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
牛輝林, 1946年3月出生于河南輝縣,祖籍山西壺關縣,其父為革命軍人。1949年全國解放后,牛輝林隨父母進北京,在北京軍區育英學校上學,1964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
“文化大革命”時期,牛輝林對當時北大?!拔母铩敝魅温櫾鲊虖埌响?、倒行逆施的行為不滿,參加了抵制和反對校“文革”的群眾組織“北大井岡山兵團”,并短期當過這個組織的一把手。聶元梓和?!拔母铩苯M織把反對自己的群眾組織的頭頭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在校園里貼出了“殺牛宰猴”的大標語,“牛”指牛輝林,“猴”指牛輝林的繼任者侯漢清(圖書館學系研究生),并成立了專案組,要揪出“以牛輝林為首的現行反革命小集團”。聶元梓向江青說了很多壞話,以致江青1967年9月1日在北京市革委會擴大會上點名說牛輝林是“壞人”。
1968年3月至7月,北大和清華相繼爆發了大規模的武斗,在北京市和全國造成惡劣影響。7月27日,北京市工人宣傳隊3萬多人到清華大學制止武斗,遭到蒯大富為首的“清華井岡山兵團”反抗,打死5人,打傷數百人。7月28日凌晨,毛澤東在人民大會堂湖南廳緊急召見北京市高?!拔宕箢I袖”(北大聶元梓、清華蒯大富、北航韓愛晶、地院王大賓、師大譚厚蘭),對他們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在五個小時的召見中毛澤東曾經幾次講到對牛輝林的看法:
“不要去搞牛輝林,讓他回山,有自由。我們不勉強,不要侮辱人家,尤其不要打,不要逼供信。
可以不提殺牛宰猴燉羊肉了。牛宰了干什么?牛可以耕田嘛!你們列舉的無非是攻擊江青、林彪,可以統統一筆勾銷。人家在小屋子里講講嘛,又沒有到外面貼大字報。
牛輝林的綱上的也不好,又不是什么大政治問題,法律也不一定能否定(參見許愛晶編著:《清華蒯大富》)”。
1968年8月19日工人、解放軍宣傳隊進入北大后,接手的專案組還是校“文革”的老班底,他們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過程中,執行了一條極左的路線,殘酷打擊干部、教師、學生。牛輝林也被隔離審查,被帶到各系、各年級輪流批斗,拳打腳踢,惡語謾罵。為了防止他自殺,窗子用木板釘死,電燈提到天花板上,撤床睡地板,上廁所有人跟著。一直到12月11日,在全校大會上被從嚴處理,押到臺上批斗,宣布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
1968年12月 18日,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因無法忍受專案組逼供折磨,夫妻雙雙服毒自殺。此事驚動了高層。毛澤東派8341部隊的遲群、謝靜宜來北大調查,牛輝林也因此而得到了解救。
據牛輝林回憶:春節剛過,我被告知,中央警衛團首長召我談話,隨后便被押送到遲群在哲學樓的臨時辦公室。這是一位紫紅臉膛、身體微胖的中年軍官。他一邊看文件一邊適時抬頭詢問,一邊抽煙。談話進行的一個多小時中,他只有簡短的問話,主要讓我說,沒有任何表態,更沒有加以聲色俱厲的批判或訓斥。興趣大的時候,放下文件,抽著煙,盯著我聽。最后,抬起頭淡淡地對著我說:“你的情況,我聽清楚了,回去認真反省檢討自己的問題吧”。自從我被專案以來,像這樣平和的詢問性談話是第一次。過后我曾仔細品味遲群的話語,不用“罪行”用“問題”,不說“認罪”、“交待”,而說“反省”、“檢討”,真的很講究。聽說后來他主政清華時跟著江青表現很猖狂,干了不少壞事。但那天談話給我留下了修養和水準頗高的印象。
更讓我意外的是,遲群找我談話兩天后,謝靜宜又召我談話。那時我已從專案組人員的議論中知道了“遲、謝”的非凡來頭,尤其是謝的特殊身份。我預感這將是一次“上達天聽”,決定命運的談話!想到這些,我一路上全身冒汗,到了哲學樓,進了謝的辦公室,我已是大汗淋漓!
