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吳筱燕 劉婷整理/編寫:吳筱燕
越劇發展的回眸與啟示——李惠康訪談
訪談:吳筱燕 劉婷整理/編寫:吳筱燕
1990年3月,李惠康發表《重塑越劇在上海的形象》,從“老化”“分裂”“復舊”三個方面犀利批判了上海越劇的發展現狀,一時間引發了戲曲界的熱烈討論,滬浙兩地聯合舉辦了為期4天的“越劇現狀與對策”大型研討會。在前不久舉辦的《李惠康戲劇評論與劇作選》新書首發式上,27年前的這篇評論仍反復被提及,“至今仍有前瞻性”。
出生于浙江鄉村,成長于都市上海的李惠康,與其摯愛奉獻了一生的越劇藝術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相似性。越劇作為20世紀興起的中國最具代表性的都市戲曲劇種,既內蘊著吳越文化溫婉柔和的藝術品格,更得勝于現代都市文化所需的青春與愛情主題。對這一點,李惠康是很清楚的。因此無論是作為編劇,還是評論家,李惠康始終關注越劇與都市文化品格間的互榮性。上世紀80年代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興起,使李惠康意識到越劇在上海的生存危機——這危機歸根結底不是越劇中心的遷移與否,而是越劇作為一個現代都市劇種的發展困境。
今年是越劇進滬一百周年,借此機會,李惠康再次與本刊分享了他對越劇的情懷與思考。
《上海藝術評論》:您早期是做越劇編劇的,1979年進入上海藝術研究所工作后才開始轉做戲曲評論,寫出了《重塑越劇在上海的形象》和《大劇院的困境及面臨的選擇》這樣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評論文章。是不是能與我們分享一下越劇創作和評論的經驗?
李惠康:現在時代比較平靜,如今的人沒有曲折的經歷。對于做學問的人來說,經歷是一種學問,這些學問是學校里學不到的。我寫劇本、寫文章都離不開自己的經歷。
一個是我成長的經歷。我出生在農民家庭,1949年以前一直住在浙江鎮海鄉下,當時姐姐和姐夫在上海做工人,寄錢回來叮囑家里讓我上學,我這個農家子弟才有機會讀了兩年書。后來父親過世,我回家幫母親種地,就失學了。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姐姐和姐夫把我們全家接到上海,一家人住在楊樹浦,姐姐工作的紗廠提供的公房,很小的房子。這時候我才重新開始上學。所以我小時候能上學是不容易的,我很珍惜也很喜歡讀書。
另外就是看戲的經歷。我在楊樹浦讀到五年級時,我們家搬到了福州路,從這時起我就開始看戲了。我有個表哥,家里有點錢,他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晃著沒啥事做,就帶我看戲。他是京劇迷,一直到天蟾看戲,就帶上我。后來我看越劇,有很多劇場可選擇:卡爾登劇場,就是后來的長江劇場,在大光明電影院后面,主要去看徐玉蘭和王文娟;還有大眾劇場,現在叫蘭心大舞臺;黃金大戲院,在八仙橋,“十姐妹”就是在黃金大戲院演的《山河戀》。這段看戲的經歷,培養了我對越劇最初的熱愛。
我另一段重要的看戲經歷是在讀大學的時候,我上的那個班叫“戲曲創作研究班”,觀摩是很重要的一課。這個班是上海市文化局和上海戲劇學院聯合招生的,學生畢業后由上海市文化局統一分配,所以看戲的錢都是文化局出,戲劇學院不用出錢。那時一個禮拜總要看個兩三場,三年看下來那個積累不得了。我后來到了越劇院,更是日看夜看,演員們跟我也很好。編劇也好、評論也好,都要對舞臺演出足夠熟悉。
