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偉
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一種理論分析
宋 偉
主權國家存在一種整體性的利益,這種利益是國家在一定時期內的最高利益,為社會各階層所共享。對整體國家利益的界定,構成了國家制定外交戰略的基本依據,也是衡量安全、經濟、文化等具體國家利益重要性的基本依據。本文從大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來界定其整體國家利益,并將國際體系中的大國分為兩類:霸權國和一般性大國。霸權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鞏固和提高霸權實力地位與霸權制度地位,而一般性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則從長期和短期的視角來界定。從長期來看,一般性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獲取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從短期來看,一般性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應該限定在獲取霸權實力地位,以及在條件下允許的情況下獲取地區主導地位。和平發展、先融入后適度改變國際制度體系,應該是一般性大國崛起、霸權地位和平轉移的合理路徑。
大國 整體國家利益 霸權實力地位 霸權制度地位
[作者介紹] 宋偉,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國際關系理論、亞太地區與美國對外政策等領域的研究。
眾所周知,在國際體系中,國家存在著維護國家安全和領土完整、促進經濟發展和社會繁榮、提升本國國際地位和國際影響力等重要的國家利益目標。但是,對作為一個整體的主權國家來說,它在一定時期內是否存在一種最重要的、根本性的整體國家利益,從而能夠依據這一利益來確定本國與其他國家之間的戰略利益關系、制定較長時期內的戰略規劃、進行有機的政策協調?這是本文所試圖回答的理論問題。考慮到不同國家可能具有不一樣的整體國家利益,因此為了簡化理論分析的難度,本文將只分析國際體系中的全球性大國。
絕大多數國際關系學者相信,主權制度賦予了主權國家強大的凝聚和組織能力,使得國家成為國際體系中自主、統一的強大行為體——“國家也是人”。但是在考察國家利益時,通常的做法卻不是把某一主權國家的國家利益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而是試圖對該國的各種具體利益進行分類和排序。*宋偉:“國家利益的界定與外交政策理論的建構”,《太平洋學報》,2015年第8期,第25~28頁。的確,國家在國際體系中擁有很多具體的國家利益。這些利益有的與領土有關,例如維護本國的領土完整,獲取更多的殖民地;有的與貿易有關,例如確保某一地區的市場向本國的商品開放,維護海上商船航線的安全;有的與礦產資源有關,例如從其他國家獲得穩定可靠的石油和稀土供應;等等。這些具體的國家利益,有的屬于整個社會的共同利益,有些屬于社會某一部門的利益,它們都不能被簡單地等同于本文所提出的整體國家利益的概念。
首先,僅僅屬于某一個社會部門的利益肯定不是國家的整體利益。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閻學通教授指出,國際政治中的國家利益是指一個民族國家的整體利益,這種利益是由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共享的利益。*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頁。馬克·阿姆斯特茨(Mark R. Amstutz)認為:“就其主觀特性而言,國家利益是基于國家全體公民所認可的長期的集體利益。因此,盡管國家在全球體系中追求著各種不同的對外政策,國家利益概念卻是單一的和作為整體的概念。”*Mark R. Amstutz, International Conflict and Cooperation, Boston: Mc-Graw Hill, 1999, p. 179.部門利益可能與國家利益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但過度膨脹的部門利益肯定不利于維護國家利益。出于自身的部門利益,不同的政府機構紛紛強調本部門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國家利益。其結果是,資源的分配從長遠來看可能不利于國家根本戰略目標的實現。
其次,即便諸如國家安全這樣的利益屬于社會各階層共享的共同國家利益,也不一定是本文所說的一定時期的整體國家利益。例如,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希望國家在國際體系內擁有一個安全的環境,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的整體國家利益就一直是追求安全。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的進攻性現實主義認為,在一個無政府的狀態下,努力實現相對實力的最大化,將會最大限度地保障國家的安全。但是,國家沒有必要始終把安全作為自己的整體國家利益。斯蒂芬·布魯克斯(Stephen G. Brooks)認為,米爾斯海默強調威脅的“可能性”(Possibility),總是采取一種“最壞打算”(Worst-case)的做法;他將吉爾平劃入另外一類,因為后者強調威脅的“概率”(Probability),國家在安全利益不緊迫的情況下可能追求長期的經濟發展目標。*Stephen G .Brooks, “Dueling Realism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51, N o. 3 (Summer, 1997), pp. 445-477.
