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榮(吉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進入新世紀,俄羅斯電影產業緩慢地走出低谷,在原創影片數量、影院規模、觀影人數等方面都有了明顯的起色和改變,政府對于電影產業的扶持力度也在不斷加強,涌現出一批高質量的原創電影。俄羅斯電影面對好萊塢電影的傳播與侵襲,雖然產業模式尚未成型,商業電影創作依舊薄弱,卻依然在摸索中前進,模仿和學習也成為新世紀俄羅斯電影前進的方式。2004年的電影《守夜人》代表了新世紀俄羅斯電影在魔幻類型片上的最高水準,是對好萊塢主流商業電影的成功學習創作,并由此掀起了新世紀之初俄羅斯魔幻電影的創作熱潮。在好萊塢電影的傳播環境與文化霸權之下,俄羅斯電影在緩慢回溫的本土市場當中不斷開拓類型片,除了魔幻題材電影之外,關注社會、人性的現實主義、批判主義電影也得到了大力發展。電影《危樓愚夫》是俄羅斯導演尤里·貝科夫執導的劇情片,用犀利的視角、以危樓諷喻俄羅斯社會,對于人性做出了徹底的反思,具有強烈的審判精神,是近年來俄羅斯現實批判電影的杰出代表。
俄羅斯導演尤里·貝科夫執導的劇情片《危樓愚夫》有著強烈的審判精神和反思精神,尤其是對俄羅斯社會的冷眼旁觀和審視。影片用辛辣的電影語言諷刺了這個無藥可救的社會,貧富差距過大,少數富人生活在社會金字塔的頂端,生活極其奢華,揮霍無度,生活的重點是跳舞、喝酒、縱情享樂;而占據社會比重大部分的窮人,居住在破舊寒冷、擁擠不堪的房子里,每天為了吃飯問題焦頭爛額,憤怒、暴力、哭泣成為他們的家常便飯。社會結構的失衡、貧富差距的過大,讓整個俄羅斯社會變得荒誕無比,同時整個社會也處于一個岌岌可危的狀態當中。
《危樓愚夫》首先將一棟破舊的危樓呈現在鏡頭當中,樓里住著的是俄羅斯社會最底層的人民,樓道里充斥著咒罵聲、吵架聲和東西摔打的聲音,甚至是醉酒的丈夫對妻子拳腳相加的聲音。導演兼編劇尤里·貝科夫將這棟危樓隱喻為當今的俄羅斯社會,內部住著的人民貧窮之極,而容納他們的社會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影片從一開始集中展示了俄羅斯底層社會人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危樓里酗酒的丈夫因為自己私藏的錢丟了,而辱罵、恐嚇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被毆打的妻子在面對警察的詢問“是否需要將她的丈夫關進監獄”時,卻為了丈夫第二天能夠上班領獎金而放棄了。管道工迪馬一家五口人共同生活在一棟破舊的居民樓里,迪馬和他的父親經常因樓下打鬧、破壞公共長椅的年輕人感到困擾,雖然修繕長椅并非他們的職責所在,僅僅是出于他們不被別人理解的公德心。母親在飯桌上會為了錢不停地嘮叨,為了和親戚朋友炫耀而想讓迪馬買輛二手車,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丈夫和兒子迪馬的正直,將他們生活的不如意和貧困歸咎于父子二人的正直和善良。餐桌上,他們面前只有幾片面包和菜湯,并沒有一道像樣的菜,一家人就擠在這間房子里辛苦地過生活。擺在這些底層勞動人民面前的最大問題是如何生存下去,食物和金錢的緊缺讓他們辛苦地生活。
當迪馬發現了水管爆裂的那棟公寓樓墻體裂縫、地基移動,可能在24小時內就會倒塌時,他勇敢地前往女市長的生日派對,企圖告訴他們這個災難性的消息。然而,當迪馬來到舉辦派對的地方,呈現在他眼前的是自己不曾見過的紙醉金迷的情景。有錢貴婦想要嘔吐并不是因為吃壞了東西,而是喝了太多的酒;單身的貴婦赤裸裸地勾引迪馬;派對大廳中更是一派酒池肉林的景象,女市長在舞池中風騷地扭動著身體,餐桌上則是互相敬酒的醉醺醺的人們,當主持人向女市長做生日致辭時,更是虛偽地為了“這個興盛的城市變得越來越漂亮”而向女市長致敬。
