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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仙姑那些日子

2017-11-18 14:13:59羅家柱
民族文學 2017年11期

羅家柱

我媽是我的保護神,我媽死了,我的保護神上西天去了。我媽死了,誰來供我讀書呢?我埋怨我爹咋也死得那么早,要是他還活著的話,他一定不會眼巴巴地看著他的女兒輟學吧。我原來還一直在夢想,只要一上九月,我就可以背上書包,媽媽為我背著鋪蓋,坐上大巴到遠在六十公里的縣城去讀高中了。

我讀高中是爸爸媽媽生前的愿望,也是我的夢想,我還想讀完高中再讀大學,可這下媽媽一死,我的所有理想就像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全都破滅了。

我的擔心果然應驗了,新學年開學前兩天,我的瞎眼奶奶對我說:二煥,你不能再讀書了,家里這幾年因為給你爹媽治病,已經借了好些錢,你要趕快學會賺錢,賺了錢把欠下的這些債還了。你那個老鴰啄的姐姐已經黑了心肝,自從出去打工快兩年了也沒音信,連你媽死了都曉不得回來,想指望她給這個家賠債那真是等公雞下蛋。你十六歲的大姑娘了,讀到初中畢業行了,農村人,再讀些書又有哪樣用。你奶我,在你這個年紀都嫁人了。

我一氣之下,跑到媽媽的墳頭上整整哭了一天。我跟媽媽訴說,奶奶不應該說這話傷她的孫女,如果媽媽你還活著,你是舍不得這樣讓女兒傷心的。如果媽媽你還活著,你一定會親自送你的女兒坐上大巴到縣城,在城里玩上小半天(因為你一生只去過兩次縣城,一次是送姐姐去打工,一次是去縣醫院看腎病),去找到你說過那家賣涼粉的小吃店,吃一碗讓你一直念叨了幾年的涼粉。然后再送女兒去縣一中報到,等女兒辦完報到手續,你就可以坐最后一班大巴回家。

我跟媽媽訴說了一整天,可媽媽一句話也不回答我,我把媽媽墳頭上的黃土都抓掉了一大片。我一邊哭一邊抓墳頭上的黃土,然后又用沾滿黃土的雙手抹眼淚,我不僅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還成了一個泥人兒。我真希望媽媽的魂出來讓女兒見上一面,對女兒說上幾句安慰的話語。可是,一直哭到太陽落山,我最終還是沒有見到媽媽的身影。

我們村是一個彝族山寨,叫一碗水,位于滇西南的大山坳里。據村干部說,我們村的海拔有二千九百多米,接近三千米了吧。村里只有旱地,沒有水田,一年四季靠種玉米、紅薯、洋芋為生,口糧也主要以玉米、紅薯、洋芋為主。肉食主要以豬肉為主,每家每戶每年能養出幾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一頭留著自家吃,其余的就賣給山下來收購的豬販子。由于村里嚴重缺水,沒有蔬菜吃,要想吃蔬菜必須到鄉集市上去買。

我們一碗水,除了水之外什么都不缺。水可是我們村的命根子。全村唯一的一個水源點就位于村外一個稍微低洼一些的紫砂石巖下。所謂水源點,其實就是那巖石下有一塊潮濕的長滿綠蔭蔭苔蘚的縫隙里冒著一股毛線針那么大的水,要等半個多鐘頭才能接滿一擔水。所以,那里永遠都排著十多米長的隊,每家每戶每天都必須安排一個老人或是小孩子在那里守著接水。那排隊的場面從小就映在我的心底,只要一閉上眼睛,那畫面就浮現在眼前。

我一直想,等我以后長大了,或是外出讀書,或是外出打工,或是嫁人了,我忘不掉的首先是我的爹媽,其次一定是那排隊接水的場面。

前些年,縣上來過一撥人對我們村的村民進行過一次體檢,說我們村有百分之三十的人都得了糖尿病,差不多每一家都至少有一個人得了這種病,而這個病的主要原因就是源自于我們村的飲食中缺乏綠色蔬菜。從那時起,我才明白我們村咋有那么多的人莫名其妙地得了怪病,然后一個接一個地見閻王去了。我爸爸得這個病的時候才想起來買蔬菜來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吃什么都已經挽不回他的生命了,多種糖尿病并發癥奪去了他的生命,我們一家人只有在哭喊中在悲痛中把爸爸埋葬了。沒想到還不到半年時間奶奶又因為眼底出血,眼睛看不見了。媽媽因為長期吃藥導致腎衰竭,到縣醫院醫過一回,醫生說媽媽必須要換腎才能保住性命,叫我家至少也要準備三十萬元錢,這不是等于給媽媽宣判死刑了嗎?三十萬元,對于我家來說真是一個天文數字,莫說把我們一家人都賣了不值這個數,就是連我家的老屋、甚至于連老屋下面的土都一起挖去賣了也不值啊!

無奈之下,我們一家人只好流著眼淚回了家。還好我大姨媽是師娘婆(巫婆),經常有人請她去驅鬼跳神,她每次從外面做法事回來都會帶一些大包小包的草藥回來給媽媽煎了吃。那個時候,我就經常蹲在火塘邊親自為媽媽煎藥,藥煎好后從瓦罐里倒在一個白湯碗里,我用嘴使勁吹,把一碗黑漆漆的湯藥吹涼了再端到媽媽嘴邊給她喝。起初那段時間,媽媽喝了大姨媽帶回來的草藥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我們都很高興,心想媽媽有救了。

在我眼里,大姨媽是通陰陽的神仙,她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但大姨媽有點怪,她只幫別人家擺壇場,做法事驅鬼,從來不在自己家里給自己人做。她總是找些理由搪塞說自己給自己做不靈驗,而且還會遭到玉皇大帝的懲罰。

記得媽媽快不行了的時候,我求過大姨媽一回,叫她一定要在家里擺一回壇場救救媽媽,可大姨媽還是沒有答應。她說,玉皇大帝來一碗水招傭人,媽媽因為心靈手巧,心地善良,清潔干凈,正好被玉帝選中,要招她到天上去,這是天意,不可違抗。我當時還扯著大姨媽的衣裳哭著嚷著說我要見玉皇大帝,我要跟玉皇大帝評評理,為哪樣偏要招我媽,我不讓他招我媽。大姨媽說,憨姑娘,玉皇大帝是不會讓凡人看見的。大姨媽也沒有辦法,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個勁地往下落,我心里明白,媽媽沒救了。

前不久,我初中畢業參加完中考,當我從鄉中學拿著中考成績單回來向媽媽報喜的時候,媽媽已經像一根枯瘦的黑褐色木頭似地躺在床上永遠離開了我們。媽媽死了,我的眼淚哭干了,繼續上學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從媽媽的墳上回到家,一開門就看見大姨媽正在家堂前媽媽的遺像下燒香叩頭。奶奶則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看樣子,奶奶好像剛剛跟大姨媽商量過什么,而且有可能她們商量的事情沒有結果。奶奶一臉的不高興,那本來就已經布滿溝壑的老臉更加顯得陰森可怕。

大姨媽說,二煥,姨媽曉得你考得了全鄉第二名,已經被縣一中錄取,本來今日過來要和奶奶商量一下你下一步去縣城讀書的事,可奶奶不同意你繼續升學,要你在家苦錢賠債。你說咋個整?我是說不服奶奶了。

我明白此時此刻的努力將關系到我的前途和一生的命運,我必須配合大姨媽說服奶奶。我跪倒在奶奶的腳下哭得很傷心。奶奶,你就讓你的孫女去縣城讀高中吧,媽媽活著的時候你不是最疼你的孫女二煥了嗎?咋個媽媽不在了,你倒反對你孫女不心疼,不可憐了呢,啊,奶奶?