事實上,盡管國家安全、經濟發展是所有國家內部各階層共享的利益,但它并不是大多數大國所一直追求的最重要的國家利益。而且,這些利益的排序影響到國家資源在不同部門之間的分配。例如,片面將安全目標極端化、追求絕對安全,往往是軍事部門所希望實現的部門目標而不是國家合理的大戰略目標。同樣,領土是一個國家的基本利益,沒有領土將無法生存,但維護領土完整往往并不是國家的整體利益,尤其是對于大國來說。鄧小平在談到中國周邊的島嶼爭端時強調:“主權問題固然不是一個可討論的問題,但是對有爭議的問題可以擱置,留待日后解決。最緊要的利益在于發展經濟,發展生產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2~375頁。因此,在鄧小平看來,當時中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經濟發展、增強國家實力,而不是急于完成主權統一或者追求其他的國際影響力。
最后,有些利益主要屬于國內的共同利益,與國際體系和國家對外政策沒有直接的關系,例如保證市場上銷售的產品的質量安全、防止傳染病的流行,因此也不能列入本文所說的整體國家利益概念之內。在美國,國家在國內的利益一般稱為公共利益(Public Interest)。*David L. Sills (ed.),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 New York: Macmillan & Free Press, Vol. ll, 1968, pp. 34-35.從科學研究的角度來說,這些公共利益不宜列入國家利益的范圍之內,以使國家利益這一概念有更強的針對性,從而在國家利益和外交政策之間更有可能建立明確的因果關系。
整體國家利益是一定時期國內各階層共同分享的最重要、最優先的利益。只有同時符合共同和最重要這兩個標準,才能被視為整體國家利益。本文所提出的整體國家利益概念意味著,在一定時期內,這一利益的重要性超過了其他利益目標,從而整個外交戰略的布局應該服從于、服務于這一利益。從理論的角度來說,如果國家利益要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分析概念,就必須具備整體性和最重要性,這是提出整體國家利益概念的邏輯基礎。“概括地說,國家利益要作為有意義的分析變量,必須具備整體性和穩定性。這實際上就是我們所說的在一定歷史時期內的整體國家利益。”*秦亞青:《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美國在國際武裝沖突中的支持行為(1945~1988)》,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3頁。整體性和穩定性是基于主權制度:既然主權國家是一個相對緊密的實體,與其他國家構成相對獨立的互動單位,那么它們在國際體系中自然就擁有一種整體性的利益。那什么是最重要的整體性利益呢?這就需要提出一種合理的界定方法。就如本文的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所具體界定的那樣,一定時期內,大國最重要的整體利益是獲取和維持一種在國際體系中的有利位置。這一位置的實現和維持,將促進大國各種具體國家利益的實現。
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一些國家不僅有自己的具體外交政策,還有自己的大戰略,而大戰略的基礎必然是對整體國家利益的認識。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時殷弘教授認為:“大戰略是國家政府的一種操作方式或者操作規則,即自覺地本著全局觀念,開發、動員、協調、使用和指導國家的所有軍事、政治、經濟、技術、思想文化和精神資源,爭取實現國家根本目標。” 門洪華教授也認為,大戰略是綜合運用國家總體戰略資源實現其戰略目標的藝術,即一個國家運用自身的各種手段和資源——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意識形態等——保護并拓展本國整體安全、價值觀和國家利益等。*門洪華:“如何進行大戰略研究——兼論中國大戰略研究的意義”,《國際政治研究》,2004年第4期,第33~45頁。既然大戰略是綜合運用各種資源來實現某個根本目標的手段或者藝術,如果一國無法界定自己在國際體系中的整體國家利益,那么自然也就談不上所謂的大戰略了。
