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平和他的北國風光

劉建平

古城右玉曾經是一個繁華的地方，目前還有完整的城墻，古城不大，東西南北是四道現在看來并不寬敞的城門。有意思的是城中，典型的十字街通向四方，街窄，十字顯得細長而延綿，就使此城有了一個特別的規矩和形象。東南西北，從城門往外皆可看得很遠，突出的感覺是路已經不夠顯要，塞外的茫茫曠野可以任意游走。

這樣的茫茫曠野也是我們今天在白羽平的畫里常常可以看到的景象。白羽平揮灑在麻布刮刀和油彩的空間，快速地把形象躍然于布上，意識和思想也隨之出現。誠然，觀念和語言的糾結之于不同的人，是在不同狀態的具體實踐中和不一樣的時間段落中得以體現的，這種糾結的跨越，是中國當代所有藝術實踐所必需的。而白羽平的思想和表現，是在感覺和駕馭兩方面不停地協調和平衡，在操縱材料的快節奏進行中得以實現。我們也常常會在繪畫或展覽的現場，欣然于一種快速進入的體驗。

藝術家中，有人一生描繪故鄉的形色，比如塞尚；更多的人則把自己的家園之美，把自小生長其間的樓閣或者田園印象及其他作為珍藏，本來白羽平亦有可能是這樣，他更大更廣闊的理想原來不在這里，他離家是為了學習，由于他一直不間斷地學習，學到了他能夠到達的任何地方。直到今天，他還在東西南北境內境外不停地游蕩，他畫了許許多多的地方，畫得又快又好，然而但凡大幅的創作，他畫得最多的還是自右玉延伸出去、廣闊塞北地帶的景色，他的感覺于此地尤為貼切，這一點他可能不一定完全自覺。也就是這一點，使他和同代畫家不太相同，至少今天我們還沒有看到，有誰像他那樣，把兒時的田園城郭畫得沒完沒了。

看起來這是一種不變的情結，這種情結完全有可能使他的藝術止于鄉土。其實白羽平學畫很早，也經歷過鄉土美術的那個潮流，但是他稍有頓挫，繼而轉向更加宏大更加開闊的空間。他的轉身自然而然，順手而由衷，以至于自己也沒有特別刻意地規劃，因為他喜歡材料，本身就是個能工巧匠，他秀美的心對材質語言有特別的感應，他在材質的支配和擺弄之中，自然實現了對鄉土形式的跨越。當然還有其他原由，但材料是一個重要因素，材料和形式的關系本就是藝術關系中一個基礎的基礎。

無疑，白羽平是處理材料的高手，并且總是隨身帶著他順手的畫刀，這看起來是個危險的跡象，任其發展下去，或許會被一種形式迷戀所擺布，然而他喜歡中國，他對中國傳統的形式理解和語言領悟，使他顯示出精神的品質和逐步深化的境界，由此也就帶動了思想。他的形式就并排僅僅作為形式而存有，他的形式是實踐中不斷調停、不斷整合和深化，又不斷充溢著精神而成就的一個日益燦爛和日益靚麗的有內質的外表。

白羽平的藝術過程從容自得，自然和從容也是他一貫的氣質追求。然而在當代，自然而然也不是沒有面臨挑戰，20 世紀 80 年代至今，中國的社會環境和視覺環境以當初想象不到的速度和狀態發生變化，藝術和藝術家往往擔心自己并置身于當代，種種質疑通過傳媒或網絡強化和放大，質疑畫面也質疑風景，對藝術家和藝術的產品、藝術的過程形式更嚴峻的考驗。對于一般人，這些無論如何都是壓力，特別是一些存有創造世界的胸懷的人們。早年，白羽平也曾組織和參與與當代藝術有關的實驗和行為，其年輕的理想和激情可以想象。他曾帶著好友和學生徒步從大同到北京再到秦皇島，五百公里地一路寫生，也在哲學、美學、藝術學以至心理學的認知里尋找可能的知識支撐。更重要的是，他以一個普通勞動者和知識青年的身份操持生計，發奮圖強，創造幸福生活之路，直面“現代”生活——最終一切都是藝術的鋪墊，也使他最后相信畫總是用來看的，對自己如此，對他人也如此。他在藝術理想與人民需要的結合點上，拿出了他自己特有的似與不似，雅俗之間、天地和山水形象的蒼茫和堂皇。

藝術選擇一旦明確和舒展開來，一定會充分和流暢地體現人的心胸性情，而畫的過程也必然是對創作者自己的培養。他的藝術形象既是眼前的現實世界，也是胸中的丘壑。春夏秋冬，溝壑縱橫，在白羽平的畫中都取平和舒張，他不太強調人世的艱辛或騷動，也從不忽略生命的細致及強勁。無論蕭瑟還是蔥蘢，晴空還是風塵，他皆以操作的自如和抒發的隨性使過程干凈利落，他的生命關照和藝術個性在形式的實現中逐步明白、清晰和勻稱——似與不似的世界其實是一個遼闊的空間，有它的經線緯度，上下深遠可任自然精神藝術性情立體地鐫寫。

現代、前現代或是后現代，生活于當下的人們，總是要把自己的生活和選擇搞得清楚，對時代和自我的意識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計較，然而一定要以他鄉類比故鄉，把偶然當成必然，也不一定全是益處。其實，生活的世界給人的選擇無比多樣，凡人的生活就有相應的藝術發生，多樣的生活必然有多樣的藝術追求——始終把人放在心上，筆墨要隨時代，這里的人并不抽象，包括我們的所見所聞所感，也包括我們自己。

這樣，藝術追求就有貼近人和人性的多種表達，白羽平藝術世界中的人性映照即是以他的目光投注于塞外廣袤的大地，與他兒時的視覺感受和記憶深處的溝通來實現的，他的藝術是要喚起山川城池的魂魄在現代意義上的回響和飛揚。他要面對深遠的歷史，同時也面對更加開闊的當代。這一次他是自覺的。換句話說，白羽平藝術對人的觀照，是重新、又接連不斷地對人所生長期間的山川大地的觀照來體現的。在其中，山川并非作為背景，而是作為主體被表達的。在觀看立場和記憶的環節上，他的書寫和表現就自然會同他自小的視覺印記合拍。

藝術的歷史有其自己的版圖，在這個版圖上，趙無極是一個坐標，基弗也是一個坐標，還有無數我們今天必須面對的標志和高點。這樣的目標不一定是可以仿照的版本，也不一定正好是我們自己的狀況和心性，然而是它們的精神高度和啟示性，使今天的藝術世界如此光彩，使今天的藝術家如此幸運。起初，白羽平仰望著，向著他們的方向，后來，他們的光芒在照亮了他的前程的同時也照亮了他的背景，當他回過頭來，身后的北國風光就已在具象和抽象之間，成為他的藝術的結構和模樣。

現代的一切還在發生著深刻變化，在新的變化之前，古城右玉在塞北的風中繼續聳立，當前留存的建筑，是我能夠想起的 20 世紀 60 年代的樣子，雖然破舊，然而木石磚瓦依然銘刻著一個時代的記憶，或許不久之后，路已疊加，樓也新起——我們生活的時代變化如此之快，經常使我們來不及回頭——所以我們欣喜人民改善生活的同時，也希望留住那些回憶中的置像。然而有一點我們可以斷定，山川它總歸還會是山川的樣子，不管人的生活意識如何變化，自然和人交融的千絲萬縷一定不會由此而隔離或者淡化，自然的形象和神采也不會在人的藝術中淡化，大地還是人的家園，依然會那樣廣大深遠，藝術也必將不斷地細訴或者寫意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