奶奶沉默了一陣,那情感的堤壩像被山洪沖潰一般,一邊用兩只手掌拍打著兩個膝蓋頭一邊像個孩子似地嚎哭起來。她說實在沒有辦法了,要不然誰不巴望自己的兒孫出人頭地。她對不起我,對不起這個家。大煥外出打工快兩年都沒有音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要是我再去縣城讀書,家里就只剩下她一個瞎眼老奶,連吃水都成了問題,叫她咋個活啊,她不活了。奶奶哭得極其傷心,她要去撞灶頭尋死,是我和大姨媽把她一把拽住了。

這天晚上,大姨媽實在是被逼無奈,她決定叫我跟著她去學做師娘婆。她說我有文化,心靈手巧,跟她兩三年就能出師。在農村做個師娘婆還是大有市場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能解決。平時沒有人來請的時候就專心在家里操持家務,照拂奶奶。遇到有人來請,就跟著大姨媽外出去做法事,臨時叫一個鄰居來照拂一下奶奶,這不就照常把小日子過得團團轉起來了嗎?

聽了大姨媽這么一說,奶奶頓時就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安靜了下來。我明白奶奶是同意大姨媽的這個主意了。

可我呢,卻一下子傻眼了。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做師娘婆,雖然我對大姨媽有些敬畏,但我對師娘婆這個職業的概念總體上是模糊的。老師和同學們也曾討論過,說巫婆是一個通過裝神弄鬼來騙取財錢的行當,我不完全贊同他們的觀點,因為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大姨媽裝神弄鬼騙取過別人的財錢。我一直以為大姨媽完全是通過身體或心靈的特異功能在完成著天與人、神與人、鬼與人之間的溝通與對話。她的眼睛似乎能洞穿陰陽兩界,能窺見陰間的事物,手中似乎掌握著能打開陰陽大門的鑰匙,只是從未見她將這把鑰匙示人。

如果我跟著大姨媽學師娘婆,她會將這把鑰匙交給我嗎?

我對能否拿到這把鑰匙或多或少產生了些興趣。

我想這也許就是命運。如果命運真的這樣安排,那我有什么辦法呢,就讓命運糾纏著我,拎著我的衣領戲弄我、摔打我得了。

站在這命運的十字路口,我最終只能選擇跟著大姨媽去闖蕩嗎?

我大姨媽的外號叫“大仙姑”,在我們這一帶叫得很響,差不多平均每隔三五天便有人來請她去做一次法事。來請她的這些人有窮有富,有官有民,還有大老板和小商販。這些人中,有開著拖拉機來接她的,也有開著面包車或是小轎車來接她的。

我第一次跟她出門做法事,就去了一個距離我們村約三十公里的半山區村莊牛屎坡村,那家主人姓王,人稱王百萬,王百萬五十歲,是靠開鐵礦富起來的礦老板,他妻子小他五歲,姓趙,人稱趙妖精。

趙妖精原名趙瑤婧,她不單是名字取得好,人也長得標致,是上村下鄰有名的大美女。自從嫁給牛屎坡村的王百萬以后,她的好名字就被牛屎坡村的人給糟蹋了,直接叫成了趙妖精。她經常自我解嘲,說她嫁給王百萬是鮮花插在了牛屎上。她的這個比喻真的再形象不過了,因為她嫁的是牛屎坡村的王百萬啊。

趙妖精說丈夫兩年前忽然間散失了性功能,從那以后便與她分床睡覺,一直沒有碰過她的身子,一個剛剛四十出頭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之年,突然被丈夫冷落一邊,怎會受得了這種守活寡的寂寞呢。她叫他去醫院檢查,他說去了,還拿回來不少藥。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吃了兩年多的藥,可仍不見他那獵槍上過膛。有幾回她洗好了躺在床上等他,可他根本沒有興趣看她。為此,她不知暗暗地流下了多少眼淚。后來有人指點,教她請神來幫瞧瞧到底是咋回事,趙妖精這才被捅醒了,立即叫人一去打聽,便找到了我大姨媽。而王百萬卻一直阻止趙妖精,不準她相信封建迷信,不準她去請師娘婆。趙妖精硬是逼著兒子開車送她來找到了大姨媽。趙妖精把她的這些遭遇一股腦兒地倒給了大姨媽,非要求大姨媽去幫她查一查家里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大姨媽就掐算了一個日子,叫她隔五天再來接她。

王百萬和趙妖精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事后大姨媽跟我說的,她的有些話我聽不明白,比如她說的“如狼似虎之年”、“守活寡”、“獵槍上過膛”之類的話,我聽了就頭大。我只知道“性功能”是什么意思。我想,她說的“如狼似虎之年”、“守活寡”、“獵槍上過膛”肯定與男女之間的事有關。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臉一直在發燒,心跳也加快了許多。

到了第六天,王百萬的兒子果然開著車來接大姨媽了。他開的是一輛越野車,車子一啟動,大姨媽便和王百萬的兒子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我原來一直不知道大姨媽還是一個聊天的高手。我不敢作聲,只能湊雙耳朵聽他們聊。

大姨媽總是先把話題引到某個方面,就像我們在學校里班主任讓我們討論某個問題,先劃定一個范圍,然后再讓同學們圍繞這個范圍發言一樣,總是圍著那個話題轉,聊得差不多了,她又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方面。她牢牢地控制著發球權。

他們聊礦山、婚姻家庭、夫妻感情、健康問題、社會風氣、陽宅、墳地風水等等,我原來不知道大姨媽的興趣愛好那么廣泛,我突然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不過,大姨媽特別關注王百萬的生意,圍繞這個話題,他們聊了很長時間。她關心王百萬的公司、人員、產值以及他的興趣愛好、人緣等等,反正只要是涉及到王百萬的事,哪怕是一泡干狗屎她都想看看、聞聞。

在我眼里,我對大姨媽又有了新的認識,我感覺大姨媽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文化水平很高、什么都懂什么都關心的興趣愛好廣博的大文化人或者是一個什么家。而那個王百萬的兒子,表面上看似一個精明干練的人,看不出來卻是個一根腸子通屁眼的直腸子,心里沒有一點點防線,一直傻乎乎地被我大姨媽牽著鼻子溜圈圈,而且還把他家里不該說的很多事情說了出來。我大姨媽表面上波瀾不驚,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心里在一陣陣地竊喜。

我大姨媽的觀察能力特強,我們一下車,她首先問王百萬的兒子他家住的是哪所房子。然后便對他家周邊的建筑、房子座向,大門開向,門前道路走向,水的流向,甚至是房前屋后長有幾棵什么樹,都仔細地觀察了一遍。我不知道大姨媽為何會對這些東西突然有那么大的興趣。

大姨媽觀察這些東西的時候,絲毫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因為我心里好奇,所以也將目光跟著她的目光掃去。她向不同的方向掃視,那目光掃過之處,我仿佛看到了那些物象上留下的一道道痕跡,我認為我看到的那些物象早已被她那雷達般的目光鎖定。甚至于,在她眼睛的屏幕上,她捕獲到了很多我沒法看見的信息。

趙妖精把我們迎進了家。

王百萬禮節性地上來和我們打招呼,我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高大富態,非常親和。他禮節性地伸出手來和大姨媽握手,然后又和我握手,我接住他伸過來的右手,頓時就感覺他的手很有力、很溫暖。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除了看我的臉以外還看了一眼我的胸脯。我以為是我的胸脯上沾了什么東西,握完手后我偷偷往自己胸脯上看了一眼,看到胸脯上什么也沒有,我的心里才平靜下來。我大姨媽在一旁給王百萬和趙妖精介紹我,說我是她剛收的徒弟。王百萬笑笑,說原來是徒弟,這么漂亮的小仙姑可是不常見啊!