整體國家利益是一定時期內國家各階層所共同追求和捍衛的最高利益。基于這一概念,國家可以對自己的利益有一個根本性的界定,從而制定長期的、一以貫之的大戰略。從最基礎的雙邊關系角度來看,國家間的戰略關系取決于兩國如何界定自己的整體國家利益以及這兩種整體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這一利益是國家衡量與他國戰略利益關系、制定相應外交戰略的基本依據,也是衡量不同具體國家利益重要性和緊迫性、制定相應外交政策的基本依據。整體國家利益的實現可以促進具體國家利益的實現。例如,如果中國把經濟發展和增強綜合國力作為當前的整體國家利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經濟實力不斷增長,那么中國的綜合國力也會不斷加強,安全上更有保障,國民可以支配的財富越多,中國在國際舞臺上也更受尊重。從短期來看,雖然把更多資源投入經濟發展會減少在國防方面的開支,但從長期來看有利于促進中國的安全和國際地位。*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第304頁。
如何合理地界定不同國家的整體國家利益?顯而易見,具有不同人口、經濟和軍事實力的國家,在國際體系中不可能追求同樣的最重要的戰略目標。美國、英國和新加坡都是發達國家,但在國際體系中有各自不同的整體國家利益,大戰略也不一樣。美國的大戰略是捍衛自己的霸權地位,英國的大戰略是追隨美國,新加坡是平衡外交。無論是國力增長的國家,還是國力衰落的國家,都要根據實力的變化重新確定自己的利益目標和范圍。國力增強的國家自然感到國家利益的范圍在擴大,內容在增加,目標在提高,應該更積極地參加國際事務。*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第58~59頁。既然不同國家的人口、疆域、歷史、文化、實力和意識形態千差萬別,它們所具有的整體國家利益肯定也不一樣。想要在一篇論文中完成對所有國家整體利益的理論化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界定整體國家利益之時,需要對國家進行分類,而大國是這個集合體中最重要和特殊的一類。*雖然整體國家利益的概念有可能用于分析純粹的地區性大國,例如巴基斯坦、阿根廷、埃及等,但為了簡化理論分析,本文只針對國際體系中的大國,即全球性大國。
之所以只針對大國,是因為與中小國家不同,大國的特殊性使其更有可能清楚界定、努力追求自己的整體國家利益。畢竟,大國有更多的資源可以更多拓展自己的國際安全、對外政策和海外利益;小國一般來說缺乏同強敵周旋的手段,不得不把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國內或者周邊形勢上。美國著名國際關系學者杰克·列維(Jack Levy)指出:“大國不同于中小國家的地方在于:(1)高水平的軍事能力使得它們在戰略上相對自給自足、有能力保護它們的邊界;(2)對安全有著廣泛的定義,涵蓋了地區和/或全球勢力均衡的考慮;(3)在定義和捍衛其利益方面比后者更為張揚自信。”*Jack Levy, War and the Modern Great Power System, 1495~1975,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83, pp. 11~19.當然,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中小國家不能有對自己整體國家利益的界定和追求。新加坡在李光耀的領導下大力推行大國平衡外交,把新加坡和東盟定位為東亞政治舞臺上的協調者、中介,不僅保證了新加坡的安全,也從中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不論是大國還是中小國家,合理界定自己在一定時期內的整體國家利益都是極為重要的事情,只是對于大國來說,它們有更多自主決定國家利益和外交戰略的空間。同時,對于大國來說,它們的國家安全、海外利益、國際經濟利益等無一不受到它在國際體系內的相對位置以及與其他國家之間位置關系的深刻影響。因此本文主要針對最重要、也是最特殊的一類國家,即國際體系中的大國,做一種初步的理論探討,為有關整體國家利益的更廣泛的理論分析鋪路。