謝從座椅上站起來,走近我,打量了好一會兒,十分好奇地問:“大冷天的,頭上冒什么汗?你很熱么?”
“不是熱,是見到首長心里緊張得厲害?!蔽翌H感狼狽地實話實說。
“緊張什么?是我青面獠牙嚇著你了?”謝輕輕地笑起來,略帶調侃地看著我問。
這時我才抬頭認真觀察了一下眼前的這位女軍官。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上去還不到30歲,中等偏高的瘦身材,烏黑短發,白皙文靜略帶幾份倦色,在一身合體草綠色軍裝、軍帽和鮮紅帽徽、領章襯托下,格外的清新、端莊,像是一幅畫。我不由自己的說了一句說完就后怕的話:“不是可怕,是非常好看”。
“你這個小孩子很會說話嘛!我既然不可怕,那你是緊張個什么勁兒呀!”謝先是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
“因為你不是一般人”。因為看她也大不了我幾歲,所以盡管叫“首長”,也沒用“您”,而用了“你”。
“不是一般人?那是什么人?”謝有些不解的問。
“你是中南海里毛主席身邊的人?!?/p>
“你怎么知道這些?”謝一下就嚴肅起來,很警覺的樣子。
“專案組說的,他們還警告我和你談話要老實點,不許信口開河”。
“豈有此理!”謝說不上是生氣,還是高興地甩了一句。看我不出聲了,就接著問:“那你就先說說你老實不老實吧?”
“我當然老實!”我跟了一句。
“當然老實?不對吧?你要是老實,北大上萬人里就挑出你這么一個來從嚴?我看數你不老實!你今天到我這兒來的表現就不夠老實!”謝一下收起臉來說。
“我已經關押了這么長時間,該交待的都交待了,該認罪的都認罪了,還要說我不老實,給我從嚴戴帽子,我不服氣!”我這個人一輩子吃虧就在于到什么人面前也不肯服軟。
“你自己都承認有罪嘛,有罪認罪,有什么好不服氣的?”謝的口氣溫和下來??次矣植豢月?,接著說:
“那你就說說你犯了什么罪?讓我聽聽有多大呀?”
“他們說我惡毒攻擊江青同志”。
“他們說?那你自己怎么說呀?”
我接著陳述了自己在1967年7、8月間,散布了一些對江青不滿言論的情況。重點強調了起因是江青在北大東操場萬人大會上公開講毛主席家事,子女婚事一類的話,我聽了很不舒服,這樣對毛主席影響不好。endprint
“照你這么說,你是出于維護毛主席才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那你現在還認為是犯罪嗎?”謝靜宜聽得很認真,問得也很認真。
“我覺得起碼不應該上惡毒攻擊的綱。我根本沒想過要攻擊江青同志,因為年輕不懂事發牢騷,客觀上是議論損傷了江青同志。我不該說!”
“就這些?還有什么?”
“還有就是同情‘二月逆流的老帥和副總理們,同情中學‘聯動,傳抄《陳毅黑話集》……”
“還有什么?”謝靜宜耐心聽完這很長的一段,接著提問。
“關了我大半年,交待寫了半麻袋,想起來的都說了,再說就得說假話了!”我用手比劃了一下半麻袋的體積。
“那你沒有策劃指揮過武斗吧?”謝聽完我的表白,就轉了話題。
“我是江青同志幾次點名的壞人,誰敢讓我去策劃指揮武斗啊?”
“就談到這吧,你可以回去了”。話談得的確夠長了。謝明顯疲累地站起來對我說。
“遲、謝”談話后不久,我的專案組就無聲地解散了,我被放回到自己班級監管。8341部隊正式進校后的5月份,我和學校一批被“擴大化”的師生獲得了平反。當時我就猜想,一定是謝靜宜直接向毛主席報告了我的情況,有了最高指示,否則沒人敢給我平反。
這件事情的經過,在謝靜宜的回憶中也得到了證實:1969年5月間,8341部隊進駐北大一個多月后,軍宣隊負責人對我說:“聽說聶元梓對立面的那一派頭頭之一牛輝林,寫了很多反動材料,真假不明。想找他過來談談話。地點在北大俄文樓教室?!避娦爡⒓诱勗挼氖遣筷爭ш牭膸孜活I導人和我,還有做記錄的一位同志。
牛輝林說:“校‘文革聶元梓把我打成反革命后,天天讓我寫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交待材料,寫完還讓寫,沒有了還逼著交待,就這樣越交待越多……”
我們問他:“你寫了多少交待的材料啦?”