我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稱我“小仙姑”,這極大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心里特別難過,好想跟他當面辯駁一番,我怎么就成了“小仙姑”了呢?我不過是臨時跟著大姨媽學學而已,而且這還是第一次呢,怎么能隨便把“小仙姑”這樣的名頭安到我身上呢?我心里憋屈,但又不敢說出來,只好在心里忍著。

吃午飯時,我跟大姨媽就和王百萬一家圍著一張大圓桌坐。王百萬和趙妖精坐在大姨媽左邊,我坐在大姨媽右邊,我右邊依次坐著王百萬的兒子、兒媳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兒子。我們七個人圍著圓桌坐了一桌。

席間,我注意大姨媽特別留心觀察王百萬,不時跟王百萬套近乎,大姨媽還幾次有意望他的眼睛,可王百萬卻幾次避開大姨媽的目光,生怕被大姨媽的目光碰上,被大姨媽捕獲到什么秘密似的。大姨媽的這些神態自然也引起了我對王百萬的注意。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來,只是覺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不像哪里有病的樣子。我想起奶奶有一回跟我說,一個人如果手心發涼,那說明內火快要滅了;如果臉色發黃發黑,那就是離死不遠了。后來,我還照奶奶說的在媽媽身上印證過,奶奶說得半點不假。

吃過午飯后,趙妖精便來征求大姨媽的意見,說需要擺多大的壇場,需要她準備些什么東西。大姨媽說,先不擺壇場,像你家這種狀況,我先查一查香火,是墳地還是宅基地出的問題,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我正打算打開大姨媽隨身帶著的那個大布兜,想把里面的各種法器一一拿出來,聽她這么一說我又停下手來,把那個大布兜的拉鏈又重新拉了起來。

大姨媽的這個大布兜里面裝著的是她做法事必不可少的道具,比如條幅、帳幔、太極八卦印、面具、席子、鑼鼓樂器等,這些道具在驅邪、驅鬼、驅瘟、招魂、退殺等不同的場合各有不同的用法。有時候她還會臨時根據需要讓東家搬來一個神案等。

大姨媽叫趙妖精準備一把黃香,她親自在液化氣灶上把香點燃,然后在王百萬家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插上三炷香,她一邊插香一邊禱告,禱告的內容我卻一句也沒聽懂。做完這些后她又手捧三炷香跪在大門口向著天空繼續禱告,口中念念有詞,這回我聽出了個大概,她在邀請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和財神老爺下凡來幫她查王百萬家的事。

接著她吩咐趙妖精準備了一張供桌,在供桌上擺上一碗五谷(大米、玉米、小麥、高梁、苦蕎),一盤水果,在五谷上插上三炷香,然后又叫趙妖精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只活蹦亂跳的大紅公雞抱過來禮神。大姨媽從趙妖精手中接過那只大紅公雞,抓了一小把米放在手掌心里讓大公雞啄了幾下,然后就把大公雞放在了供桌上,只見那只大公雞扇了扇翅膀,十分乖巧地蹲在那里,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捆綁住一樣。大姨媽說,公雞禮神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和財神老爺都請下來了。這時,大姨媽又點燃三炷香,把王百萬和趙妖精喊來跪在供桌之下。

看著煙霧彌漫的堂屋,我心里發起了賊驚,我的眼睛驚慌地朝四周掃射,同時覺得脊背后面涼嗖嗖的,好像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和財神老爺就站在我身后。

王百萬一開始有點不情愿下跪,正猶豫不決時被趙妖精在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他慍怒地看了一眼趙妖精,才很不情愿地跪了下來。這一切都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的。大姨媽所處的角度與我不同,可能她沒有看見這細微的一幕,而我恰恰位于王百萬兩口子后側,所以這一切正好被我看見了。

一開始,我心里很是擔心,人家那么大的老板,面子肯定精貴,大姨媽叫人家下跪,人家未必會聽她的。沒想到趙妖精那一把還真起作用。

大姨媽一邊看燃燒著的香火,一邊盯著王百萬和趙妖精的眼睛問話,趙妖精配合得非常好,王百萬卻有些支支吾吾。顯然。有些重要的事情他沒有說,也不可能說。而趙妖精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在一旁都看得出來,王百萬是想看看大姨媽到底有多深的道行,想看看大姨媽是怎樣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的。

眼看著大姨媽手中的三炷香快要燒到她的手指了,大姨媽卻還沒有給出一個讓趙妖精滿意的有力的結論。我的心里由不得為大姨媽焦急起來,是不是大姨媽今天出了什么狀況,沒有從香火中查出她想要的結果?是不是她請來的四位大神不肯幫忙?我的心里滿是問號。但轉念一想,大姨媽可是神啊,她身經百戰,久經考驗,或許,她的法眼已經窺見了很多我這凡人無法看到的東西,她已經成竹在胸,只是時辰不到罷了。

三炷香終于燒完了,大姨媽揉了揉被香火醺紅的眼睛,說查完了。王百萬和趙妖精急切想知道大姨媽到底查出了什么,特別是王百萬,從他的神色和目光中都看得出來他心里發虛的樣子。兩人都關切地圍到大姨媽身邊來要聽大姨媽面授機宜。

大姨媽開始發話了,她對王百萬說大兄弟莫心虛,你家里七八處我都查過了,處處干干凈凈的,墳地也好好的,房子四周、門向都沒有沖煞。但有兩樣不好,一是大兄弟你兩年前被一個女吸血鬼纏上了,她不僅吸走了你身上的錢財,還吸空了你的精血。二是你沖撞了財神。財神可是你們老板和生意人的保護神,千萬不可怠慢了。有一回你出差在外地的一所寺廟里敬香,你忘了敬財神,這是罪過,是對財神的大不敬。

王百萬面頰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趙妖精更是驚訝不已。

趙妖精慌著問如何化解。

大姨媽說,我可以幫你們化解,但你們必須照我說的去做,第一,必須在近期去請回一尊財神,長期供奉在神堂上,初一十五必須敬獻香火和水果,這樣,你家的財源才會源源不斷。第二,從今天起,大兄弟出門辦事大妹子必須時刻不離地保護好他,以防那個女吸血鬼近身,你們要隨身佩帶一把桃木劍,桃木劍上綁上太極八卦印,不出三個月,那個女鬼就自然會離他而去,他的身體將會自然恢復一切功能。第三,這一招也是最關鍵的一招,你們必須當面保證一定要照我說的話去做。王百萬和趙妖精立即信誓旦旦地作了保證。

大姨媽接著說,你們用稻草扎一個草把人,買一身新衣裳給它穿上,然后包上兩萬塊現錢,過三天晚上的夜里三點鐘,把它送到你們村外的第一個岔路口朝東邊的路邊,放一把火將草把人燒掉,將現錢擺在旁邊。這樣,那個女吸血鬼就被你家送走了。現錢就擺在那里,第二天早上過路的人撿到這兩萬塊錢,這個吸血鬼就會跟著撿錢的人回家,你們的災難就會轉給了撿錢的人。你們千萬不要可惜這兩萬塊錢,更不要過問誰撿走的錢,當斷則斷,不斷則亂。

王百萬和趙妖精都表示照辦。

這時,我發現大姨媽像打贏了一場戰役的將軍一樣,臉上露出了一絲很難察覺到的欣喜和輕松。我也為大姨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我在心里想,這個王百萬也真有錢,大姨媽叫他拿兩萬塊錢送鬼,他居然一點也不心疼。兩萬塊錢啊,要是我家還拿得出兩萬塊錢,那我媽媽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我真想擁有那兩萬塊錢,可轉念一想,這錢不能要,誰要了誰將會被吸血鬼纏上,那不是找死嗎!