我雖然一開始工作是當編劇的,但是所有看戲、寫戲的經歷都是我后來寫評論文章的基礎。

《山河戀》左起:尹桂芳、傅全香、徐玉蘭、竺水招、吳小樓、筱丹桂、徐惠琴、袁雪芬、范瑞娟1947年(供圖:上海越劇院)
建國后,正是當時那批越劇演員最成熟的時候。國家做了一件特別好的事情,就是針對建國前的一批劇目,組織了一批知識分子,充實到編劇隊伍里,對劇目重新修正。在原先的基礎上再加工、再提高,在現代美學的高度對其進行再整理。所以我后來在《重塑越劇在上海的形象》里也寫到,越劇要重新走向輝煌,不能離開知識分子。我們過去一直強調演員的重要性,演員的確很重要,但如果缺少好的編劇,演員可能就一直在同一程度上打轉,劇種也不可能得到發展。
我為知識分子說話,我自己也是深有體會的。我從戲劇學院畢業后,到虹口區的區級院團當編劇。那時候,《啼笑姻緣》已經是很紅的戲了,但用的還是姚水娟那時的本子,以前一個老戲師傅編的,沒什么文化,詞也很不好。所以這個戲紅是紅,但不上臺面。我當時把張恨水的小說反復讀,與原先的劇本仔細比對。原先的劇本以花旦戲為主,因為姚水娟是花旦,所以寫的都是沈鳳喜的唱詞。但我以男主角樊家樹為切入點來寫劇本,他作為一個大學生,看上一個女戲子以后遭到的社會偏見,有更多可發揮的內容。這個劇本重寫以后,非常受歡迎,影響很大,虹口區很多學校的文學老師都來看??赐暌院蟠蠹叶伎滟澱f唱詞寫得真好,很有詩意——因為我很喜歡詩詞,這種功夫都是日常積累的。
《上海藝術評論》:近年來,國家大力推動戲曲發展,越劇界也都在積極探索創新之路。對此您有什么建議嗎?
李惠康:現在我們一直提越劇的改革,又強調要創建新的流派,想重現40年代、50年代的越劇繁榮,其實現在是沒有這樣客觀條件的。30、40年代的越劇改革是一種群體性的歷史活動。但我們越劇工作者的確可以下一些實在的功夫。
我之前在文章里寫過,越劇前百年的成功是“傳統劇目精品化”,后百年就要靠“原創劇目精品化”。但是原創劇目要精品化,一定要尊重越劇的藝術特征。我舉個例子,郭小男讓茅威濤這樣一個風流小生去演《孔乙己》,茅威濤的表演是不錯的,但是這個戲成不了越劇舞臺的主流。就像《祥林嫂》并不能成為越劇精品的代表。為什么?越劇藝術的特征就是“青春美”,是小生和花旦?!断榱稚酚迷拕 ㈦娪氨憩F都可以,但越劇不行。直到現在為止,《祥林嫂》的觀眾還是很少的?!断榱稚穼υ絼〉拇龠M作用是在思想政治層面的,但是越劇有自己的藝術規律,不是這個戲在政治上影響大,對越劇藝術的意義就大。
1946年,上海越劇界有兩部重要的作品,一部是袁雪芬的《祥林嫂》,連許廣平都來看;另外一部是徐進編的《沙漠王子》,由尹桂芳主演。當時的狀況是,《沙漠王子》票子買不著,《祥林嫂》票子賣不掉。所以我說,沒有觀眾就沒有戲劇,觀眾越多說明這個戲對越劇的發展意義越大——從這個標準說,《祥林嫂》不如《沙漠王子》。
現在觀眾看茅威濤的戲,不是看戲,而是看她這個人。茅威濤的舞臺風度是第一流的,這我很認可的。但是茅威濤的改革路子有點偏,她有一點做到了,她每個戲都不“一般”,但問題在于離越劇太遠。越劇有自己的品格,是長期以來約定俗成了的。戲曲藝術是大眾藝術,尤其講究約定俗成,就像男女合演取代不了女子越劇,女子越劇是越劇品格的根本。越劇改革一定要尊重越劇的品格,不能“舍其本而逐異”。

1954年在瑞士日內瓦范瑞娟會見卓別林(右一)夫婦(供圖:上海越劇院)
