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潔
主旋律電影的三種調性——《建軍大業》《戰狼Ⅱ》與《敦刻爾克》熱映背后的思索
談 潔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總是被“講述”的,不斷地被還原與被解構,電影只是講述歷史的方式之一,電影并不承擔還原歷史真相的義務,何況真相本身就取決于立場和方式,沒有絕對的“真相”,“虛偽”和“粉飾”在所難免。
從質疑小鮮肉出演革命先烈,到吳京以臂揚旗塑造不死的鐵血戰狼神話,再到還原敦刻爾克撤退真相紛紛筆書英國出賣法國隊友;今年暑期檔熱映的三部電影《建軍大業》《戰狼2》和《敦刻爾克》先后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引發了現象級的討論,可以說已經成為(未完的)2017年電影文化年度重要事件。盡管“主旋律”電影這一概念在學界的紛爭已成過往,在普通觀眾及網友心中仍專指某種“特殊”影片類型,本文使用“主旋律”而不是“主流大片”或其他,是因為這三部電影都承載了明確的主流意識形態,三部影片之間蘊含的巨大差異性讓筆者看到了一種反思主旋律電影的可能。
《建軍大業》是繼《建國大業》《建黨大業》之后,“建國三部曲”系列的最后一部,是歷史片、戰爭片、獻禮片,更是一部毋容置疑的主旋律大片。《建軍大業》采取了一貫的策略,選擇歷史進程中一系列的關鍵點和事件串聯出一條敘事線索,并將自《建國大業》建立起來的歷史人物全明星化“群像式”演出模式推進一步。可惜的是,這一次的明星群像并沒有帶來預期的票房效應,啟用多位“小鮮肉”明星扮演歷史偉人,雖符合原型人物的年齡,引發部分90后甚至00后粉絲群體發生觀看興趣,但年輕演員的演出難免詬病,以明星為策略將主旋律電影引向商業上的成功顯然已是末路。
《戰狼Ⅱ》的出現正好呼應了近些年來中國逐步走上強國之路、大國之路的大時代背景。沒有獻禮的光環,沒有政府的背景,憑借吳京導演自己對電影的堅持,使得這一部純市場運作的類型片引爆了一場全國范圍集體抒發愛國主義的狂歡,截至9月9日,票房超56億,加冕內地電影票房冠軍。盡管該片的類型片套路明顯,人物塑造單面,吳京的肢體語言簡單粗暴、隱喻直白(特別是站立車頂用手臂舉起國旗的一幕),非但沒有引起觀眾的反感,反而大大增強了觀眾(一部分海外華人觀眾)的情感認同。因為這部電影“好看”,充滿“正能量”,很多年輕觀眾二刷,一些多年不進電影院的年長觀眾紛紛回歸。
《建軍大業》和《戰狼Ⅱ》同期出現同為宣揚主旋律卻遭遇觀眾接受上的天壤之別,這難道不值得我們好好思索嗎?隨后上映的英國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敦刻爾克》,為這個問題的思索提供了第三個向度,按同等的標準《敦刻爾克》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英國主旋律電影,試想,電影中取材的毛澤東歷史上發表的重要言論與丘吉爾的著名演講《我們將戰斗到底》,兩者在借助電影進行政治意識輸出的功能層面上能有多少不同?然而,《敦刻爾克》卻顯現出不同于前兩部的調性,它開放和吸引了普通人(世界觀眾),進入英國主旋律電影歷史語陣、英倫文化價值體系的可能。
《敦刻爾克》的故事原型取自著名的二戰歷史時刻“敦刻爾克大撤退”。二戰題材原本屢見不鮮,但《敦刻爾克》的導演諾蘭曾憑借《記憶碎片》《盜夢空間》《星際穿越》等“燒腦”片深受觀眾喜愛,諾蘭是結構主義的大師,很多觀眾為他電影里精巧的結構和形式所癡迷,視聽藝術是該片在海外市場的首要賣點。《敦刻爾克》通過港口一周(The Mole: One Week)、海上一日(The Sea: One Day)、空中一時(The Air: One Hour)三條時間線、空間線的立體剪裁,在無調性電影音樂的輔助下,最終匯合成一個完整的平行世界,講述了一次完美撤退故事。
《敦刻爾克》上映后,一部分骨灰級影迷熱衷于解構諾蘭電影敘事結構及吹捧一系列的電影技術實驗,一部分歷史迷觀眾則懷有不可遏制的真相探索欲望,挖掘史料揭露英國“坑隊友”的真相,部分國內學者則有感于諾蘭的精巧設置對真實戰爭歷史進行有目的的遮蔽,強行植入有關于英倫榮耀的概念,沒有對戰爭反思做出有意義的新貢獻。有意思的是,在法國商業電影網站Allocine滿分5星的評分中,專業媒體和普通觀眾給《敦刻爾克》打出了4.1的高分,《費加羅報》《新觀察家》《巴黎人報》更是給出了滿分。盡管也有法國三大報之一《世界報》發聲批評這部電影沒有看到為了掩護英軍撤退在防線上血戰到底的法軍,但總體上電影《敦刻爾克》并沒有惹惱“被出賣的”法國人。反觀《建軍大業》和《戰狼2》的國外境遇,我們在電影主流文化價值觀的建構和輸出上仍然存在著不小的差距。