真正讓我驚訝的是,過了三個月,趙妖精親自抱著一只大公雞來感謝大姨媽了。她說王百萬的性功能完全恢復了,他礦山上堆了兩年多的幾千噸礦一下子漲價,多賺了一百多萬。她夸大姨媽是真神,還順手給了大姨媽兩千塊錢。

自從我跟了大姨媽幾個月下來,大姨媽也沒有虧待我,雖然沒有每月固定給我發工資,但我感覺她給我的零花錢每月也有一千多塊,她叫我買化妝品,說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叫我多關心奶奶,多買點蔬菜給奶奶吃,讓奶奶多活幾年。我很受感動。我舍不得花,就把這些錢交給奶奶拿去還債了。

后來有一回,我們無意間說起了王百萬家的事情,大姨媽的神情中無不透著得意,笑著說,這些年但凡是沾著個老板什么的,但凡是貪污受賄的、發國難財的或者暴發戶,無論地位高低,錢多錢少,都百分之兩百地在外面養有二奶或是情人。王百萬的兒子來接我們的時候,在閑聊中她就聽出了王百萬的一些破綻,王百萬在外面絕對包養了情人。我問大姨媽,你咋個敢斷定王百萬在外面包養了情人呢?大姨媽說,她看得出來,自從我們一進他家的大門,她就注意觀察王百萬的眼神和他對他老婆的一舉一動,特別是當她握住王百萬的手的那一瞬間,她就感覺王百萬是一個健康的男人,只是他的魂已不在他的身上,早被另一個狐貍精勾引走了。而趙妖精卻是一個心眼太實的女人,一直被王百萬哄著騙著,一直蒙在鼓里。這是多么可憐的一個女人啊。

但在做法事的時候她不能揭開這層丑惡的面紗,她必須給王百萬留足面子,一定要保全他的家庭。王百萬雖然可恨,但趙妖精更可憐啊,女人和女人,心是相通的,她理解趙妖精,知道趙妖精心里的痛。如果那時揭了王百萬的短,不但對她沒有好處,倒反火上澆油,破壞別人家庭,那她豈不成了罪魁禍首。所以,她只好想出了那種下三濫的招數。沒想到她的判斷超級準,而且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神效。

至于王百萬家送出來的那兩萬塊錢,我也問過,大姨媽沒有出聲,只是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跟大姨媽學做師娘婆的前半年,我大概算了一下,前后共做了大大小小五十多起法事。在這些法事中,我逐步認識了師娘婆這個行當的本質,也逐漸看清了大姨媽的嘴臉。我又重新肯定了原來老師和同學們說巫婆是一個通過裝神弄鬼來騙取財錢的行當的評價。

促成我這種思想觀念轉變的,是一次在距離我們一碗水村七八公里遠的彝族山寨阿法多村,我跟隨大姨媽到一個彝族人家做的一回法事。從那以后,我徹底改變了對大姨媽的看法,并且一直想著找一個理由和機會離開她,不再跟她學做師娘婆。但這種想法一冒出來即被我給掐滅了。如果我真那樣做,就會惹奶奶不高興,我不想再讓奶奶傷心,再在奶奶心靈的傷口上撒鹽,除非我那該死的姐姐大煥還活著,活著回來好好照拂奶奶,那我就可以遠走高飛,去讀書,去打工,去干我這個年齡該干想干的事情。

回想起那次在阿法多村做的法事,雖然已事隔半年,但每當想起那事,心里就會感到非常后怕后悔,總感覺到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特別是天陰下雨刮風打雷的時候,都會禁不住地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幫著大姨媽做了傷天害理的事,遭報應了,老天爺要來懲罰自己了。這種擔心就像我家院子四周矮墻上的仙人掌一樣,一直在我心底悄悄地滋長。我擔心有朝一日,被一個炸雷劈了,劈得粉身碎骨。

事情是這樣的,阿法多村有一個叫普旺財的人家辛辛苦苦攢下了一筆錢,在他們村后山腳下蓋了一棟磚房,可房子才蓋了兩層家里就出了事,普旺財從六米多高的樓頂上摔到了后陰溝里,右邊肋骨摔斷三根,右邊大腿骨折。他家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蓋房子用了大部分,剩余的就全部送進了醫院。錢沒了,施工隊便停了工。

普旺財媳婦想不通,她家咋會一點都不順呢,咋碰上這種倒霉事兒,她找到大姨媽,要請大姨媽去給她家查一查到底問題出在哪兒。

我跟隨大姨媽到了普旺財家的老房子。

放下大布兜,普旺財媳婦便招呼我們先吃午飯。吃好午飯,大姨媽說要先到她家的新房子去轉轉看看。普旺財家媳婦便領著我和大姨媽去后山看她家的新房。

普旺財家那棟新房就建在后山腳下的緩坡上,背靠北面的青山,面朝南邊的壩子。這里原來是他家的一塊自留地。大姨媽老遠就夸贊說這個地點選得好,風水好啊,正板的子午向。

快到普旺財家新房的時候,我因為到僻靜處去方便了一下,便與大姨媽落下了十多米的距離。可就在這時,我看到大姨媽趁普旺財媳婦不注意的時候,從懷窩里拿出一樣東西,快速地插進了耳房的墻縫中。隔了一會兒,她又從懷窩里拿出一樣東西插在了大門邊的磚縫中。我當時有點疑惑不解,大姨媽到底把什么東西插進那兩個地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十分好奇,很想過去看個究竟,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后來我想,大姨媽插那東西必然有她的用意吧,要不然她是不會那樣干的。憑我跟大姨媽這么長的時間,我基本看破了她的套路。

我們在普旺財家新房子里轉了一圈,又沿路返回到她家老房子里。

普旺財家的法事也做得簡單,沒擺壇場,基本沒動法器和道具,程序基本上與王百萬家大同小異。

在查香火那個環節上,一開始,大姨媽都說沒看出有什么大問題,各方面都非常順利。我看著普旺財媳婦心里有些著急,臉都急得紅彤彤的。她又求大姨媽再仔細查一查,說肯定是哪里看疏忽了。大姨媽又重新點燃三炷香,認認真真查了一遍。終于,大姨媽給出了兩個結論,她說普旺財之所以從房頂上摔下來是因為他家遭人忌妒,有惡人在他家的新房子和祖墳上使了手腳。大姨媽說,問題不大,她完全能為他家化解。

接下來,大姨媽便高舉著香火,喊著普旺財媳婦和在場看熱鬧的人,一起到新房子去找那被惡人做過手腳的證據。

普旺財媳婦和在場看熱鬧的八九個人簇擁著我和大姨媽來到了她家新房子。那些簇擁著看熱鬧的人大多數是中年婦女,只有三個土里巴嘰的中年男人像幾棵木樁,呆頭呆腦,傻乎乎地夾在其中。那幾個中年婦女則兩三人一伙,交頭接耳,嘁嘁喳喳。

