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海
副鎮長關于高田村陳老三脫貧問題的情況匯報有誤。他說陳老三是個殺豬賣肉的高手,不懶,但心傻慈慈的,只要能勉強過日子,絕不多殺一頭豬,所以窮,前段時間突然封刀,沒有別的本事,以后只會更窮,他自己不想富,誰都沒辦法。我確實笑了。我愿意支持這個說法,不過,事實不完全是這樣。
精準扶貧撒不得謊,那天一到陳老三家,我就開啟副鎮長交給我的錄音筆。清晰的錄音和我無處推諉責任的獨眼作證,我們剛坐下來,陳老三就請我們喝包谷酒。副鎮長當然沒喝,他先是清問陳老三家生產生活現狀,然后宣講扶貧政策,接著幫他出致富主意,勸他發揮長處,拿起刀來,多殺豬,多賣肉,多掙錢,快脫貧。還說只要陳老三愿意,政府給他出本錢。他說了一上午,不得不三次皺著眉頭端起結滿黑垢的茶碗。可是陳老三句話不吭,被問急了也只是擺頭。副鎮長很生氣,當然沒罵人,只是臉色難看,忽地起身,說有事得先走,要我留下來繼續做工作。他出門就被一只鵝誤會,嘎嘎叫著追他。他邊跑邊文雅地罵鵝。他和鵝的樣子都很滑稽,陳老三想笑,又覺得不該笑,臉相也很難看。我想吃他的酸菜炒飯,就說了個秘藏多年的龍門陣逗他,他終于笑了。一笑,話語就爆炸似地打開了。以下內容來自錄音筆,我沒有作半句增減。他說:
主任,我也想起十八歲那年。格老子的,我喜歡南腰界冉二妹。她生得好看,當時在讀初三,老子天天挑菜去中學門口賣,就為看她。賣菜和打扮是生死對頭,賣得好菜就打扮不好,她就不看我,打扮好了又賣不好菜,我爹就不讓我去,我連看都不得去看她,焦人得很。有個星期六,大太陽朗朗的,離她們畢業不遠了,老子覺得是時候對她明說我愛她了。你曉得,我怕她一畢業就出去打工,那話就說不著了。我到讓坪大路坎上的司毛草里躲著等她——她放學回家要路過那里。撞鬼了,那天有個女的和她一路。那女子怕曬,用帕子把腦殼包起,我看不的確,不敢出來,就學羊子叫喚。冉二妹撿起石頭就朝老子扔來,有一塊扔在老子腳桿上,我生疼,一下跳起來幾么高。冉二妹躲到那女人背后喊:“媽,媽,就是他,天天到校門口學羊子叫喚,追著我擠眉夾眼,夾得我心里發慌,書都讀不成器。”她媽爬上坎,我轉身就跑。跑出去一段路,回頭一看,她媽還在追,只離我卵屎點點遠,我轉頭又跑。一個跑一個追,翻了兩個山包包,她跑不動了,坐在柏香樹下出大氣。我就朝她大笑,朝她大聲喊,“冉妹子冉妹子,我想你我想你”。喊了又唱。她媽站起來,我又跑。跑兩步回頭看,她媽沒追了,把頭上的帕子摘下來擦汗。我一下子就不想喜歡冉二妹了。因為冉二妹她爹去學校看她時我見過,長得像野豬一樣,配這女子簡直就是酒糟鼻配西施。我沒見過西施,但冉二妹她媽長得太安逸了,就站在我幾步外擦汗水。你們有個詞是怎么說的?閉月羞花?媚風流轉?倒底該怎么說嘛?人面桃花?秀色可餐?對頭,就是可餐!反正是長得好看慘了,讓我好愿意懷疑她不是冉二妹的媽,可她真的就是冉二妹的媽。后媽,叫樊秀花。我想起冉二妹她爹的樣貌,覺得對她媽更有把握,心里就咚咚咚的,動靜好大。
樊秀花輕言細語地對我說:“喂,你跑啥子嘛,不要跑了嘛。”其實我哪里還想得起跑喲。我就站在那里看她,蛇梭到腳背上了都不曉得。她說有蛇在我腳上,我彎腰把蛇捉起扔到一邊,又看她。她紅著臉,說:“你過來,我有話問你。”她問我是不是喜歡她女兒。我說是。她問我家是不是就在壩上。我說是。她問我家的田土遠不遠,我說不遠。她說:“那你就請個媒人去我家提親嘛。”我說要得。她笑了一下就轉身走,我就跟著她走。她們在前面走,我像著鬼牽一樣在后面跟。她們像姐妹一樣輕聲擺龍門陣,笑,時不時車轉身看我,老子句都沒聽到。走到她家天已經黑了,我進門才回過神來。