那么,本文所要集中回答的問題就是,如何合理地界定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本文將國際體系中的全球性大國分為兩類:霸權國與一般性大國。在大國中,霸權國無疑是最特殊的一類。按照基辛格的說法:“似乎每一個世紀都會出現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具有按照自己的價值觀改造整個國際關系的力量、意志、智慧和道德原動力;這幾乎是一個自然規律。”*[美]亨利·基辛格:“重新思考世界新秩序(之一)”,《戰略與管理》,1994年第3期,第30頁。除了霸權國以外,其他許多國家也擁有很強的實力,它們的綜合國力基本達到霸權國的一半乃至2/3;或者在沒有霸權國的體系中,幾個大國的力量相對均衡,都是全球政治舞臺上的主要角色。這些大國都可以稱之為大國。例如,在19世紀的國際政治中,舞臺的中心位于歐洲,而英國、法國、俄羅斯、普魯士和奧地利都是這個舞臺上的主要角色。英國是這一時期的霸權國,但其他幾個國家也是全球性的大國;同樣,冷戰結束之后,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大國、霸權國,但俄羅斯、中國、日本、德國等都算得上全球性的大國,印度、巴西也有邁入這一方陣的潛力。例如,以印度的人口、地理規模和經濟增長率,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看到經濟重心從亞太到印太的進一步轉移。*Gareth Evans,“Global Issues of the Future: Challenges for South Asian Policymakers,” October 30, 2011, http: //www.Gevans.org/speeches/speech451.html.(上網時間:2017年1月16日)
大國并不一定同時是地區性的主導國家。大國可能是其所在地區的主導國家,例如俄羅斯在中亞,印度在南亞,以及美國在西半球;也有可能不是其所在地區的主導國家,例如東亞地區的中國和日本以及歐洲的德國。這取決于該地區是否存在其他大國(包括域外大國)的制衡。東亞地區中國和日本的競爭以及美國的介入,使得這一地區長期處于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如果說有地區主導大國的話,也只能說是外部大國美國。歐洲的情況也基本類似。由于法國、英國的制衡,以及美國的深度存在(包括依然有超過4萬名美國士兵駐扎在德國),作為歐盟最大捐助者的德國并不能主導歐洲事務,尤其是政治和安全事務。
目前對霸權國整體國家利益的界定已經比較成熟,或許可以作為分析其他大國整體國家利益的基礎。通過分析現有的界定霸權國整體國家利益的研究,接下來再進一步考察界定一般性大國整體國家利益的方法。
在有關霸權國整體國家利益的界定方面,首先應該提到的是中國國際關系學者秦亞青教授所提出的“霸權護持理論”的重要貢獻。秦亞青在研究冷戰時期美國的對外戰略時指出:“美國到底有沒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根本或整體國家利益?我們是否必須在每一個實例中都要重新定義美國國家利益,并將其與美國國家存亡聯系起來。”他的看法是肯定的,即國家應該具有整體國家利益,而且應該從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相對實力位置出發來界定整體國家利益,“國家依其相對實力考慮可能和不可能的國際行為,以其在系統結構中的位置定義國家利益”。*秦亞青:《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美國在國際武裝沖突中的支持行為(1945~1988)》,第55、83、131頁。這樣一種看法實際上是現實主義者的一個基本共識。例如法里德·扎卡利亞就寫道,現實主義認為,在分析和制定外交政策時,正確的做法是,“首先應該詢問國際體系的因素如何影響國家行為,因為一個國家在國際關系中最有力的、可歸納的特征就是它在國際體系中的相對位置。”*Fareed Zakaria, “Realism and Domestic Politics: A Review Essa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17, No.1 (Summer 1992), p. 197.