在普旺財家新房子大門前大家停下腳步,退朝一邊。大姨媽在新房子四周各插上三炷香,然后手上拿著點燃的三炷香在大門口跪下,向天空叩了三個頭,唱道:天上的七姊妹,快快下凡來,快來幫助我,化解苦和難!唱了兩遍,大姨媽臉上帶著些失意說今日七仙女推三阻四的一點也不爽快,讓我再試試。只見大姨媽一邊說一邊就跳起舞來,她雙手有節奏地拍著巴掌,雙腳做著顛跳動作,還時不時轉身、下蹲,她唱道:天上的七姊妹,地上的姊妹多,邀請七姊妹,一起來娛樂!她邊唱邊跳,在原地轉了幾圈然后停下來笑嬉嬉地說,七姊妹下凡來了,只見她一反常態嬉皮笑臉地直接走到耳房的墻邊,指著一條墻縫說,你們哪個眼睛尖,來瞧瞧這墻縫里到底塞著一個哪樣東西。一個看熱鬧的男人兩三步躥到耳房墻邊,從那條墻縫里拔出一把三四寸長的桃木劍來。在場的人一下子驚愕不已。接下來,大姨媽又舉著香火走到大門邊,指著磚縫說,你們哪個再瞧瞧這磚縫里到底塞著一個哪樣東西。剛才那個好事之徒,又兩三步躥到大門邊,從那條磚縫里又拔出了一把同樣的桃木劍來。在場的人都大驚失色。他們都對著普旺財媳婦說難怪你家會出這種事,原來是被惡人坑著了。

可這還不算什么,更令人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后面。接下來,大姨媽要普旺財媳婦帶著我們到他家的祖墳上去。她要親自從祖墳上找到那被惡人做過手腳的證據。在現場看熱鬧的那幫男男女女興趣更是高漲,非要跟著我們一同去普旺財家的祖墳上去湊熱鬧,普旺財媳婦和他們簇擁著我和大姨媽又往他家墳地走去。好在他家墳地就在村外不遠處的一個山坳里,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

到了普旺財家的墳地后,我便處處留心觀察大姨媽的舉動,我要好好看看接下來的戲她怎么演。大姨媽畢竟太老道了,她從容自如,十分淡定。到了墳地后,她就安排普旺財媳婦說先到山神樹下去瞧瞧,她叫我也跟著她們朝前先走,她要去摘一把青松毛。普旺財媳婦就傻乎乎地帶頭向前走去,那群傻瓜也一窩蜂似地跟了上去。因為我要觀察大姨媽的行動,所以有意走在最后。

當普旺財媳婦他們毫不猶豫地向山神樹走去的時候,我就悄悄縮在一蓬灌木叢后面觀察,只見大姨媽朝著那幾尊墳墓走去,到了中間一尊墳墓后面看看確定沒有人在盯著她后,就迅速從懷窩里拿出一件東西狠狠地插進了墳堆的封土里,然后清除了痕跡。我生怕被大姨媽發覺,緊走幾步跟上了普旺財媳婦他們。到了山神樹下,大姨媽才若無其事地跟了上來。

大姨媽來到山神樹下停下腳步,叫大家閃朝一邊,她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摘得一把青悠悠的松毛,她把松毛撒在樹腳的一小塊石碑前,先給山神叩了三個頭敬了三炷香,然后又點燃三炷香朝東南西北四方叩頭跪拜,跪拜完后又舉著香火向著天空三叩首,口中反復喊著七姊妹,快顯靈!喊了幾遍后,大姨媽開始四下查找,在山神樹下查找了一圈后沒結果,她又帶領大家直接來到普旺財家祖墳前,在幾尊祖墳前又跳又唱了起來。可是跳了幾圈她忽然又停了下來。只見她臉上很沮喪,她說今天七姊妹很不配合,只顧著游山玩水了,她只得重新請觀音菩薩來幫忙了。

大姨媽重新點燃三炷香,跪在墳前向天空叩拜了三遍,口中喊道:觀音菩薩,弟子遇難,求您快來幫忙!

我知道這一招是大姨媽慣用的毒招,她讓大伙像玩躲貓貓一樣,不能一下子抓住對方,她必須讓你充分感受那個玩“躲貓貓”的過程,讓你感到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讓現場的氛圍高度緊張,讓大伙的心都懸在半空中,甚至于到了讓人將要窒息的一剎那,她才會讓你懸在半空中的心陡然墜落。

果不其然,正當大家開始用懷疑目光審視大姨媽的時候,大姨媽手捧香火吩咐一旁看熱鬧的幾個男人到中間那尊墳的封土上找找看看,她說觀音菩薩指點說那惡人留下的證據就在封土堆里。

幾個男人一起上去像梳頭一樣在墳頭的雜草中梳理起來。不一會兒,一個男人從封土堆里拔出了一把三四寸長的桃木劍,那形狀與在新房子墻縫中拔出來的一模一樣。

普旺財媳婦現出了潑婦的原形,急得破口大罵,一時間,不堪入耳的臟話、惡語像噴屎一樣接連不斷射向人們的耳朵。

那些看熱鬧的男女則把大姨媽捧為真神,有的甚至跪在大姨媽的腳下頂禮膜拜。

就在距大姨媽給阿法多村普旺財家做法事后十多天的一個傍晚,村委會一個婦女干部(我平時管她叫阿嬸)忽然來到我家,向我和奶奶報告了一個好消息,說我姐姐終于有了消息,她白天打了一個電話來村委會的座機上,她說她在深圳打工,最近要和男朋友一起回家來。阿嬸還把我姐姐的手機號碼記了下來,叫我們給她打電話聯系。可是,我家沒有電話啊。好在阿嬸有一部手機,她說是她兒子剛給她買的老年手機,她自己也不會翻弄,基本上就是接一接她兒子的來電,她自己還從來沒有主動給兒子打過電話。她有點很不情愿地摸出一個香煙盒大小的黑亮亮的東西來,我一看就被那東西吸引住了,咋那么漂亮呢。我們班有兩個男生也有過這東西,我見他們在課堂上玩耍過,后來被老師發現,不準他們再帶那玩意兒來學校。

阿嬸給我演示了一下那手機,還帶著梭槽,能上下梭動,我接過來照著阿嬸的樣子輕輕一梭,頭上那塊蓋板就梭開了,蓋板底下原來還藏著三排數字和一個顯示屏。阿嬸摁了一下其中的一個鍵,隨著一陣嘀哩嘟嚕的響聲過后,那塊小屏幕就亮了起來。阿嬸把一張記著一串電話號碼的紙片交給了我,她說深圳那么遠,曉不得能不能打通,她叫我試一下。