冉二妹她爹是灶匠,出門做手藝沒回來。我看水缸里沒水,就問水井在哪里,然后摸著月光去挑水,她們用我挑的水做飯,然后請我吃。吃過飯后,我沒走,在她家火鋪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冉二妹要去上學,樊秀花示意我和冉二妹一起走,老子假裝不懂,她跺腳,樣子像仙鶴在跺腳。冉二妹走后,我看得樊秀花不敢停在哪里,她只好不停做事,我就不停地幫她做事。天要擦黑了,她去柴房關雞籠子,我也跟著去。我不是個忍得住的人,在雞籠前抱住她,她掙了兩下,順倒在柴草上。我親她,她先是擺頭,頭被我摁緊了,她突然就渴得很,逮到我舌頭就不放。我脫她的褲子,她就不干了,腳亂蹬,把雞籠子蹬倒了,七八只雞駭得喔喔地滿天飛。雞一亂,她就不動了。我剛把褲兒脫到腳彎就被她推開了。我順著她突然瞪大的眼睛回頭看,見一漢子右手拿個鐵錘錘,左手拿著鐵鏟站在柴房門邊。那漢高大,黑麻麻一臉胡子,只看得見眼睛仁是白的。老子趕緊提褲兒。那漢陰著嗓子說:“狗日的龜兒子,天都沒黑就來搞我婆娘。”那種聲音就是他媽的眼鏡蛇腦殼,老子曉得危險,撞倒攔在柴房邊的木板板,旋轉身就跑。那男人在后面風一樣追,追了幾步,突然沒聲了。我轉頭看,只看見模模糊糊一鐵錘嗚一聲對準老子腦殼飛來。老子頭一偏,鐵錘把兒打在耳朵尖尖上。老子痛都來不及痛就又跑。聽到又有東西飛來,趕緊趴在地上,鐵鏟鏟從老子腦殼頂上飛過去,插在面前的土坎坎半中腰,看不到鏟鏟,鐵鏟木把子像是長在土坎上的,在那里嗚嗚顫動。我爬起來又跑。他趁著大月亮追了幾坡幾嶺不放手,引來好幾個好奇的男人跟著跑。要追到我家了,老子只好朝另外一個方向跑。他在后面喊:“你狗日跑,你狗日跑,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廟,老子曉得你是哪家的二流子。”我站在田坎上看著他放慢腳步,朝我家走去。我當時心想,反正你捉不到老子,去老子家里起屁作用。他一進我家,我就聽到吆喝山天的吼叫聲,但我當時還是沒敢回去看。幾分鐘后,那漢出來了,站在路邊朝老子罵:“再去搞老子的婆娘,老子打遍你們全村。”他走了好久我爹才歪一歪地出門來,看見我站在田坎上,也罵我,說:“你個屁眼蟲!”那漢追不著我,把我老漢打了一套。第二天,我爹痛醒了才開始表示不服氣,說不是打不過那漢,是太突然了,那家伙完全是牛打偷角,一進門就撲上來,等他反應過來,那漢一個回合打贏就出門走了。
十多天后,樊秀花在集上悄悄找到我,要我和她一起去上海打工,我沒得路費,又不好說出口,就算了。
我有一年沒敢去南腰界。一年后我接承父業,成了殺豬匠,常在外面跑。樊秀花家順大路,繞不開,我就會看見她還是那么好。她男人看見我了,作勢又來追我,我作勢要跑,他又不追了,站在那里亂罵我。突然有一次,他只是遠遠地看著我,不再罵我。他不罵我了,我就怕被他打“偷角”,就在路過他家時唱歌。我會的歌不多,每次都只唱:“霧罩下山要落雨,巖鷹下地要叼雞。陳三要從門前過,各人招呼各人妻。”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全寨都會唱這歌了,還給老子取了個綽號,叫我“巖老鷹”。
我和她男人相互提防,所以相安無事。又過了八年半,就到了去年春節前幾天。那天我在集上賣豬肉,發現樊秀花站在街對面看著我。她瘦得倒是很現代化,就是有點枯黃。她從上午看到下午,我要收工了才走過來,費了好大勁對我說:“喂,我要賒50斤豬肉。”我說沒肉了,讓她明天來。我打夜工去買一頭好豬殺了等她來賒,第二天清早,她果然來了。那么遠,又這么近,我不大敢看她,問她信不信我一刀下去,說是多少斤就是多少斤。她說信,還講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閑話。我砍一半邊寶肋肉放在她背簍里,讓她背走。她不動,說只賒50斤。我取桿子秤勾住那肉,一只手忽地提起來——事實上那扇肉至少有100斤,我是比著她力氣下的刀,老子也不曉得當時哪里來那么大力氣,單手一下就提了起來。我左手拉著秤砣,秤桿都沒反應得過來我就放下了,說50斤一錢不多一錢不少。樊秀花看了看我,背起肉走了。
春節過后沒幾天,好像是正月初六那天,南腰界有人來找我,說冉大胡子請我去他家說話。我不想去。說老實話,那么多年過去了,老子還是一看見樊秀花就有好幾天不得自在,睡不著覺。老子不想在正月睡不著覺。但我老漢發話了。他咳順了,可以通暢地說兩句正經話了,才鼓起眼睛對我說:“你怕他個卵,他喊你去你就去,要打就再打一盤,把老子那回合打轉來。”我沒敢帶家伙在身上,怕失手。進他家屋,樊秀花在灶門前燒火。我不敢看她,對著鍋說她男人找我,問她男人在哪里。她說在里屋,就是他們的臥室。她讓我進去。老子不傻,怕有陷阱,就站在門邊喊:“冉大哥,冉胡子。”冉胡子在里面有氣無力地說:“你喊條卵,進來說話。”
