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金群
轉型期家庭代際關系流變:機制、邏輯與張力
文/石金群
過去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給家庭結構和代際關系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代際關系形態也即代際居住模式是觀察代際關系最直接也最客觀的指標之一。但在代際關系形態研究上,受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的影響,國內關于代際關系形態的劃分多以“擴大—主干—核心”這一代際關系形態的經典類型劃分作為基本參照。學者們或根據典型地區的抽樣調查或根據幾次大的人口普查數據,分析主干家庭和核心家庭所占比重的變化,以此作為與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對話的基礎。
雖然隨著變遷的深入,已有研究者開始反思:家庭規模小型化、核心家庭孤立化、成年子女與父母的家庭代際關系變得疏遠,是否是中國城市家庭代際關系變化的真實寫照?有學者嘗試從結構和個體的層面分析其中的成因。但結合已有的研究和作者自己的田野調查,作者認為有兩個方面仍值得進一步推進。一是深入把握復雜代際關系現象。雖然已有學者看到了代際關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但目前對代際關系的研究仍多局限于“同住”與“不同住”“主干”與“核心”這種經典的類型劃分,代際關系內容,比如代際聯系、代際互助也多圍繞這些分類來進行比較。作者在調查中發現:同住其實還分多種情況,有的是臨時同住,有的是長期同住;有的是與男方的父母居住,有的則是與女方的父母居住;有的是與父母雙方共同居住,有的則只與父母中的一方一起居住,另一方或獨居,或居住在其他子女家中;不同住也是如此,也有不同的類型。這些不同的代際居住模式體現的是不同的代際關系內容。現代代際互動是一個充滿動態性和靈活性的過程,需要進行更深入細致的分析。二是分析轉型期復雜代際關系形成機制。已有學者看到中國轉型期家庭代際關系的特殊性和多樣性,并嘗試從個體化的角度對其中的原因進行解釋。但中國轉型進程中的家庭代際關系是一個充滿團結和沖突的過程,轉型期的家庭代際關系可能需放置在結構和個體的整體框架中去理解和分析。
鑒于此,本文使用個案訪談法,從現階段城市中存在的多元化代際居住安排著手,從代際關系多元化的外在形態來探索轉型期我國家庭代際關系的主要特征,并分析其背后的建構邏輯。
通過研究作者發現:轉型期代際居住模式正變得多元而流動,背后折射的是流變的家庭代際關系。
同住與不同住,核心家庭與主干家庭兩種類型劃分以及所占比重的變化是代際居住安排研究常用的視角和方法。這種研究視角和方法以家庭代際成員的確定性和代際關系的穩定性為前提,忽視了家庭代際成員的臨時性和代際互動形態的靈活性,忽視了共同居住時間長短、哪些人共同居住等問題。文章從“同住”與“不同住”內部存在的不同類型來分析轉型期的代際關系特征:
(一)形式上的“同住”
1.傳統主干家庭與臨時主干家庭。這兩種家庭形式從外在形式上來看,都是住在一起,也即統計學意義上的主干家庭。但仔細分析,兩種代際居住安排模式卻存在著很大的區別。首先,從時間上來看,一種是臨時性的,另一種則相對比較穩定和長久。其次,從共同居住的原因來看,臨時主干家庭為了臨時互助,如照顧失能中的老人或臨時照顧孩子,體現了即時的代際支持,共同居住的功能色彩較重。一旦這種功能需求不存在時,兩代人就會分開。而傳統主干家庭,雖然在長期的共同居住中由于互幫互助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功能的色彩,但居住在一起更多是基于互惠性孝道文化的考慮。最后,兩種代際居住安排的權力格局也有著不同。傳統主干家庭通常只有一個權力中心,隨著父代權力的式微和年輕一代女性地位的上升,權力通常集中在年輕一代尤其是媳婦的手里,子代擁有家庭的決策權,掌控著小家的話語權,父代主要負責家庭的后勤和自己的生活。而臨時主干家庭,只是因為某些臨時性的原因住在一起,比如生病、撫育等,家中的權力往往比較分散,難以形成一個絕對的中心,兩代人對這種代際結構的認同感都不強。這種家庭形式多與家庭生命周期和特殊的家庭事件相關。
2.輪值家庭與拆分家庭。傳統主干家庭和臨時主干家庭從時間上區分了共同居住里存在的不同代際關系形式。輪值家庭和拆分家庭則是從代際關系主體的不同構成來反映共同居住里存在的多樣性。