我照著那個號碼撥了出去,然后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只聽見手機里發出嘟嘟嘟的響聲,大約響了十多聲,里邊才有一個說普通話的聲音傳出來,我感到好奇怪,我姐姐大煥可從來不興這樣說話啊,肯定是號碼撥錯了,是另外一個人接了電話。我緊張得忙把電話掛了,然后又重新撥了一次,結果還是那個說普通話的女人來接電話。她問我找誰,我說我找姐姐,是不是打錯了,對不起。電話里卻問你姐姐是誰,我說我姐姐叫大煥,我是她妹妹二煥。這時,電話里說普通話的女人突然改用我們一碗水的方言說,二煥,我就是姐姐。說完,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哭聲,我也緊握著電話大哭起來。姐姐,我可找到你了。那邊也說妹妹,姐姐終于聯系上你了,媽媽和奶奶身體好嗎?我只知道哭,哭了一陣才告訴姐姐說媽媽已經死了半年多了,奶奶眼睛瞎了,天天在等你的消息,天天在盼你回來。姐姐聽我說媽媽已經死了,哭得更是傷心了。我問姐姐這兩年為何不跟家里聯系,她說一言難盡,她被一伙傳銷團伙控制在一個小區里不得和外面聯系……不久前才被公安機關解救出來。后來姐姐告訴我說,她打算近期帶著男朋友回來,想在家鄉做點事情……正當我和姐姐說得難舍難分的時候,手機突然沒有聲音了。阿嬸說,哪有像你們姐妹這種打電話的,花了不少話費不說,連電池都被打干了。我對阿嬸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拿了五塊錢遞給她算是我付給她的話費,可她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看我,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時候,我轉回身來才發現奶奶也坐在不遠處的一個矮板凳上喜憂參半地輕輕哭泣著……

自從有了姐姐的消息后,我便打定主意決定離開大姨媽,不想再跟她干這種騙人的勾當。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姐姐不回來,我也不好正式向奶奶提這件事情,我一直在等姐姐回來的消息。

在等姐姐回來這段日子里,我們村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鄉政府為我們村接通了自來水,我們村徹底告別了到村外紫砂巖下排隊接水的日子。奶奶在家里擰開水龍頭就能接水,我再不必為家里的吃水問題擔心了。我們村里那條晴天灰飛、雨天泥濘的土路也硬化成了混凝土路面,村外的南山上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手機信號基站。

姐姐不回來,我就不好在奶奶面前提不想再跟大姨媽學做師娘婆的事,我只好硬著頭皮又跟著大姨媽繼續干下去。有一回,還意外地收獲了一部蘋果4手機,雖然是一部用過的二手機,但我也總算有了手機。在人前人后,特別是在我們一碗水那樣的窮鄉僻壤,身上能隨時帶著一部手機(更不用說蘋果4了),那是一種無尚的榮耀和自豪,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比別人高出了一個頭。有了這部手機,我感覺到不再孤獨了,我就站立在世界的窗口,看得見聽得到從世界的各個角落發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和色彩。當然,使我感到最大的方便還是能隨時隨地和姐姐聯系,那怕就是在拉屎撒尿的時候都能和姐姐說話,那是以前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

這部手機是縣城一個老大的女兒送給我的。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那天我跟著大姨媽剛從外村叫魂回來,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大姨媽家門口,我不知道那輛轎車是什么牌子,只認得車頭上有四個圓圈套在一起,我想一定是一輛高檔轎車。我和大姨媽一看見這輛轎車,就知道又有生意找上門來了。未等我和大姨媽進家,便看見車門推開處,一個看起來年齡在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從車里鉆出來,這人笑瞇瞇地迎著大姨媽和我說,可把兩位師傅等回來了。大姨媽和我對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便把客人請進家,我給客人倒了茶水,請他坐下來慢慢說話。

小伙子說他是受人之托來的,托他辦事的人是他們的老大,他只是為老大開車的。我一聽心里就明白了,小伙子說的他們的老大絕對是一個當官的,而且還是一個不小的官。因為我聽姐姐說她們背地里稱呼公司的總裁也稱老大。大姨媽眼睛一亮,問道,那你們老大遇到哪樣麻煩事了?小伙子說,也不是多大個事,就是他老母親最近身體突然垮了,中西醫都看了,不見效,可把他急壞了。有人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叫他請一個仙姑去看看,興許會出現奇跡。所以,他是奉命來請仙姑的。

大姨媽原本打算準備一下,叫小伙子第二天來接我們,沒想到小伙子非得當天晚上就要接我們走。他說他們老大交待過,這事在白天做影響不好,必須在晚上做。大姨媽說曉得了曉得了,一定按你們老大的意思辦。大姨媽叫我收拾法器,帶上那個大布兜,我又順便去弄了一把新鮮的桃枝柳枝放在布兜里。此時,夕陽已經落山了。

車在路上行駛著,夜幕漸漸籠罩著車窗外的天空和大地。大約過了個把鐘頭,我看見遠處有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城,我想,那里肯定是今晚我們要去的地方了吧。

車繼續往前開,可是開著開著卻沒有進城,而是拐向城邊的一個山坳。夜色中,我認出這是一個別墅小區,有幾排小別墅躲藏在靜悄悄的花木叢中,像神話故事中的城堡,朦朦朧朧。偶爾,從樹叢中探出一盞路燈,那燈光像死人的臉冷冰冰、白晃晃的。我猜想,能住在這里的人會是一些什么人呢?是大官?大老板?這個社會,除了這兩種人,還有誰能住到這里來呢?我覺得這個問題太傷腦筋了,懶得去琢磨它。

車子在一個圍著鐵柵欄的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別墅,一樓有幾個窗口還亮著燈。我們下了車。這時,一個穿著短袖白襯衫,挺著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開門把我們迎進了別墅。看著眼前這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主人我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怎么會挺這么大一個肚子呢,能裝下兩三個小豬仔都不止。我想這個人肯定有病,正常人是不會這樣的。

男主人稱小伙子小王,說小王還得再辛苦你一趟,小莉還在學校沒回家,去接她一下。小伙子應了一聲便發動車子開走了。

男主人把我們引到了一個很寬大的客廳,只見一個年紀比他年輕五六歲的女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顯然,猜都不用猜,這個女人絕對是這棟別墅的女主人。這女主人瓜子臉,頭發像波浪一樣自然卷垂著,穿著一身薄薄的素花坎肩連衣裙,脖子上墜著一條亮閃閃的項鏈,右手腕上戴著幾串寶藍色的細串珠,十個指甲是紫羅蘭色的,每個指甲上還畫著一朵非常好看的玫瑰花。我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想,不能單用“漂亮”這個詞去簡單地形容她的容貌,還應該加上“高貴”這個詞才能稍微確切一些地概括出她的形象和氣質來。

男主人走到女主人身邊小聲說,人已經接來了,你去叫小芳給媽媽收拾一下,扶她到客廳里讓這兩位師傅給看看。女主人起身邁著優雅的步子向一個燈火通明的過道里走去。

我和大姨媽放下身上帶著的法器,站在沙發旁邊不敢走動,像看西洋鏡一樣左顧右盼地看客廳里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擺設,連腳都不知該往哪兒站。

這時,男主人說,兩位師傅不必拘束,來到家里就請隨便就坐吧。

大姨媽給我使了一個眼色,叫我坐下。我便在沙發的一個角落里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她自己則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個長條沙發的中央。大姨媽問道,大兄弟,老人哪里不好?