從結構現實主義理論出發,秦亞青提煉出對霸權國利益的整體定義,也就是美國在國際結構(國家間實力分布)中的霸權地位。他指出,“戰后的國際系統結構基本上是一個霸權結構。美國是這個結構中的霸權國,它的思維和行為均是以霸權地位為基礎的。……雖然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它的國家利益與其他國家有相似之處,但是,正因為美國的特殊地位,它的整體國家利益中必定有不同于其他國家的內核。”*秦亞青:《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美國在國際武裝沖突中的支持行為(1945~1988)》,第88~89頁。“只要霸權國能夠保持霸權地位,它的國家安全、經濟財富、意識形態觀念、社會價值觀念等等也就得到了保障。所以,霸權護持代表了霸權國的整體社會利益,這就是國家利益概念的整體性。同時,在整個霸權時期內,護持霸權地位會自始至終地被霸權國當作根本利益。只要霸權系統沒有崩潰,霸權國地位沒有根本改變,護持霸權地位就是霸權國的最高國家利益。這就是整體國家利益的相對穩定性。”*秦亞青:《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美國在國際武裝沖突中的支持行為(1945~1988)》,第131~132頁。美國學者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教授也指出,美國的國家利益包括三個主要方面:維護美國全球頭號大國的地位;防止在歐亞大陸出現一個政治、軍事上的霸權國;保護美國在第三世界、尤其是波斯灣和中美洲的實際利益。*[美]斯坦利·霍夫曼著,林偉成等譯:《當代國際關系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93頁。在這三種利益中,第一種是根本性的,是美國的整體國家利益,而后面兩種則是服從于、服務于第一種利益。因此,霸權實力地位是作為霸權國的美國國內所有階層共享的最重要國家利益,對于其安全、繁榮和國際地位各方面都起到了保障和促進的作用。
筆者在《捍衛霸權利益:美國地區一體化戰略的演變》一書中所提出的霸權利益理論結合了新現實主義中結構與制度理論的內核,提出了霸權利益理論。霸權利益理論認為,霸權國在國際體系的結構層面和制度層面都具有一種特殊的地位:在結構層面,霸權國遠遠強于其他大國,兩者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實力差距;在制度層面,霸權國在大多數關鍵性的國際制度中滲透了有利于自己的原則和規范,在決策程序中也往往具有優勢。霸權國在國際體系結構層面和制度層面的這兩種地位(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構成了霸權國的兩種整體利益,而這兩種利益之間有著有機的聯系。霸權實力地位是維持霸權制度地位的基礎,霸權制度地位是捍衛霸權實力地位的主要手段。其他大國或者國際進程對霸權國的這兩種整體利益是否構成威脅,決定了霸權國將會對其采取支持還是反對的態度。*宋偉:《捍衛霸權利益:美國地區一體化戰略的演變(1945~200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霸權國如果失去了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將失去相應的許多具體而重大的利益,例如最大的安全、最多的財富、最高的威望和最廣的勢力范圍等等,因此霸權國努力護持這兩種地位,將其作為整個國家最重要的共同利益。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指出,現代以來的自由國際經濟秩序建立在英國和美國霸權之上,因為英國和美國這兩個領導性的國家掌握了先進的技術、有著效率更高的生產力,因此,和前現代時期的農業帝國相比,它們通過自由市場競爭可以獲得最多的收益份額。*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盡管自由貿易體系的開放性包容了新興大國的崛起,但毫無疑問它也為當時的霸權國帶來了更加便宜的產品、更加巨大的市場。霸權國只要能夠維持其在技術和勞動生產率上的優勢,就仍然是主要的受益者。由此而言,自由主義的國際制度體系也是英美霸權利益的一部分。因此,近代以來的兩個霸權國英國和美國不僅遏制那些在實力上可能構成威脅的國家,也明確遏制那些試圖挑戰國際制度體系的國家。隨著歐洲一體化的發展和歐盟總體實力與美國的接近,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美國和歐盟之間的貿易摩擦就增多了;而到了20世紀80年代,日本威脅論在美國一度相當流行。但是,歐盟和日本都沒有試圖挑戰和顛覆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體系,因此它們并不是對美國整體國家利益的威脅,與美國之間的盟友關系也沒有因此受到實質性損害。
