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斧
對“混合所有制經濟”“交叉持股”概念科學性的唯物主義再認識
文/龍斧
“混合所有制經濟”并非新的經濟學概念,西方和非西方國家也早有實踐。從理論看,它指在一個國家既定經濟制度(如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中有不同生產資料所有制性質的經濟實體(企業)共同存在;其比例按照國家的社會制度性質、價值觀以及與之相匹配的經濟發展目的而定。從實踐看,改革后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制度里既有國企又有私企和外企,本身已構成混合所有制經濟,即“多種所有制經濟”。而西方大多數國家的經濟制度也具有混合(多種)所有制經濟性質,只是在國企與私企比例、領域上有所不同。再從一個國家的經濟制度與其經濟組織成分關系的概念看,混合所有制經濟本身不是一個獨立的經濟制度,只是在既定經濟制度中不同經濟成分的比例安排形式,資本主義可以搞,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前者以私企為主要的經濟成分,后者以國企為主要的經濟成分。
《人民日報》發表的《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新視角》一文(下稱《新視角》),一是提出“混合所有制經濟”與“多種所有制經濟”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二是認為“混合所有制經濟”指在一個企業微觀層面的資本組織形式里同時混入國有與私有兩種資本(即形成對其生產資料所有權的混合占有),并把這種 “交叉持股”作為混合所有制經濟主要實現形式,又把企業股份制作為“多種所有制經濟”的形式。當前還有一種“精英”解讀與《新視角》觀點相似;它把“交叉持股”這一微觀層面的企業資本組織形式視為宏觀經濟制度中“混合所有制經濟”的主要實現形式,在中國則尤指私有資本在政府行為和政策作用下直接混入國企股權資本。這種觀點不僅違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而且違背西方經濟學,在實踐中不僅背離改革的“科學社會主義”性質,而且違背西方所認定的一般市場經濟規律和現代企業管理原則。
首先從語義看,某種“所有制經濟”指一個體現國家制度本質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和其經濟制度的本質特征,是宏觀經濟制度概念,如“社會主義所(公)有制經濟”或“資本主義所(私)有制經濟”。因此,根據語義學概念的范疇明確、內涵清晰原則,“多種所有制經濟”或“混合所有制經濟”無疑指一個國家的某種經濟制度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特征。而兩個企業“在生產與流通等經營過程內部的混合”以及因此產生的“交叉持股、資本融合”(見《新視角》)則指企業在運行中選擇的某種微觀資本組織形式,也是一個企業采取的微觀市場行為。這樣看來,它們屬于不同范疇、不同層面的語義概念。顯然,用一個企業某種可以根據需要而隨時變化的微觀資本組織形式來解釋穩定的宏觀經濟制度范疇的概念,或作為其主要內涵、實現形式或標志,都是不符合語義學原則的。
其次,根據現代企業管理學、金融學和法律學基本概念,股份制企業就是一種典型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資本之間“在生產與流通等經營過程內部的混合”,早在16世紀就已出現。那么,再根據語義學邏輯構成穩定性原則,如果說一個國家經濟制度下只要出現了股份制就是發展了“多種所有制經濟”,概念上的邏輯混亂就在所難免了。畢竟,股份制或交叉持股作為企業的一種資本組織形式和市場行為,本身不能用來證實一個國家是否形成、發展了混合所有制經濟。畢竟,股份制只是西方資本主義發展歷程中出現的企業各種資本組織形式中的一種,它本身又有不同形式,而交叉持股、資本融合又可被視為不同股份制形式中的一種,因此它們本身既不代表一個國家既定經濟制度下混合所有制經濟的出現,也不是其實現形式,這是經濟學、企業管理學、金融學、法律學等領域早就確立的基本概念。
再次,從政治經濟學、經濟學、管理學、企業金融學、法律學等角度看,集中、穩定體現一個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本質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與一個企業根據自身發展需要和市場條件而形成的、可以隨時變化的資本組織形式也不是同一范疇、同一層次的概念,與企業之間(如奔馳與克萊斯特之間)“在生產與流通等經營過程內部的混合”這一市場行為則更不是同一范疇、同一層次的概念了。顯然,兩個企業之間的資本融合與否、交叉持股與否,或“在生產與流通等經營過程內部的混合”與否(如奔馳與克萊斯特之間融合一段時間后又放棄這種資本組織形式),都無法用來證實體現一個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本質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或成為其標志,無法用來證實一個國家是否發展了混合所有制經濟。