男主人說,老人身體向來都不錯,也沒得過什么大病,前個月突然在夜間莫名其妙地說夢話,半夜三更起來在房間里捉鬼,她說有一群魔鬼闖進家來要捆她和她兒子。這事接連不斷地發生了近一個月,一家人已經被搞得筋疲力盡,他們帶著老人到各大醫院檢查治療都不見效。無奈,才想到請兩位師傅來幫看看。

大姨媽要求先看看老人。男主人便將大姨媽和我引到了一個單人房間。這時,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剛剛給一個老年婦女穿戴好衣服褲子,和女主人一起準備要扶著老人到客廳里去。大姨媽說,把老人交給我吧,我和二煥要單獨和老人說說話。大姨媽問有沒有大紅公雞,如方便的話,請準備一只大公雞,等會兒做法事要用。女主人說現在這個時候買不到了,要明天到集貿市場才能買到。大姨媽說那就算了,煮一個雞蛋吧,煮熟后放在冷水里泡著等會兒有用處,女主人把這事吩咐給了那個叫小芳的姑娘。

接下來,男女主人和那個叫小芳的姑娘便離開了房間,大姨媽把房間門反關上,房間里就只剩下了老人、大姨媽和我三個人。

大姨媽先是問寒問暖地和老人閑聊,就像女兒和媽媽拉家常一樣。兩人聊了一陣后,大姨媽說,大嬸,你不單闖著鬼,掉了魂,還有別的隱情沒說出來,那才是你的病根,你得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我才能幫你。果然,老人經不住大姨媽的忽悠,輕輕抽泣起來。老人說,這事在她心里已經藏了兩個多月了,她一直不敢說,叫大姨媽一定要幫幫她。

老人向大姨媽和我說起了一件事情。兩個多月前的一天夜里,老人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驚醒。她以為是保姆小芳出去貪玩回來晚了,要準備去給她開門,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她起床走到過道拐彎處,發現兒子已經在她之前去開門了,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提著一個皮箱走了進來。在客廳里兩人說了一陣話,喝了一杯茶,留下那個皮箱就走了。兒子送走客人后就獨自在客廳里把皮箱打開來看,只見那個皮箱里裝了滿滿一皮箱錢。老人當時就被嚇得差點癱軟在地。她親眼目睹兒子把那個皮箱鎖好,提進了寢室。第二天,等兒子兒媳上班去了,她打開他們的寢室,發現那個皮箱已被兒子藏在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老人明白,兒子一定干了傷天害理的事,一旦被發現,這可是要坐牢、甚至于掉腦殼都有可能。

從那以后,老人便心驚膽戰,經常在夜里做惡夢,夢見有厲鬼來捆綁她和她的兒子。沒過多久,老人便被折磨得變了一個人,整天神情恍惚,像中了邪似的。

大姨媽聽完老人的敘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這樣的。大姨媽安慰老人,叫她放一百二十個寬心,她一定會為她化解,幫她們把厲鬼驅走。讓她一覺睡到太陽出。她兒子也不會被厲鬼捆走。老人也囑咐大姨媽和我,說此事絕不可以向第四個人再說。就包括她兒子在內。我們當即向老人作了保證。

這個時候,小芳的雞蛋已經準備好了,她來敲門問何時需要雞蛋。大姨媽暗示我去給她開門,我打開房門,小芳擔心地走了進來。大姨媽叫我們一起扶著老人到客廳里去。接下來將要在客廳里布置壇場。我和小芳扶著老人剛來到客廳,就看見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小姑娘推門進家來,那個開車的小伙子跟在后面。

我一看眼前這個小姑娘就猜想她肯定正在讀高中。如果我媽媽沒死,我能來一中讀高中的話,憑我的成績或許我們還會是一個年級甚至是一個班的同學。

小姑娘的臉模樣長得很像女主人,披著一頭長發,那黑油油的長發瀑布一般飛瀉直下,一直落在肩上。她上身穿著一件印有灰色圖案的白色短袖T恤,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腳上穿一雙白色旅游鞋。肩上掛著一個雙肩書包,但她卻只掛著其中一根背帶,另一根像擺設一樣任其往下墜著。左手握著一個乳白色的手機,手機上插著一根耳機線,像一根白色藤蔓在下巴底下分成兩根爬進她的左右兩邊耳朵里。小姑娘這身打扮著實讓我著了迷,她怎么就這么得體、大方,讓人越看越愛看,越看越想看呢。反觀自己身上土得掉渣的穿著,真想找個墻縫鉆進去。只是有一點讓我很納悶,她的牛仔褲膝蓋上下磨破了好幾個洞,里面的肉都露出來了。這么有身份有錢的大小姐,也不害羞,她媽也不叫她換下來補一補。

小姑娘看了我們一眼,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近老人跟前和老人親熱了一下,然后和那個小伙子說了聲拜拜便獨自上樓去了。

我和小芳把老人扶著坐在了客廳正中的沙發上,大姨媽又吩咐小芳、小伙子和我把大玻璃茶幾移到一邊,這樣,在客廳中間就挪出了一塊三四平方米的空地。大姨媽叫男女主人陪著老人看電視,我們就開始布置壇場。

我拉開大布兜,把用得著的法器一樣一樣地擺出來。大姨媽開始掛彩門,彩門兩旁掛上寫有對聯的條幅,在客廳正中擺設天地君親師位神龕。從小飯廳里抬來一張長方形飯桌當神桌,把事先準備好的香蠟紙錢、金元寶、神槍、神旗、牒文等道具擺好在神桌上,將鑼鼓樂器擺在一旁地上。然后又安排女主人找來了各種糖果供品供于神桌之上。大姨媽將那個煮好的雞蛋在老人身上來回滾了幾圈后也供在了神桌之上。我把一床折疊起來的席子打開鋪在神桌前邊的木地板上。

緊接著,大姨媽到老人的寢室里換了一身行頭:只見她頭戴五佛陽官帽,身穿五色紫羅袍,腰中系著九州玉羅帶,腳上穿著八卦靴,透著一身的英武和神氣。她點燃了三炷香朝客廳四方敬了一遍,然后把香火插在了神桌上面。

此時,煙霧漸漸在客廳里彌漫開來,客廳里開始變得有些虛幻。我感覺眼前的場景好像在某次夢中呈現過。對,那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夢中夢見去找媽媽,在一個陌生的山谷里看見過這種場景:煙霧彌漫的山谷中,一條小道隱隱約約通向迷蒙的遠處,山谷里不時傳來我呼喚媽媽的回聲,那回聲陰森恐怖,使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我在夢中猜想,這地方是不是奶奶給我們說過的陰陽兩界的交界。

這時大姨媽命令我,弟子,鳴鼓發擂,開壇請神!

聽到大姨媽的號令,我拿起鼓槌,對著擺好的鑼鼓樂器,按照規定的節奏咚咚哐哐擂打起來,擂打了三遍,大姨媽才走到席子上,拍三聲令牌,唱道:頭戴五佛陽官帽,身穿五色紫羅袍,腰系九州玉羅帶,腳上穿著八卦靴,渾身上下多齊整,弟子開壇是時辰。接下來發牒、打申行文、迎師下馬、祭水、請水……接著跳起歡快的巫舞……

大姨媽跳的動作我都見過,她作揖、跪拜,跳懺四門、砍四門、打四門,拿著桃枝柳枝從一樓到二樓再到三樓,每一層樓,每一個房間都去打掃了一遍。那舞步也變化多端,便步、獨腳跳、禹步、罡步、轉、旋、跳,連平常基本不跳的筋斗及各種舞槍、舞旗等絕招基本都全使出來了,有些動作雖說非常生硬、別扭,甚至洋相百出,但她仍然一絲不茍。說實話,我跟大姨媽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全面系統地表演過巫舞。她的精彩表演連已經上樓多時的小姑娘都被吸引住了,站在一旁看得呆瞇瞇的。

大姨媽唱跳了一陣,最后一頭暈倒在神桌前,眼睛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這下可嚇著男女主人了。男主人急得問我,小師傅,會不會出事?我告訴他們說別緊張,這是神已經附在師傅身上了。