對霸權國整體利益的這兩種界定帶給我們的啟發是,可以基于位置性利益(Positional Interest)的角度來界定整體國家利益,即通過考察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Position)或地位(Status)來界定整體國家利益。從理論邏輯上來說,國家作為一個統一的政治實體,其國家利益的獲取最終要通過與其他國家之間的關系,因此國家所能獲取的利益與它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緊密相連。當一個大國在國際體系中處于非常有利的位置,那么它就能較為輕松地獲得安全利益、國際威望和經濟收益等,其獲得的利益范圍和多少也會超過那些處于不利位置的國家。對于這個大國來說,維持和鞏固這樣一種有利的國際位置,防止某些潛在的挑戰者改變對自己有利的基本規則,就構成了它的整體國家利益。本文從國際體系位置的角度出發界定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因為它具有如下優點:
第一,整體性而非部分性。這種位置性的國家利益,取決于作為一個統一政治經濟實體的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相對于其他國家的某種地位或者位置。當我們界定國家的這一位置時,也是從作為一個實體的國家整體出發的,例如該國的綜合國力。這種相對位置賦予了一個國家在國際資源分配中所處的總體境地。例如,如果是大國,依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有關投票權分配基于經濟總量的原則規定,就將獲得比中小國家更多的發言權。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中,五個常任理事國所具有否決權也決定了它們在國際安全領域所擁有的特權。
第二,穩定性而非流動性。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是相對穩定的。如果從國家間實力對比的角度出發,那么一個國家的實力地位,不僅依賴于其本國經濟和軍事實力的變化,也依賴于其他國家經濟和軍事實力的變化。因此,國際結構的變化往往需要經過一段較長時期才能明顯地表現出來。也就是說,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大多數國家會擁有一種相對穩定的位置性利益,可以制定相應的對外戰略和原則。雖然在不同的議題領域各國的具體政策可能不一樣,但大國能夠在某個總體對外戰略的前提下一以貫之、互相促進,而不是雜亂無章。這種穩定性構成了國家“大戰略”的基礎。
第三,簡約性而非復雜性。位置性的利益可以簡明扼要地告訴我們什么才是國家最重要的利益。安全利益的確是最基礎、最迫切的一種,但是只知道安全利益并不會告訴我們如何才能維護它,這就是傳統現實主義者所面臨的問題。傳統現實主義者考察了勢力均衡、國際法、世界輿論等等,但認為這些都不足以維護國家安全與國際和平。如果說謀求實力的最大化是傳統現實主義的一個思路的話,那么這也是值得反思的。
霸權地位帶給霸權國最大的安全、最高的威望、最多的資源財富收益,因此霸權國是維持現狀國家,其整體國家利益是維持和鞏固這樣一種地位;而對于其他大國來說,它們所希望的應該是在現有的基礎上謀求更好的國際體系位置。這樣一種國際體系位置不是憑空產生的妄想,而是基于對現實基礎的正確認識。因此,其他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應該是一個更好的、但合理的位置目標。在實踐中,削弱強大的對手,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加有利的位置,常常是許多大國對外戰略的根本目標。例如,法國歷任君主都認識到,神圣羅馬帝國一步步地衰落甚至解體,有利于減少對法國安全的威脅。而且若運氣好的話,還能讓法國向東擴展。三十年戰爭后,法國成為歐洲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德國分崩離析,西班牙越發衰落,奧地利走向衰敗。*[美]亨利·基辛格著,顧淑馨等譯:《大外交》,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49~50頁。如果可以從其國際體系位置的角度來界定霸權國整體國家利益的話,那么一般性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應該是什么?
