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文鵬
回到國家:對清史中帝國主義路徑的再分析
文/劉文鵬
作為新清史基礎理論之一,濮德培等人提倡的滿洲殖民主義,提醒我們應該用政治學的方法與視野重構一個國家歷史的宏大敘事,以糾正過去研究中碎片化的傾向,用把國家帶回歷史研究的視野,重新審視“國家構建”的概念和理論,將清代歷史研究轉到整體性宏觀敘事的軌道上來。
近年來,新清史在國內學界引起激烈的爭論。回顧歐美中國史學界近三十年的學術脈絡會發現,在新清史興起之前,把“殖民帝國”的理論運用到清代歷史的解釋上已經是西方歷史學界一股強勁的學術思潮。新清史學者們持一個基本相似的觀點,即清帝國在17~18世紀的擴張,與英、法等世界其他列強在全球范圍內的殖民擴張是同步的,這不僅表現在清朝向蒙、藏、新疆等內亞邊疆地區和西南云貴、東南沿海臺灣等地區的武力征服,而且包括滿人作為最高統治族群,采取了封閉的八旗制度、強制推行滿人文化、拒絕漢化等政治、經濟、文化政策,并以理藩院為殖民管理機構、依托地方精英對內亞邊疆地區進行間接管理;為了更好地管理,清帝國甚至大大提高地圖繪制技術,編制族群圖譜。而這些措施與西方列強在全球范圍內所推行的殖民主義政策非常相似。由此得出結論,清朝也是個龐大的殖民帝國,與英、法、奧斯曼土耳其、哈布斯堡王朝、莫臥兒帝國、俄羅斯帝國等一樣,都在18世紀進行了規模最大的殖民擴張,具有鮮明的帝國主義性質。在此,他們經常用傅禮初所提出的“平行發展”來代指全球帝國主義發展的同步性。在這些學者當中,專門研究清朝如何征服蒙古、新疆地區的羅友枝、濮德培、米華健,被視為新清史的重要代表,但狄宇宙、何羅娜、鄧津華等沒有被列入新清史的學者行列,可見,“殖民帝國”思潮與新清史思潮之間并非完全重合,既有交叉,又有區分。
為了完成這種不完全比較研究,證明清朝是一個殖民帝國,濮德培等人還借鑒了兩種成果,一是學術界已有的關于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標準,即其他帝國主義國家有什么特征,在清朝能否找到。但實際上我們看到,他們找到的那些標準既不是奧斯曼土耳其的,也不是俄羅斯的,只能來自于英、法等西歐列強。最終還是回到西歐中心論的窠臼。二是到底用什么樣的理論概念來界定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供濮德培進行概念借鑒的學者之一是在殖民主義研究譜系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德國學者于爾根·奧斯特哈默。奧斯特哈默對全球范圍內主要的帝國進行了宏觀研究和比較,試圖給帝國主義一個更為寬泛的定義,他將帝國主義定位為一種帝國的政治行為,即以帝國征服與維系為目標的各種行為的總和,并試圖解構20世紀初列寧經典的帝國主義概念。他反對從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來界定帝國主義,不同意從經濟(工業化)角度構建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政治和經濟關系。他認為帝國主義并非近代資本主義經濟工業化的結果,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只是一個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性。西方列強殖民地的建立最初并不是為了獲得產品傾銷地和原料產地,當英國開始在印度進行殖民的時候,工業化還遠未開始。后來的工業化只是強化了帝國征服的能力。奧斯特哈默的這些觀點與濮德培、米華健等人是比較一致的。
筆者認為,從邏輯上看,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概念的普遍化、常態化,將殖民帝國理論運用在清朝歷史的解釋上,使之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終究導致歷史現象的可比性的喪失。
如果按照奧斯特哈默的觀點,從民族國家的角度對帝國主義進行界定,其中的一個原則就是,一個國家的建立,其原住民到底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原住民自愿加入并可以順利行使自己權利,是現代民族國家的一個前提;若是由一個位居中央的“同儕之首”強迫其他伙伴加入,則是具有帝國主義特性的帝國。按照這種標準,我們對國家的界定會陷入到兩個問題的爭論中:一是如何確定世界某個地方的真正的“原住民”?二是如何判定一個國家的大部分族群都是自愿加入這個國家的?
對于第一個問題,在地球上,沒有更換過居住民的地區似乎很少,至少在一些主要的歐亞美非國家,居住民都經過無數次征服與被征服、侵略與被侵略的過程。例如,當我們將德克薩斯地區并入美國的行為視為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時,我們是把西班牙裔的歐洲人當作被殖民者還是把原有的印第安人當作被殖民者呢?而即使印第安人被視為殖民主義受害者,但印第安人其實有那么多部族政權,他們之間也都互相征戰、兼并,我們又如何確定哪些人是德克薩斯真正的原住民呢?