果然,大姨媽突然威嚴地睜開眼睛掃視了一眼在場的人說,怎么亂七八糟的,無關緊要的人都退下去。家里的人都給我跪下來聽著。男主人望望開車的小伙子和小芳,示意他們回避一下。小王和小芳被嚇得臉都有些變色,急急忙忙退到了大門外面,然后把大門輕輕關了起來。

大姨媽見開車的小伙子和小芳不在現場,就叫男女主人扶起老人到神桌前跪下。老人和女主人都十分配合,虔誠地跪了下來,男主人卻只是單膝跪地,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放不下。大姨媽惡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男主人這才規規矩矩、踏踏實實地雙膝跪了下來。小姑娘早驚呆在一旁,被女主人一把拽過去跪在她旁邊。

大姨媽說,三個月前有人送過一個皮箱給他家,皮箱就藏在男女主人的寢室里,那個皮箱上附著一個女鬼,這個女鬼已經把老人的魂拿走,接下來就輪到男主人了。他家必須在三天之內把那個皮箱和里邊的財物送走,從哪里來的送回到哪里去。如果不按時送走,男主人在一年之內恐有牢獄之災。只要把那只皮箱送走,老人的身體即能恢復健康,其他人也就平安無事了。

男女主人聽了此話后互相瞅了一眼,接連不斷地給大姨媽叩頭說,他們一定按照神的旨意辦,一定在三天之內把那只皮箱處理掉。

接下來,大姨媽從神桌上拿下那只雞蛋放在手掌心里給老人叫魂。大姨媽嘴里喊著,大嬸,女鬼被我趕走了,外面風吹雨淋的,又冷又餓,你還猶豫哪樣,你的兒子兒媳孫女一家都在等你回來呢,趕緊回來,趕緊回來!隨著她的喊叫聲,只見她手心里的雞蛋神奇地站立起來。隨后她回頭問老人說,大嬸,該回來了?老人回答說回來啦回來啦!

老人被扶到沙發上坐好,男女主人和小姑娘也都坐了下來。大姨媽又跳又唱了一段“送神歌”把眾神送歸位,才從席子上下來。我隨即也把席子收起來折疊好收進大布兜。然后又跟著大姨媽把鬼送出大門,在門外潑了些漿水飯和供品,并在大門背后貼上一張太極八卦印,整個法事才算結束。

我和大姨媽收拾好壇場,男主人已經準備好一千塊錢遞給了大姨媽。男主人說,叫我們留下一個電話號碼,以后還要跟我們保持聯系。我說我們都不興玩手機。這時小姑娘說,她剛買了一個蘋果5,可以把換下來的蘋果4給我。男主人說,那正好,拿來送給小師傅,以后就方便聯系了。小姑娘便上樓去,隔了一會兒,手上便拿著一部精美得幾乎要讓我窒息的乳白色手機從樓上下來親自交到我手上,并且現場教我使用,把她自己的電話號碼也存進了手機。我看了一下她留下的名字是夏小莉,至于男女主人姓什么叫什么我們一直不敢問。

后來,小芳給我們煮了夜宵,吃完夜宵,開車的小伙子又連夜把我和大姨媽送回了家。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和給我手機的小姑娘通過幾次電話,通話中,我從側面打聽到了老人家的身體情況。小姑娘說她奶奶完全好了,現在他們一家個個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把這事轉告了大姨媽,大姨媽只是淺淺地笑了笑。在她看來,這事似乎就像高天流云,隨風飄走了,飄遠了,值不得再去回望和追憶。

我真的非常感謝小姑娘給我這部手機,如果沒有它,我就沒法和姐姐聯系。是這部手機,把我和姐姐緊緊連在了一起。

就在前不久,姐姐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回家的行程基本定下來了。我也跟姐姐透露了想出去打工,邊打工邊繼續補習,今后一定要考大學的想法。姐姐非常支持我的想法,她說她想和男朋友在家鄉辦一個養殖場,她可以照管奶奶。她叫我到深圳去,她說她在那邊有很多朋友,她還可以把我推薦給她認識的一個公司老總。

而恰在此時,大姨媽也提出來要叫我接班,她說她年紀大苦不動了,打算休息了。要我接她的衣缽,并為我操辦一個“出師”儀式。她說我不能總是跟著打下手,要親自實踐,自己獨立做事,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我想這下死定了,如果大姨媽一旦為我做了“出師”儀式,那么,在我們村,在上村下鄰十里八寨,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就真成了師娘婆了。如真那樣,木已成舟,就再無退路了。不行,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跟著大姨媽打打下手,忽悠一下人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如果真的叫我一生都去干這種勾當,我斷然拒絕,堅決不干,打死不干!我得盡快找時間跟奶奶和大姨媽說清楚。我想,只要把我想繼續上學,想出外邊打工邊補讀,然后考大學的想法如實告訴奶奶和大姨媽。我知道奶奶和大姨媽都是真心疼我的,她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只要把情況挑明了講清了,她們是不會阻撓的。

隔天晚上,我把大姨媽喊到我家,奶奶、大姨媽和我三對面坐下,我就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起初,大姨媽非常驚愕、生氣,還罵了一通難聽話,說我好心當成驢肝肺。奶奶聽見大姨媽罵我只知道輕輕地哭泣。大家沉默了好一陣后,大姨媽才終于開口說,既然已經想好了,她也沒有辦法叫我改變主意,只是叫我出門在外一定要經常和家里聯系,要多長個心眼,多注意安全,讓她和奶奶放心。

我抱著大姨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這兩年,我跟著大姨媽,看穿了她許許多多裝神弄鬼騙取財錢的卑鄙手段,甚至還做她的學徒、幫兇,協助她一起騙人,作為她的親侄女,她的晚輩,我不敢也不能直接站出來揭露她、批駁她,與她決裂。因為那樣做無異于當眾砸她的壇場、砸她的飯碗,那樣做是不理智、不道德,散失人性的。記得讀初三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句話:世界上的事物,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合理性。我相信老師的話是正確的。我個人的觀點是,我不再繼續跟大姨媽學做師娘婆,但也不阻止大姨媽繼續做師娘婆。說真心話,我對大姨媽既恨也愛。恨是恨她所從事的職業和謀生的手段。但在其他方面,我又認為大姨媽就像我的親媽一樣關愛著我,呵護著我。

實際上,自從我媽媽死后,大姨媽就自然取代了媽媽的位置。所以,當我做出了要外出去打工的決定時,我心里很難受,很對不起大姨媽。我知道我辜負了她的期望,我請她原諒和寬恕我。

奶奶那邊正如我所預料,她知道過幾天姐姐帶著男朋友就要回來,她老人家心里早已醞釀好了許多美好的期待。我告訴奶奶,等我打工苦到了錢,等我考上大學,等我大學畢業找到了一份正二八經的工作,我也要帶著男朋友回來孝敬她老人家。

奶奶最終被我逗得破涕為笑。看得出來,奶奶心中向往美好生活的希望之火并未熄滅。雖然病魔奪去了她的兒子、兒媳,雖然她歷盡了太多的苦難,但這些苦難并沒有把她擊倒,她的心中仍懷揣著夢想。因為她還有兩個孫女,兩個孫女就是她的明天,她的未來!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姐姐帶著她的男朋友回來了。

一家人歡聚了三五天,我便告別了姐姐、大姨媽和奶奶,告別了生我養我的故土,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歷程。

責任編輯 郭金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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