牛輝林說:“如果摞起來有桌子這么高了,可能比桌子還高(他用手比畫著)。如果裝在麻袋里有半麻袋了。”
領導同志又問他:“都是真的嗎?”
牛輝林說:“不。我們有議論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錯誤言論,但沒有那么多??蓪懗鰜砗?,他們不信,還讓我交待,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讓我寫交待材料,越寫越多……”這是當時牛輝林說的大概意思。
領導同志想知道,像這樣的問題,如何處理?讓我去請示主席。
見了主席,我如實將牛輝林的原話報告了主席,當我說到“牛說他交待的材料摞起來比桌子還高,裝起來可能有半麻袋時”,毛主席哈哈大笑了,說:“才別相信那些材料是真的呢!牛輝林是被逼出來的,告訴他別再寫啦,什么反革命呢。無非是中央、市委都不支持他們這一派,只支持老佛爺(指聶元梓),人家不滿意,心中有氣,公開不敢說,只好在小屋子里幾個人議論議論。無非罵我是秦始皇,罵江青是慈禧太后,叫老佛爺知道了,就抓住人家不放,說人家是反革命。算啦,算啦,以前罵的都不算數了。告訴他們今后不要再議論就行了。不要說人家是反革命。”
主席喝口茶,稍停一會笑著幽默地說,“若告訴了多次,還不聽,還在寫,那時不是反革命得更厲害了嗎?”主席又哈哈笑。
對比牛輝林和謝靜宜的回憶,當年談話的時間、地點有些差別,牛輝林寫的是1969年春節過后,在哲學樓;謝靜宜寫的是1969年5月,在俄文樓。這是由于年代已久,兩人記憶的差別所致,但他們敘述的談話內容基本一致。所以可以判定牛輝林是在毛澤東的過問下被8341部隊放出來回到班級,后被平反的。
1970年3月,牛輝林被分配到山西定襄縣神山公社當了干部。但好景不長,當年10月,全國開展清查“五一六分子”,牛輝林又被押回北大,作為懷疑對象被清查,宣傳隊又拿起早已給平反、銷毀了材料的“議論攻擊”說事,一直清查了兩年,也沒有查出什么問題,最后定了一個“嚴重錯誤”的結論,讓牛輝林簽字,牛不肯簽,教導員談不行,副政委談也不行,最后是楊德中政委親自來談,說:“不是一直好好的嗎?怎么突然翻臉不認人了?”牛說:“我回公社當干部,背上這么個結論,今后甭想入黨了,影響一輩子的政治進步。”楊政委一聽笑了:“不簡單嘛,還知道擔心今后的入黨進步!那就給你的結論上再加一句保留團籍吧,今后到地方上,人家一看,連團籍都保留著,入黨當然就沒有問題了。牛只好妥協,苦笑一下說:“也是個辦法吧!”楊政委說:但是你自己要表現好,管住嘴,不該說的,中央沒說的,一定不能說!”(參見牛輝林:《一個“禍從口出”的傳奇》,原載《漫步在公元一世紀的石板路上》,李宇清著,華夏出版社,2011年)
牛輝林回到了定襄縣神山公社后,從公社秘書干起,踏實肯干,關心群眾,和當地干部群眾建立了深厚的感情。1975年2月入黨,當年5月任神山公社黨委副書記。之后從事過宣傳、地產、水利等工作,最后在山西省廣播電視局副局長任上退休。
2013年11月,牛輝林因病去世。他的工作單位和親人、生前好友為他舉辦了隆重的告別儀式。身在外地的同事、同學、好友等如原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張維慶,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著名作家梁衡,著名學者、原國家稅務總局司長張木生紛紛發來唁電、唁函及挽聯、挽詩,表示悼念。牛輝林,這個毛澤東曾評價過的“可以耕田”的老牛就此走完了自己的坎坷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