小右已為保護自己命喪后藤之手而痛苦絕望時,是里美撫平了他的傷痛,可見讓泉新一獲得救贖、恢復平靜、贏得新生的是母愛和男女之愛這兩種情感力量。而這兩種情感都與人類繁衍行為相連,母愛源于繁衍,男女之愛則指向繁衍,由此可見人類的繁衍生息并非惡事,也并無過錯。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惡呢?影片通過殺人犯浦上這條線索告知了我們答案。浦上能夠通過肉眼辨識隱藏在人群中的寄生獸,他之所以擁有這項能力是因為在本質上他已經淪為一只披著人皮的野獸。寄生獸吞食人體,浦上解剖人體,二者都可通過這一行為而獲得快感,不同的是寄生獸獲得的是飽腹的快感,而浦上是因興趣滿足而獲得快感。影片接近尾聲時,浦上質問泉新一這個人獸同體的異類,殺人犯罪有何過錯,人類本身就是靠相互殘殺來維持生命的,并且從幾千年前一直持續至今。誰才是真正的異類?是被寄生獸侵襲而喪失右手但懂得珍惜他者生命的泉新一,還是被邪惡思想侵襲能毫無猶豫便肆意殺人的浦上?相信觀眾心中會有一致的答案。
身處文明社會之中,我們不僅需要法律來制裁惡,更需要道德來規勸惡,擁有人性才能成為人,否則與野獸有何分別?也許人類這個龐大的族群中夾雜著大量異化為獸的人,他們認為人生的價值就在于現世的享樂,于是在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個人主義等邪惡思想觀念的腐化中縱欲無度,他們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之私,殺害他人,擾亂社會,破壞自然。人對自然界的開發利用過程,滲透著不同個體、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利益競爭關系,所以解決生態危機這一困局的關鍵還是在于轉變傳統價值觀念。我們應以全體人類包括后代人的利益為立足點,對自然進行有計劃的開發和合理的利用,善待自然,尊重自然,保護性地利用自然以維護生態系統的平衡,使人與自然能夠和諧、有序地發展。地球是最適宜人類生存的星球,人類不應變成只知消耗地球生命力的“寄生獸”。
注釋:
① 黃健中:《比較倫理學》,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
② [法]阿爾貝特·施懷澤:《敬畏生命》,陳澤環譯,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