最后,從社會科學概念確立的范式要求看,一個理論概念的表述范疇、所指對象、定義域及其內涵確立必須明確、清晰、準確、恒定。畢竟,一個理論概念的科學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抽象過程中對事物內涵(如“XX所有制經濟”)范疇界定上的準確性、清晰性和恒定性程度。如果兩個概念中心詞相同(如“所有制經濟”),但它們卻指的是不同的事物對象、概念范疇(如一個指國家宏觀經濟制度的生產資料所有制構成,而另一個指某個企業微觀市場行為或根據自身需要選擇的某種資本組織形式),又包含不同內涵(如一個指生產資料所有制性質不同的經濟成分共同存在于一個既定經濟制度中,另一個指在一個企業的股權資本里使國有與私有資本交叉、混合或甚至在政府行為作用下產生的“非市場性交叉持股”),那就難免會導致概念混淆、內涵模糊、意思混亂和不同猜解、各取所需等問題。從概念內涵確立上看,當多種生產資料所有制性質的企業(國有、集體、私有)共同存在于一個既定的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經濟制度里,可以說它們是混合存在于這個經濟制度里嗎?可以因此說這個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有混合所有制經濟特征嗎?當然可以。而當所有制性質不同的企業混合存在于一個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經濟制度里,可以說這個經濟制度有多種(即不止一種)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嗎?當然也可以。這樣從社會科學概念建立及其范式要求的檢驗看,“多種所有制經濟”和“混合所有制經濟”在內涵上沒有實質區別。
1.交叉持股作為企業資本組織形式的可變性本質
市場經濟最基本規律之一和現代企業管理最基本原則之一就是企業可以根據自身條件、發展目的、競爭格局、市場變化、供求關系、資本成本、資源能力等各種因素選擇資本組織形式并不斷加以調整。
從企業戰略學、金融學和資本結構治理一般概念看,首先,股份制僅是企業各種資本組織形式中的一種,而股份制本身又有各種不同組織形式,交叉持股可以被視為股份制各種組織形式中的一種,而交叉持股本身又有不同的組織方式。因此,企業是否搞股份制、搞股份制時是否上市、不搞股份制時是否上市、上市或不上市企業是否搞交叉持股、搞交叉持股使用哪一種方式,本身都不代表選擇的正確、決策的科學或模式的先進。它只是企業在某個具體發展階段中完全根據自身內部條件、發展需要與外部特定的市場環境及其二者之間產生的多元、交叉變量關系以及其他各種市場因素綜合作用而做出的一種權宜性、可變性、博弈性選擇。
其次,一個經濟結構里行/產業不同,相同的行/產業里企業規模、戰略目的、資本結構、組織方式、技術手段、競爭格局、市場環境、產品種類、服務對象等又各不相同,即便對這些影響因素完全相同的企業來說(現實中沒有完全相同的企業),構成這些因素的變量關系及其權重可能還不同;即便構成這些因素的變量關系及其權重完全相同(現實中更沒有這樣的企業),資本所有者(即決策者)自身稟賦要素還各不相同。因此,一個企業是否搞交叉持股完全是根據自身條件、發展需要、戰略目的和市場環境來決定的。如果這是由政府計劃、指令、政策影響或“頂層設計”來要求企業統一采取某種資本組織形式,不僅從根本上違背一般市場經濟規律(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規律),違背一般企業管理原則(無論是國企還是私企),而且違背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方法論原則。它與“大躍進”這個“頂層設計”在方法論本質上如出一轍。
再次,從辯證唯物主義方法論看,就企業本身來說,在是否搞交叉持股問題上,選擇可此可彼,決定可對可錯,結果可好可壞;即便選擇了又可調整、可改變、可放棄;即便原來需要搞,后來還可以不繼續搞;即便原來正確,后來因構成這種“正確”的因素、條件、環境變化又可轉化為“錯誤”(或這個當時“正確”的本身就孕育著某種積累效應而將來變成“錯誤”)。因此,一個企業采取某種資本組織形式本身就是動態性的,如果不是由一個企業根據自身明確的目的性、必要性來選擇資本組織形式而是由政府計劃、指令或“頂層設計”來要求所有(或大多數或部分)企業統一采取某種資本組織形式,不僅從根本上違背一般市場經濟規律,違背一般企業管理原則,而且違背唯物主義的基本方法論原則。
而正是因為企業資本組織形式的上述這些特征決定了它的可變性本質。而從這一科學角度看,交叉持股本身從理論上、邏輯上、實踐上都無法作為(或被主觀定為)先進、正確、科學、統一的資本組織形式(或發展模式)來強調、來推廣并讓企業來統一采用,也無法成為任何國家、社會的宏觀經濟政策、理論或改革、發展模式的確立依據,更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社會某種“所有制經濟”的具體、主要實現形式,也更不能由政府行為、指令、計劃來統一組織這種“實現”。如果真要這樣,那無疑等于產生一種“越交叉持股越好、越交叉持股越改革”的教條主義、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和發展模式,而它在本質上與“大躍進”時期“越大越好、越公越好”的思維方式和發展模式就沒有什么區別了。不承認這一點,不看到交叉持股(或任何一種企業資本組織形式)僅是具有可變性、選擇性、臨時性、權宜性、博弈性、動態性特征的諸多企業資本組織形式之一——這個資本事物的普遍性本質,就不是唯物主義者。