他躺在床上,瘦得沒個人形,眼睛也落眶了,但臉刮得好利索。他說是樊秀花給他收拾的,示意我坐床沿。我問他得啥子病了。他說先是拉稀,拉著拉著就拉成了癌癥,醫生說醫不好了,請我去,是有事相托。老子想起他當初追我的狠勁,覺得他是條漢子,就說:“有事你說話,兄弟給你辦。”他想把手伸出被子,我看他吃力,幫他拉出來。他抓住我中指拇說:“讓秀花為我守四十九天寡,你再把她帶走。”老子當時就呆了。樊秀花轉身悄悄抹眼淚。冉胡子見我不說話,就問:“有相好的了?”我擺頭。他又問:“看不起秀花?”我還是擺頭。他笑了,說:“老子這輩子砌了好幾千個好灶,地位比你這殺豬的還是要強點,我死了,你帶我婆娘過日子,這事不得抹你面子。”他說得又慢又費力,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為個啥子。他說:“你跑得快,禁得累,會殺豬,天天有肉吃,還能唱山歌,這些老子都不佩服,就佩服你敢不怕我,行不?”我當時就想,他媽的,要是不怕你,老子當初跑個屁喲。
秀花送我到大門口,在我背后悄聲說,“你別聽他亂講,他是夢見了菩薩。”我站住不動。她繼續說,“菩薩在對你笑,說你是好的。”我問他的夢干我啥事。她說,“他病糊涂了,你別當真。他說你殺豬利索,從不讓豬多叫喚一聲,又說你只要養得活自己,從不多殺一頭豬,菩薩看得起你,他也看得起你。”我想和她多說兩句話,問啥子菩薩對我笑。她清清楚楚地說,“灶神菩薩”。我差點笑了。
我回來跟父親說起這事,老漢臉都笑彌起去了。他一直恨我找不到媳婦。村長,你曉得的,哪有姑娘留在老家嘛,都打工去了,不說姑娘,連個寡婦都沒得剩下的。老子從沒說過有點恨他總是生病,讓我不敢出遠門碰碰運氣,他還好意思一說到這事就沖我發脾氣。現在好了,有個盼頭了,他笑了。可是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又不高興了,說算了,要我快緊另外找個女人,不然,好像有盼著冉胡子早點死的壞心思。老子和他爭論了一上午,最后達成一致,決定把我們積蓄的兩萬多塊錢拿出兩萬,送給冉胡子醫病。是送,不是借。如果一年后冉胡子還沒死,老子就帶著老漢出遠門去打工,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另外找個女人。老子是個直白人,不藏心,冒著比天還大的雪,扛著個豬前腿趕去,把錢放在冉胡子手里,把我們的決定說給他。他躺在床上,像看見大雪突然停了,太陽突然停在他臉上一樣,只顧微笑,連個謝字都沒說。秀花在落淚,也沒說話。老子后來沒再去看過他,覺得去看他就是去觀察他要好久才會死,心里別扭。
初八,冉胡子死了,死在自己床上,屬于壽終正寢。我去奔喪,在他家院壩坎下遇見冉二妹。不知這些年她嫁到了哪里,原本還算過得去的一個人,被壞日子過得沒了人氣,一見到我就瞪起死魚眼睛恨老子。一個老太婆勸我說:“巖老鷹,你先回去嘛,過四十九天再來接人。”我給她五千塊錢,讓她轉交給秀花辦喪事,然后走到對面山嶺上看她家房頂要斷不斷的炊煙,天擦黑了,我就回來。
冉胡子死了五十天,我去看她。她更瘦了,人還在傷心處,沒接我提去的豬肉,沒和我說話。第二天去,她在地里薅草,也不理老子。后來,我又去過好幾次,沒少說我會多殺豬快致富的打算,也沒少講她今后清閑漂亮的日子,她仍然不理老子。最后一次去,我坐在她院子土邊回想這些年和她的見面,心頭慢慢冒出個問號,因為冉胡子的死期離我第一次送錢去,天趕天剛好一年。我問她是不是遇巧了,她不答話,嘩嘩嘩嘩落眼淚,快步走出菜地,進了屋。
聽見關門聲,我突然想起她賒肉那次說的閑話。她原話是“只有你這種純粹的天真浪漫人才殺得了生,心愿越好,下手越狠,手腳越是干凈利落”。這個事說出來沒多大,老子只愣了一眨巴眼,然后起身上路,還哼了半句山歌,可是哪有人曉得,我突然好多委屈,好多悔恨,滿山滿嶺都是洪水,滾來堵在心里。她聽見我仆倒地上的聲音,開門朝我跑來,我搖了搖手。人坍塌了,沒誰能扶。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