無為的市長、腐敗的官員、偷竊的員工、受苦的平民,共同組成了這個衰敗不堪的社會。電影《危樓愚夫》將貧富差距過大的俄羅斯社會置于鏡頭當中,首先將貧困的社會底層的無助展現出來,再通過女市長的生日派對展現社會上層富人階層的奢靡生活,生動地將病態的俄羅斯社會在對比中呈現。正是社會的不公正、經濟的不景氣、貧富差距的過大,才讓倫理道德開始垮塌,人們的精神世界變得病態。
電影《危樓愚夫》中呈現的俄羅斯社會是貧富差異極其懸殊的,貧窮將人們的生活推進了深淵,社會道德體系開始崩塌,人們將偷搶拐騙看作是最正常不過的行為。相對于審判社會體制,導演尤里·貝科夫更傾向于審判人性,審視這樣糟糕的社會大環境對人們究竟有著怎樣的影響。
不同于其他現實主義電影,《危樓愚夫》雖然在一定層面上展現了俄羅斯社會的現狀,但隱喻俄羅斯社會的危樓更具有幾分超現實主義色彩,瀕臨崩塌的不僅是社會,而且是人們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以及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當一個社會開始排斥誠實的人、正直的人、善良的人,也就意味著這個社會已經開始變得無可救藥。
相對于審判社會現實,導演尤里·貝科夫對于人性的審判更為猛烈。迪馬和他的父親是這個社會中的異類,是迪馬母親口中的愚人,能夠不求回報地修繕樓下的公共長椅,即便是再餓再窮,也不會像周圍的人一樣去偷集體的東西。一次,迪馬的父親被同事詢問要不要一起去倉庫偷東西,所有人都去了,只有迪馬的父親拒絕了,從此周圍人都將迪馬的父親當作瘟疫一樣看待。為了生活,人們已經將偷竊看作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政府的不作為導致他們生活貧窮,他們只好打起了公家的主意。在道德觀崩塌的世界里,好人成了像瘟疫一樣人人避之的人,而壞人成為構成這個社會的主流群體。
貧窮的社會底層人民互相仇視、彼此冷漠,而社會上層的富人階級則生活在幻覺與幻象當中。在女市長尼娜的生日晚宴上,一個位高權重的商業人士上臺為她致辭,動情地回憶了初次見到尼娜時的情景,回顧了尼娜不堪的家庭背景,將原來的城市比作臭氣熏天的豬圈,如今經過尼娜的領導和建設已經成為自己愿意安度晚年的完美地方,最后聯同在場的所有人動情地呼喚尼娜為“媽媽”。致辭的光頭男人代表了富有的資產階級,是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他用自己顛倒是非黑白的話語對臺下的有錢人洗腦,用幻覺填補他們空空如也的頭腦。前來告知那棟公寓樓即將崩塌的迪馬見此情景,被深深地震驚了,因為臺上人們描繪的城市和社會與自己親眼所見的截然相反。由此,影片表現了俄羅斯社會資產階級的虛偽嘴臉,同時反襯出貧窮的底層人民生活的凄慘、悲涼。
然而,冷血的資產階級并非電影《危樓愚夫》著力抨擊的,影片著重審判的是占有俄羅斯社會大部分的貧窮的底層人民,愚昧、腐朽、貪婪、妒忌、暴力、無恥都成為他們的個人標簽。當善良正直的迪馬不顧生命危險,去告訴他們大樓即將倒塌,他們時刻都有被活埋在廢墟里的危險時,冷漠的人們并不相信迪馬,甚至不相信眼前的墻上幾道裂縫就會讓大樓傾倒。當人們集中在大樓外并沒有看到大樓倒塌或任何異樣時,失去了道德準則和人性的人們憤怒地群毆了迪馬,將他遺棄在寒冷的大街上。
毫無疑問,《危樓愚夫》中的迪馬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他的正直與不堪的社會和迂腐的人們格格不入。就在迪馬拋下妻兒,決心回來通知人們大樓即將倒塌,欲挽救800人的性命時,迪馬的父親也不禁開始懺悔是否自己的正直“害”了兒子,迪馬的父親說:“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變化,留下來吧!”