對于第二個問題,一個地區如何加入一個國家,是否自愿,似乎也是一個非常難以確定的問題。當內外蒙古各部次第加入清朝時,他們似乎并不是迫于滿洲人的壓力,而恰恰相反,是為了從清朝那里得到幫助,以應付來自準噶爾蒙古的軍事壓力。20世紀初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尋求獨立的外蒙古,顯然并非自愿脫離中國的,畢竟掌握政治話語權的是當時的高級活佛們。雖然清朝西進獲得對內亞邊疆地區穩定的統治權看起來與西方國家在17-18世紀的殖民擴張相似,但西方列強更多的是出于一種經濟利益的攫取,而清朝則側重于國家的戰略安全。
可見,從奧斯特哈默到新清史的濮德培、羅友枝等,他們評判清朝帝國主義的出發點還是要回到現代民族國家的特性,并且那種自愿的、非強制性的、保證公民行使合法權利的國家屬性,是建立在歐洲經驗基礎之上的。在提出帝國主義理論的時候,已經將帝國置于現代民族國家的對立面,這種做法本身又回到按照主觀意志裁剪歷史的老路上,并帶有了西方學者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
以上學者在談到清帝國主義的時候,至少是基于兩個語境的:一是全球史觀下的比較,它以一種宏大的視野,使我們能夠將18~19世紀世界各大帝國發展的共性和共時性看得更加清楚。二是必須有明確的“國家”概念。奧斯特哈默等人的研究表現出結構主義的特點,認為國家權力組織在國家構建中起著關鍵性作用,強調國家的整體性,把國家作為路徑,分析一個帝國內部各種因素相互作用及其結果。簡要言之,奧斯特哈默在其著作中所展現的還是要構建一個“國家”發展的必然途徑,即由過去的強制性、非理性的“帝國”,向理性的現代民族國家轉變。
在奧斯特哈默看來,19世紀歷史演變主要趨勢是從帝國向現代民族國家的轉變,是一個國家構建的重要時期。他認為雖然19世紀還是一個帝國時代,民族主義運動還沒有獲得決定性的成功,沒有真正打破帝國的控制,更沒有建立真正的民族國家。民族國家黃金時期,必須要等到20世紀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后。但在一些帝國主義國家內部,已經產生了向近代國家轉變的新的因素,奠定了20世紀以國家為單位的世界政治秩序。他提出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在于“居民自愿加入”,“國家”建立的本質是以居民行使權利為目的的。這就使奧斯特哈默關于國家構建的理論帶有較強的民主政治的色彩。其論證過程是要突破西方中心論的,但歸宿仍未能脫離以西方的標準來看待早期近代帝國的合法性、合理性。所以,奧斯特哈默對帝國屬性的歸納,終究是以現代民族國家為參照標準的。
透過奧斯特哈默這些闡述,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到,對全球史的理解,“國家”的因素是必不可少的,國家構建的理論有助于形成一種整體史觀,對于我們理解清代歷史的發展會有諸多啟發意義。對此,即使是滿洲殖民主義的倡導者濮德培也表示,國家構建才是理解17~18世紀世界各大帝國早期近代性的“核心杰作”。
近年來,很多學者意識到與極為興盛的社會史、文化等相比,清代政治史研究遭到冷遇。劉鳳云認為“忽視了國家和政府,特別是國家權力運作的研究,將政治史隱身于社會史之中,從而導致了政治史顯學地位的喪失”。羅福惠先生在談到辛亥革命研究時強調,學者們不但要科學、客觀,而且“要在盡可能了解細節和過程的基礎上再審慎地從宏觀上總結”,呼吁回歸宏觀歷史研究。
另外一些學者注意到,影響到清代政治史研究碎片化、無法構建宏觀敘事的一個原因,是國內清史研究的前后脫節問題。正如茅海建先生所言:“中國近代政治史的研究,強調的一直是變化,日新月異;而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研究結果卻經常地說明,中國近代社會沒有太大的變化,有些變化只是一種表象,而不是實質。這兩方面的研究結果放到一起去,就好像是在說兩個國家。結果是各開各的會,各說各的話,學術上自成體系。”
實際上,清代政治史研究的裹足不前,還因為受到另外一種思維的影響,那就是“專制主義”。對此,筆者以軍機處的研究為例稍加展開。作為清王朝的核心權力機構,“軍機處是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高度發展的產物”,“標志著中國的封建專制主義從此到了高度發展的階段”。 這已在清代歷史乃至整個中國歷史的敘事中成為一種標志性話語。顯然,這樣的研究是以中國歷代皇權與相權、內朝與外廷關系為視角,把軍機處放在中國古代皇權專制逐漸發展、不斷走強的過程中進行審視,我們不妨稱之為“專制思維”。在這種思維中,皇權是主體,軍機處是“附庸”或“附屬者”,專為論證“專制集權強化”這條主要歷史線索而服務的。這導致以往史學界對軍機處的研究表現出兩個方面的不足:一是重最初起源、輕后期發展;二是重視軍機處與皇權的關系,缺少對其在國家層面作用的分析。
不僅對軍機處的研究如此,對清代其他重要制度、機構、事件的研究也都存在類似問題。迄今為止,國內還沒有對清代內閣、南巡、西師等重大問題進行精深研究的著作,即使有的問題得到初步研究,如奏折制度、理藩院等,但大多或失之簡略,或者還拘泥于以證明清代的皇權專制達到何種程度為目的,缺乏貫通整個清朝國家建構的整體性視野。