2.交叉持股和其他企業資本組織形式的“平等性”本質
企業的各種資本組織形式之間本身不存在孰優孰劣問題,無論哪種企業資本組織形式都可以在一定條件下產生合理性、科學性問題。正是從這個辯證唯物主義角度和現代企業管理與發展的基本原則看,企業采取的資本組織形式具有“平等性”。這個平等性本質是上述可變性本質的基礎,而上述可變性本質則是這個平等性的辯證唯物主義特征之體現。
比如,股份制與非股份制在企業資本組織形式上的合理性程度是“平等”的,即股份制本身并不優越于非股份制;企業上市與不上市在資本組織形式上的合理性程度是“平等”的;交叉持股與非交叉持股在企業資本結構選擇上的科學性、合理性程度是“平等”的,即交叉持股本身并不優越于非交叉持股形式。這就是說,在很多條件下,企業采取其他資本組織形式可以比“交叉持股”更加合理、更加科學、更加符合市場條件和企業發展需求。正是因為這種企業資本組織形式的“平等性”,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許多成功企業不搞股份制;絕大多數國家的絕大多數股份制或非股份制企業不搞交叉持股;而許多股份制企業轉為非股份制企業,或搞了交叉持股后來又放棄這一形式。也正是因為這種企業資本組織形式的“平等性”,交叉持股本身從理論上、邏輯上、實踐上都無法作為(或被主觀定為)先進、正確、科學、統一的資本組織形式(或發展模式)來強調、來推廣并讓企業統一來采用,也無法成為任何國家、社會的宏觀經濟政策、理論和發展模式的確立依據,更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社會既定經濟制度下的某種“所有制經濟”的具體、主要的實現形式,也更不能由政府行為、指令、計劃來統一組織這種“實現”。不承認這一點,不看到交叉持股與企業其他諸多資本組織形式所具有的這種“平等性”——這一資本事物本質,就不是唯物主義者。
3.交叉持股、資本融合在生產資料所有權與分配權上的政治屬性
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決定生產方式與分配方式,是一個國家經濟、政治制度性質和價值觀的根本決定、根本衡量、根本基礎,而這個決定及其三個“根本”又最為集中、具體地體現在企業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上,集中、具體地體現在企業資本性質及其所代表的所有權上。無論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還是西方經濟學角度看,無論從企業管理學、金融學還是法律學看,“國有”不僅指社會全體成員對國企生產資料、資本的共同占有,而且指法律上、制度上的“人均平等占有”,即社會每一成員與其他成員一樣都對其有平等、相同、合法的占有權(注意:這里不是說對這個生產資料所創造的價值有相同、平均分配權——中國新自由主義者和國企私有化宣揚者常常故意混淆這兩個概念),并在這個“人均平等、相同占有”的生產資料創造價值基礎上根據勞動分工、能力高低、貢獻大小來決定分配(注意:既不是平均分配也不是根據私有資本大小來決定分配,如根據資本大小分配那就是資本主義了)。可以說,這是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制度及其資本組織形式所蘊含的最大“政治屬性”。而當前這種“非市場性交叉持股”正是要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對國企生產資料、資本的“人均平等、相同占有”的政治屬性,并從而改變分配方式及其中國政治、經濟制度本質。
難道不是嗎?當一個私有資本占有者把自己的資本在政府行為作用下直接混入決定國企性質和生產資料所有權性質的股權資本當中,它不僅改變了全體社會成員“人均平等、相同占有”這一馬克思主義原則,而且直接改變了其分配方式——因為按人均單個計算,任何混入國企股權資本的私有資本所有者不僅比“最廣大人民”中任何一個成員對國企生產資料都有更大占有權(即成為單個最大的國企生產資料占有者),而且直接成為分配中單個成員最大的利益獲得者。這種國有資本的分配改變不能不說具有性質上的變化。
因此,這種“非市場性交叉持股”無疑將對中國國企生產資料性質、資本性質產生根本影響。它不是代表“最廣大人民利益最大化”的國企改革,而是對“代表最廣大人民利益”的國企所進行的一種制度性的私有化改造。
【作者系武漢大學戰略決策研究中心教授、杜克昆山大學經濟管理學教授;摘自《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原題為《對“混合所有制經濟”“交叉持股”概念科學性的唯物主義再認識——兼與<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新視角>一文的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