《危樓愚夫》呈現了一個腐敗的俄羅斯官場,以女市長尼娜為首的市政廳是迪馬眼中的“蛇窩”,他們是一群吸血鬼,在吸干了老百姓的血之后,又會自相殘殺。黑暗、腐敗的市政廳是導致公寓樓即將坍塌的直接原因,本應在28年的時間里經歷過兩次大修和數次維護,卻被職能機構貪污了維修費,導致如今的局面。
《危樓愚夫》將造成社會經濟停滯不前、人民生活水深火熱的原因直指政府的腐敗。女市長尼娜出身貧寒,家中共有六個孩子,母親一手將他們養大。經歷過饑餓、貧窮、弱勢的尼娜對過去的生活感到恐懼,在光頭商人對她示好,一手將其從秘書扶持成為市長之后,她成為光頭商人的傀儡,自然而然地開始與其同流合污,貪污政府和人民的錢。警察局長、消防局長等人都是如此,他們在得知危樓事件之后,面對市長尼娜的指責紛紛開始推脫罪名,彼此指責對方貪污的歷史。在眾人的彼此指責中,上演了一場官場現形記,社會為什么沒有得到很好的建設和發展,人民的生活水平為什么會持續下降,尼娜和部長們瘋狂的斂財行為是直接原因。
就在市長尼娜得知危樓事件的真實性之后,她人性中的善良一面曾經顯露出來,想要“按照常理和規定”安置這800人,解決問題,隨后又被無法安置800人的問題難倒,扶持其成為市長的光頭商人將她從“理想”中拉回現實。面對多方利益的牽扯,尼娜只能放棄這棟樓的居民,與光頭商人商量出一個各方利益均不受到損壞的解決方案。于是,故事情節又發展成為一出更為丑陋的政治迫害,這次陰謀的犧牲者是消防局長和建設廳長,尼娜和其他政府高官將危樓的所有責任全都推卸到他們身上,并焚燒了全部相關文件。
影片《危樓愚夫》對政府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審判,將政府內部的貪污腐敗,借由政府高官的互相抨擊和責任推諉表現出來,讓觀眾看到了一個財政赤字嚴重、職能喪失、責任缺失的無能政府,這些官員只會不斷地貪污錢財讓自己吃飽穿暖、住進豪華別墅里,這樣一個政府經營的城市也是沒有希望的。尼娜經營的政治是沒有退路的,在光頭商人的教唆下,官場中的每一個人都陷入了經濟利益的糾紛,牽一發而動全身,無一人幸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全身而退,重新成為一個好人。影片對政治的審判是充滿悲觀情緒和憤怒情緒的,憤怒是因為本應建設城市的資金被挪用,人民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者;悲觀的是因為這場政治游戲并沒有結束,反而在陰謀、謀殺與利益爭斗的過程中變得更加黑暗。
影片故事呈現的政治審判并沒有一個結果或者出路。當市長尼娜將她最后一絲人性和正義感粉碎,當骨子里依然存有善良和正義的建設廳長被暗殺,尼娜帶領光頭商人、警察局長等人點燃了危樓的相關文件,宣告了放棄危樓中的800個居民的同時,也宣告了這個政府是個沒有任何希望的政府,城市的未來一片漆黑。在《危樓愚夫》進行的政治審判內部,更深層次的是對于人性的審判,以及探討究竟是什么讓這個社會如此衰敗不堪。
電影《危樓愚夫》的審判精神是冷靜而深刻的,冷眼旁觀地、由點及面地展現了導演眼中的俄羅斯社會圖景,他對于社會、政治和人性都做出了尖銳的抨擊,犀利地指出導致如此衰敗且極端化的社會環境的原因究竟在哪兒,從上至下地梳理了俄羅斯社會的結構。導演尤里·貝科夫將政府官員的無能和貪婪、普通百姓的愚昧和麻木,透過冷色調的畫面淋漓盡致地一一展現,片中唯一一個身穿紅衣的迪馬就像這個無望的黑暗社會中唯一的希望,最終卻被麻木不仁、愚昧無知的人們毆打,蜷縮在危樓之下。導演尤里·貝科夫賦予迪馬的不僅是挽救800人生命的希望,也是這個黑暗社會的唯一希望,影片最后一幕中迪馬被打倒在危樓前面也象征著希望的破碎。所以,俄羅斯電影《危樓愚夫》當中即便是有荒誕的戲劇成分,但是其中包含的現實審判精神極富自省的現實意義,尤里·貝科夫并沒有將問題膚淺地停留在社會批判和政治批判上,把最終的落腳點放在了人民群眾自身上,對人性的審判觸目驚心,這才是導致一切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