“專制主義”是過去近百年中外學術界對中國古代政治體制的稱謂,是一個習以為常、根本不用思考為什么會這樣稱呼的當然詞匯。這種思維慣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政治史中的各種專題研究,都不自覺地帶有以論述“專制主義”為目的的色彩。而對清朝專制制度的論證,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一種以推翻舊王朝為目的、否定其合法性的革命史觀或隱或現地在起作用,影響著我們對清朝國家整體性歷史的認識。
已有國內學者開始把國家建構理論應用于探尋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問題上,認為國家建構是介于近現代史研究中的現代化范式與革命史范式之間的一種研究方向。這種研究也表現出對兩種典型的國家能力的重視:一是國家能否直接控制賦稅體制的汲取能力,二是國家能否直接掌握對基層的管理。這種考察多以清朝作為背景,研究時段主要集中在清末民初,研究內容主要集中在晚清至民國時期中國“國家”管理基層能力的提高,即警察制度建設以及賦稅直接征收能力的強化。但顯然,這些研究仍是在一種近代化視野下展開的,對清朝的國家性質相對忽視,至少并沒有把清朝作為一個國家整體來看待和研究。所以,我們要用國家建構理論來解釋清朝歷史,就必須把清朝視為一個國家,整體解讀其近三百年的歷史。
“把國家找回”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西達·斯考切波等學者開始提倡的一種有關“國家”的研究路徑,以糾正過去過于注重以社會為核心的政治學研究。她通過比較研究法國、俄國和中國的革命后,認為“國家”應當被看成一套行政和強制組織、在階級控制和階級利益面前具有潛在的自主性,因此,在解釋社會革命時必須把國家置于核心地位。她認為,清代中國君主專制的國家能力并不是太強,而且在19世紀晚期時被大大削弱,導致革命爆發。
查爾斯·蒂利也極大地推動了回到國家建構的這種研究趨勢。他認為國家是對暴力的控制,影響國家形成的兩個主要因素分別是戰爭和資本,強化對基層社會的管理和順暢的賦稅汲取能力對國家來說至關重要。
弗朗西斯·福山意識到國家的能力才是保證一個國家經濟發展、社會穩定繁榮的重要力量,因此他修正了歷史已經終結的觀點,認為國家建構,即強化一個國家的統治能力,加強政府的權威對其發展至關重要。福山提出的國家構建理論關注的是如何集中權威和資源建構一個強大的國家,以實現政治安定、國家增能、行政有效。雖然福山并不是主張要加強諸如中國等國家古代的專制權力,他甚至提出中國古代國家的權威不是過弱而是過強,但其理論還是為我們如何更深刻理解清朝政權在其疆域拓展過程中集權制度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比較恰當的角度和路徑。
綜合這些政治學家所闡釋的國家建構理論,有兩個重要觀點有助于我們考察清代歷史:一是國家的整體性,這個特點提醒我們要走出社會史研究的碎片化,看到國家作為權力整體性運行機制的作用,社會的發展狀況終究是要受到國家政治的影響。二是國家發展的歷時性。國家建構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國家為了適應國內外社會發展新形勢,有可能不斷調整國家的制度、戰略和運行機制,如果國家政權喪失了自我調節、自我強化的能力,往往會面臨衰落的命運。
清朝是一個由滿族領導的、多民族統一的國家政權,其政權的建立、國家建構的發展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動態過程,至少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滿人入關后,聯合漢人,借鑒明代的制度,承襲了中國傳統大一統的政治格局,統一中原、江南等明朝所轄各省,設督撫藩臬,分管一省之庶政。同時,在順康之際,蒙、藏藩部地區先后歸附清朝,蒙藏各部之爵制、劃界、司法等庶政,完全由入關前已經設立的理藩院統轄。這是在入關之前政體的基礎上,建構新的國家制度。第二階段是經過康雍乾三代皇帝的努力,完成對西北、西南等邊疆民族地區的統一,將蒙、藏、維等各族比較穩定地納入政權體制之中,并調整國家機構,完成對多民族統一的國家建構。第三階段是從晚清19世紀80年代開始,以新疆、臺灣建省為標志,進一步強化對邊疆地區的管轄和治理,推動國家內部的“同質化”過程。
因此,清朝政權的建構和發展,并不是為了推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摒棄殖民主義的思維,會使我們更加客觀地將國家建構理論運用到對清代歷史的解釋上。清朝的國家建構經歷了一個不斷將新的力量組織到國家之中的過程,每個階段都是在原有體制之下的擴展,這是一種歷史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認為政治在根本上是歷史性的;政治發展的每一階段,都是在此前存在的體制結構中運行,新的政治體制是建立在舊體制之上的。從這個角度出發,國家建構,包括國家的形成、發展和變革,就成為歷史制度主義考察的關鍵問題。因此,對清代歷史的研究,也有必要回到國家的視角,探討其國家建構的歷程。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教授;摘自《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2期:原題為《回到國家建構——對清代歷史研究中帝國主義路徑的再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