輪值家庭就是男女雙方的父母輪流來住或帶孩子,這種家庭形式在城市社區已不少見;拆分家庭是父母分別而不是共同居住在某個孩子家。“輪值”和“拆分”這兩種代際居住安排從外在形式上來看,也是兩代人居住在一起,因此在統計上也可能被劃分到主干家庭當中,屬于共同居住類型。但如果分析這兩種代際居住模式中代際關系主體的構成,我們可以發現,這種代際居住安排已與我國傳統的父系制之下的兩代或三代人共同居住有了很大的偏離和改變。在傳統的主干家庭中,一般是父母與成年兒子居住在一起。而在輪值家庭中,代際關系主體的構成呈現出雙系的特征,不再遵循傳統的父系制規則,并且還會經常發生變化。拆分家庭也與我國傳統分家制延續下來的“輪養”家庭不同,父母在撫育階段而不是養老階段就已經發生了分離,為與以養老為主的“輪養”家庭相區別,作者將此類的家庭稱之為“輪值家庭”。這類家庭主要與撫育有關。
(二)“不同住”下的不同代際空間距離
空間距離是更為詳盡地體現家庭代際關系外在表現形式的指標。以往的研究大多只是將父母與成年子女的空間距離劃分為同住與不同住兩種類型。同住,空間距離對代際關系的影響較小,但不同住的空間距離卻對家庭代際關系有著很大的影響。忽視不同住類型下的不同空間距離,難以深入了解對家庭代際關系,比如住得很近的成年子女與父母,與分居在不同城市的成年子女與父母之間的代際關系會有很大的不同。
鄰住家庭就是一種典型的雖不同住但卻有著獨特代際關系特征的代際居住安排模式。 這種代際居住安排模式的代際關系與主干家庭的代際關系有一定的相似性,即代際之間的功能支持并沒有因為空間距離的分離而減弱;但又不完全等同于主干家庭,代際之間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互助之余,各代都有自己獨立的自由和空間。與空間距離相隔較遠的兩個核心家庭之間的代際關系相比,鄰住家庭的代際關系內容有著很大的不同。
在城市中,另一種不同住之間的代際關系也不可忽視,且隨著二孩政策的放開,這種代際關系模式正成為一種家庭策略。這兩種家庭形式即核心家庭或夫妻家庭與隔代家庭。
從形式上來看,一個是隔代家庭——孫輩和祖輩生活在一起,另一個是核心家庭——夫妻或夫妻與未成年的孩子(通常是第二個孩子)生活在一起。成年子女沒有與父母共同居住,但這兩個家庭之間所形成的代際關系與傳統空巢家庭與核心家庭之間的代際關系有著很大的不同。由于撫育的原因,兩種家庭之間的互動非常地頻繁和緊密。這種代際關系形式的形成通常是因為小孩的教育或年輕一代因工作的原因照顧不了孩子,而間接的原因是住房的問題或兩代人關系問題。
現代城市的代際居住安排已經越來越多元化。不僅如此,對同一個個案,各種形式之間的轉化也相當地普遍和頻繁,短時間里,一個人可能會經歷核心、臨時主干、周末夫妻等多種家庭形式。
有學者主張將家庭結構和家庭生命周期結合起來進行分析。但結合這些個案,作者認為家庭生命周期必然會影響現代城市的代際居住安排形式,但還不足以解釋如此頻繁、靈活的代際流動。與不同家庭生命周期代際居住安排通常具有不可逆性和不可變性不同,這種代際居住安排的變化通常是靈活和短暫的,過一段時間可能又恢復到家庭生命周期的一般形態上去。也就是說,這種代際形態變化更像是某一家庭生命周期內代際形態的再分化。
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中國轉型期這種流變的代際關系的形成?其背后的邏輯是什么?作者認為轉型期家庭代際關系的這一特征主要來自個體和結構兩個層面的原因。
1.個體化的原因
在華人社會里,三代同堂曾被視為代際關系的一種理想狀態,體現了“老有所安”及“子女孝順”。而在調查中作者發現,這種家庭代際關系形式正隨著子代和父代獨立性的不斷增強和父代權威的日漸式微而變得脆弱和多變,取而代之的是對各自獨立生活和自由的向往。經歷了改革開放一代的父母和他們的子女尤其如此。盡管學界在“中國個體化的程度”“個體化在中國興起的原因與影響”“中國個體化與西方個體化的不同”等問題上仍存在著爭議。但無可否認,當今的中國社會正在經歷一場個體化轉型。當財富不再按部就班地從上一代的手中傳給下一代,年輕人可能通過自身努力或機會,在相對年輕的時就積累了超過祖輩、父輩的財富。年輕一代就會開始要求與經濟地位相應的社會地位,產生了與父輩分開居住的強烈動機。經歷改革開放的父母一代由于年輕時積累了較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財富,加上國家一些養老政策的出臺,以及受親密、自我表達和自我依賴文化的影響,也寧愿與子輩們分開。
2.結構上的原因
不同住可以滿足代際關系主體個體化的需求,但作者在調查中發現,這種代際居住模式或是因為老人尚還“年輕”,家里暫時還沒有撫育和養老的需求;或兩代人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能在相鄰的地方買得起兩套住房。這種模式雖然存在,但在轉型期的中國城市,更多的是在結構的制約下選擇各種形式靈活的代際居住安排模式。尤其隨著人均壽命的延長和二孩政策的放開,延長了整個家庭養老和撫育的時間,家庭成了人們面對社會風險時的最后堡壘。