將這三部影片、三種顯性的電影文化意識形態的有力讀本并置于當下,三種調性互為觀照,似可為這個時代的主旋律找尋出口的方式。
主旋律電影要找到適合的歷史敘事經典化路徑。在關于歷史的主流化講述上,三部影片都不同程度地取材于歷史事實,《建軍大業》講述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和創建人民軍隊的故事,《戰狼Ⅱ》反映了2011年中國政府從利比亞撤僑事件,《敦刻爾克》全片展現的就是英國人眼中的“敦刻爾克大撤退”。三部影片都需要觀眾“信任”影片中對于這些歷史事件的表現和講述,而不是著力在啟動觀眾疑惑、懷疑與反思。《敦刻爾克》通過隱形德國敵人,極少量的筆墨用于法國和比利時盟友,將觀眾觀看“歷史”的目光專注于英國軍人和英國人民這一次奇跡般的撤退,生死兩邊的英吉利海峽充斥著英式的勇敢與關愛,人民、軍隊、國家之間的脈脈溫情。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總是被“講述”的,不斷地被還原與被解構,電影只是講述歷史的方式之一,電影并不承擔還原歷史真相的義務,何況真相本身就取決于立場和方式,沒有絕對的“真相”,“虛偽”和“粉飾”在所難免。但找到適合的“講述”方式才能將歷史敘事合理化、合法化,繼而經典化,從而決定了一部主旋律電影能否進入聲場并發聲代言當下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關鍵。重塑歷史真實、家國敘事、以民族意識形態為核心的主旋律建構策略都是需要謹慎的,電影作為意識形態文化載體必須考量普世觀眾的接受問題,借助動作、懸疑等多種類型片方式,注意兼容、挪用一些其他非主流意識形態的價值范疇,拓展主旋律的內涵和疆界,避免陷入一種自說自話的窘境。
《建軍大業》《戰狼Ⅱ》與《敦刻爾克》集中為我們展示了主旋律電影中人物塑造的三種方式,由此延伸出了觀看的三種視角:偉人視角、英雄視角與凡人視角。《戰狼Ⅱ》借用了好萊塢孤膽英雄的模式,與美國雇傭兵形成一組正邪對立;《建軍大業》塑造了諸多位建軍功勛偉人的形象,情節也隨之從偉人視角展開,毛澤東不是絕對的主角,而作為“反派”的蔣介石有數次出場;《敦刻爾克》雖與《建軍大業》同樣選擇了人物群像的方式,但該片卻包含了偉人、英雄與凡人三種視角,將軍(丘吉爾)、船長、飛行員、士兵、人民在影片中的地位與力量是被視為同等對待的。從觀眾接受的角度來看,偉人視角是最難以共情的,其次是英雄,而凡人的視角很容易讓觀眾移情,較好的去切身體會影片中小人物的遭遇和感受,更容易產生情感的共鳴。

電影《戰狼Ⅱ》
《建軍大業》在嘗試建立主流意識形態價值時,其價值的合法性是建立在歷史偉人一系列的決策和行動之上的,當下的年輕觀眾特別是對這段歷史不夠深入了解的觀眾,自然很難找到自身體悟歷史的參與感,只能處于相對被動的旁觀者地位。《戰狼Ⅱ》在海外華人圈的熱議則從另一個側面更好地佐證了觀眾的參與感對于電影意識形態價值觀建構認同的重要性,臨近片尾的部分,艦隊的導彈發射以及冷鋒反敗為勝給予觀眾最為直接和強烈的心理上的安全感,從而完成了對英雄的膜拜,對于祖國強大的自豪感。《敦刻爾克》通過一系列人物的視角將觀眾帶入了一個被圍困生死攸關的情境,敵人正在逼近,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投降,要么受死,而家就在僅僅26英里之外。觀眾為船長能否抵達,飛行員能否生還,士兵能否避開子彈而憂心忡忡,在懸疑和緊張的氛圍中觀眾似乎也成為了海灘上等待撤離一員。當數百上千條船只集體出現的時候,副官問將軍“你看到了什么”,將軍回答“Home”,此時情緒、情感被拯救的還包括電影院觀影的觀眾,一場以人民國家,以祖國的名義進行的主旋律價值觀的建構和傳播順利實現。
這三部不同調性的主旋律影片因為今年的暑期檔相遇或許是偶然的,《建軍大業》的片尾收筆于井岡山會師時的紅旗招展和毛主席語錄,《戰狼Ⅱ》的片尾將中國護照直接展示于大銀幕之上,《敦刻爾克》的片尾在丘吉爾著名演講的畫外音的烘托下表現了一位撤退士兵從羞愧到接受這也是一種勝利的轉變,三種調性之下或許還有著電影技巧之外的種種思考。
作者 上海藝術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