至于創流派,政府行為是不行的,靠個人也是不行的。現在缺乏客觀條件,創新流派基本是不可能的。因為流派一般都產生于文藝走向興旺、百花爭艷的時候,大樹底下長不出好東西?!笆忝谩钡臅r候為什么好,因為除了四宮調,又出現尺調,尺調的板式比較豐富,你可以這樣唱,我可以那樣唱,就出現了不同的風格,流派就形成了。四宮調就是一個調,只能體現嗓音好壞,風格差異不是很明顯的。所以說流派是在競爭中形成的,靠政府來推大家都學誰形成流派,這是不行的。
但是流派是可以拿來進行角色創造的。流派首先是一種有意味的藝術形式,其次是可以重復使用,進行再創造的,所以我一直說流派是一種藝術載體。我們不要執著于創建新流派,可以做的是創造新角色、好角色。
戲曲演員如果有話劇演員一半創造角色的概念就好了,拿到劇本就開始琢磨如何創造角色,然后再看如何靈活運用流派?,F在戲曲里面創造角色的概念不太有的。比如以前呂瑞英創造角色的意識就很強,一個角色一個樣,沒有重復的,這樣的越劇演員很少。
另外戲曲講究四功五法,講究程式。尹桂芳就很善用程式,但她的程式是活的。她每演一個戲,就請她的昆曲老師鄭傳鑒根據昆曲程式給她設計三個動作,最后演出的時候這些動作都不見了,都成了尹桂芳自己的動作,但程式的影子都在里面。鄭傳鑒覺得很驚訝,稱贊尹桂芳是天才。這是在吃透角色的基礎上運用程式。
現在很多導演,都用現代歌舞來代替戲曲程式,戲曲的兩個特點,一個唱腔,一個程式,都不要了。戲曲表演應該將程式幻化成演員自己的動作,而不是用其他的形式來取代程式。現在這樣的革新,是用他種藝術來取代戲曲藝術,是對戲曲藝術的否定,這是不對的。
《上海藝術評論》:今年是越劇進滬一百年,27年前您提出要“重塑越劇在上海的形象”,如今您怎么看越劇與上海的關系?
李惠康:下一個一百年,越劇中心還是一定要在上海,不能回杭州,這個我講過很多次,也不怕得罪人。我這么講不是為了爭奪什么資源,我本身是浙江人,對浙江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客觀地說,上海的人文環境和文化地位是杭州沒有辦法比擬的,上海是國際文化大都市,其所接受的新鮮文化的血液和沖擊,是杭州所沒有的。錫劇,那么優美的劇種,一離開上海,就只能在無錫了;甬劇,也是的,離開上海,現在只剩一個劇團了;揚劇也是。越劇決不能退出上海,退出去就進不來了,就衰落了。
上海是人口高度集中混居的城市,人之間互相會影響,你看越劇,你介紹給我,我也去看看。杭州沒有這樣的人群特點,你在這邊演,那邊的人不會來看的。但是現在上??雌饋韺υ絼∈遣粔蛑匾暎辽俨蝗缯憬瓉淼弥匾?,這對越劇這個劇種不是好事。
另外上海的戲曲票價太高,這讓戲曲脫離了群眾。你讓觀眾三四百塊錢買張票誰買得起,基本越劇觀眾都看不起越劇了。以前,我們小菜錢省一點下來就可以看戲了。高票價會將戲曲推向死角。越劇是大眾審美藝術,要從大眾的角度考慮,票價也要大眾化?,F在票價沒有大眾化,高票價只能為城市高級白領服務。
總而言之,越劇未來的中心不能離開上海,離開上海劇種發展的路就越走越窄;上海也不能缺少越劇,越劇是這一百年來上海文化精神的體現,未來一百年,要考慮的是怎么讓越劇更好地表現上海的都市精神。
李惠康(1936—),上海市戲劇家協會和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曾任上海藝術研究所副所長、《上海藝術家》雜志主編、上海戲劇文學學會副會長。2010年起擔任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