這種結構上的制約之一源于養老、撫育相關的社會制度的缺失。
與西方發達國家“情感為主”的代際關系不同,當下中國城市成年子女與父母在功能上的相互依賴性依然較強,甚至在某些方面得到加強。這同轉型期與養老和撫育相關的社會制度的缺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一直以來中國致力于將家庭打造成適合工業化和市場化制度的“社會單位”,同時又缺乏必要的社會福利制度來支撐這種“現代化”的家庭。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家不斷地從私人生活中撤離,人們不得不面對國家不斷撤出私人領域、把各種相關功能都重新扔回家庭的現實境地。家庭代際關系成為個體抵御風險的最后堡壘。
由此可見,國家在塑造家庭代際關系上的巨大力量。但制度因素還不足于解釋一些擁有雄厚養老資源的城市老年父母為何依然任勞任怨地去幫助成年子女料理家務和照看孩子?中國并沒有出現日本那樣的主婦化趨勢以緩解家庭撫育上的壓力,撫育的家庭責任仍主要落在老一輩人的身上,而養老對子女來說也仍是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功能性占據了轉型期家庭代際關系的大部分內容,但并非所有親密的、互助互惠的家庭代際關系都源自于實用性的考慮。作者認為,現階段代際之間的親密聯系與互助同時還源于中國孝道文化中關于親屬責任和義務的規定。
作者在調查中發現,雖然時代變遷,互惠性孝道文化依然深入個體的主觀意識中,為處在風險社會中的個體提供認知安全感、歸屬感和存在的目的。
來自個體和結構兩個層面的因素共同制約著中國代際關系變遷的軌跡。但作者認為,與西方發達國家不同的是,中國家庭代際關系變遷更多受制于中國特殊社會轉型和文化傳統的影響,來自結構層面的力量大于來自個體層面的力量。中國城市現階段存在的多樣化的代際居住安排便是一個好的證明。
雖然三代同堂給個體的自由和自主帶來了困擾,三代同堂不再是個體化時代的理想和現實,不管是老一代還是年輕一代都希望能按照自己的主張去安排生活,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和自由,但核心家庭在很多時候卻難以成為一種現實,其原因包括勞動力市場競爭激烈和相應的兒童撫育政策缺失迫使老人不得不幫助子女撫養孫輩、買不起昂貴的住房無法分開居住、老人生病或生活難以自理需要照顧、大部分婦女無法“回家”,還有互惠性孝道的“回歸”。按一些學者的分析,這種“回歸”是個體化時代個體為謀求自我發展而使用的一種工具;也有學者認為還是有純粹的親情因素在內。總之核心家庭隨時會面臨風險社會帶來的各種困境。雖然生活在一起并非雙方所愿,但代際關系主體雙方都會在關系中尋找個人和關系的意義。比如父母一代會考慮親情的需求、養老或家族延續的需要,成年子女一代則會考慮孝道的責任和自我發展的壓力,然后尋找處理關系的各種策略,以保證各自的需求得以實現。代際關系主體雙方都試圖在結構和個體之間尋求一種平衡,但迫于制度的無奈和受孝道文化中關于家庭責任的一整套邏輯的影響,實際的結果往往是對結構方面的考慮要多于對個體的追求,從而導致人們只能在主干和核心之間選擇一些特殊的代際居住安排形式,如臨時主干家庭、隔代撫養家庭、鄰住家庭、輪住家庭、拆住家庭,等等,從而形成轉型期流變的代際關系狀態。
本文走出經典的“擴大—主干—核心”代際關系形態類型劃分框架,從家庭生活的實踐出發,探索轉型期我國家庭代際關系的特征及其形成機制。
通過研究,作者發現:多元化的代際居住安排已成為中國城市家庭代際關系的顯性特征,背后折射的是流變的家庭代際關系。家庭代際關系是一個受個體和結構制約的矛盾共同體。尤其是轉型期的中國,結構方面的影響不可忽視。在結構和個體的雙重影響下,代際關系主體會在不同時間和空間上作出不同的代際關系類型選擇。由于個案調查的涉及面有限,筆者不能窮盡轉型期所有的代際居住安排類型。但文中所提到的多樣化的代際居住形式已經可以證明,中國家庭代際關系的變化并不像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所預言的那樣,呈現出從傳統的擴大家庭向強調最大限度平等和個人主義的核心家庭/夫婦式家庭單向度推進;而是受結構和個體因素的制約,在核心和主干家庭之間演化出多種形態的流變的代際形式。因此,代際關系研究需走出經典的“擴大—主干—核心”劃分框架,從家庭生活的實踐出發,來探索轉型期我國家庭代際關系的特征及其形成機制。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摘自《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