從中長期來看,大國擁有能夠挑戰霸權國的潛力。成為霸權國意味著一國在國際體內的安全、財富、權力和威望達到了頂峰。因此對于大國來說,建立霸權地位、獲得霸權利益是它們的終極整體國家利益。當然,由于大國的力量也存在差異,它們要超越原有的霸權國(或最強國)、建立本國的霸權地位的難度也不一樣。而且,從潛在挑戰者成為新的霸權國,這其中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現有的霸權國不僅仍然是實力最強的國家(盡管可能發展陷入停滯),具有最為豐富的國際管理經驗,還往往擁有最多的盟友。因此,在現實中,絕大多數大國在實力沒有超過現有霸權之前都不會明確宣稱要成為霸權國;它們更含蓄的表達方式是不斷增強國家的實力、擴大本國的國際影響力。例如,冷戰后日本提出做“政治大國”的具體戰略目標:其一是增加對國際事務的發言權和決策權,在國際組織中發揮主導作用;其二是以強大的經濟實力為后盾,在世界經濟交流以及經濟規則的制定中謀求有利地位;其三是謀求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的主導地位。*劉娟:“日本實現政治大國目標的主要障礙及其癥結”,《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3期,第83頁。基于這些戰略目標,日本在軍事領域從專守防衛走向自主防衛和海外防衛。這些外交戰略的本質是要謀求地區主導地位,進而獲取霸權制度地位。但由于實力上仍然與美國相差甚遠,因此日本的外交戰略仍然是追隨美國,更多注重的是與中國的競爭而非盲目爭奪霸權地位。
由于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與霸權國的利益存在結構性沖突(爭奪國際體系中的有利實力和制度位置),因此兩者之間的戰略利益關系存在著潛在的緊張,尤其是當大國不僅在實力上接近霸權國,而且在制度上挑戰霸權國的時候。一戰之前,在俾斯麥的領導下,德國的外交政策傾向于維持現狀,所以英國和德國曾經長期保持了良好的關系。但是,隨著威廉二世對當時的殖民制度體系進行挑戰,兩國的戰略關系很快就陷入敵對狀態。對于霸權國來說,其他大國與其實力的接近意味著安全上的威脅增加、挑戰現存國際制度體系的能力增強,但是只要一般性大國不試圖挑戰乃至顛覆現存國際制度體系,那么這種實力增長的負面效應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限的——該大國仍然只是潛在爭霸國而不是現實爭霸國。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法國、俄羅斯、德國和蘇聯都試圖挑戰當時的霸權國,但無一例外以失敗而告終。這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在發起挑戰的時候,實力僅僅是接近霸權國而非真的超過了霸權國,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霸權國只有一個,但是可能同時存在幾個一般性大國,這些一般性大國之間的矛盾可能會超過霸權國與它們之間的矛盾。當一個大國試圖扮演挑戰者或爭霸國的角色時,它不僅需要考慮自己的實力是否已經真的超過了舊霸權國,還需要認真考慮其他全球性大國的態度。
因此,對于一般性大國來說,它們的整體國家利益從長期看的確是獲取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但是在短期內(至少在當本國實力明顯超過霸權國之前)應該限定在獲取霸權實力地位,以及在霸權國沒有主導本地區的條件下獲取地區性的主導地位——例如印度的整體國家利益就應該被界定為不斷增強本國實力,然后謀求在南亞大陸的主導地位。國家的各項對外內對外政策都應為這一根本目標而服務。如果融入現存的國際制度體系對于一國的實力發展有利——就如自由貿易體系促進了中國的經濟發展一樣——那么就應該接受、支持這些制度,而不應該盲目地另搞一套。*宋偉:“自由主義的國際規范對中國是否有利”,《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第84~103頁。
即便現存的國際制度體系對于新興大國弊大于利,選擇性的接受也比早早提出要另搞一套好得多。一方面,國家實力的增長首要在于國內良好的制度治理和經濟基礎,而不是外部因素。獲得霸權實力地位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因為要成為新的霸權國不是在實力上稍微超過舊霸主即可,而是要大大超過舊的霸權國。這一過程與戰爭沒有必然的聯系;發動戰爭往往是不利于挑戰者,因為它自己與舊的霸權國在戰爭中兩敗俱傷,而其他的大國則趁機崛起。德國雖然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但最后勝出的是英國的盟友美國,它自己因為戰爭反而元氣大傷。
另一方面,既然某個國家能夠崛起為國際體系中的大國,那么應該說現有的國際制度體系在主要的方面一般是有利于它的,否則它不能如此順利崛起。對于一戰前的德國來說,事實上,自由貿易體系對它是相當有利的,是德國經濟崛起的重要外部環境。如果德國不急于挑戰當時的殖民制度體系的話,它有可能順利從英國手中接過霸權地位,因為在民族主義興起的條件下,殖民體系是不可能長期維持的。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成功的霸權地位轉移一般來說是和平的,是新興大國在實力上遠遠超過舊霸主之后的領導權和平移交。這一移交的過程也不一定要重新建立一套國際制度體系,就如英國和美國的霸權轉移并不是推倒英國建構的自由主義國際經濟制度體系,這一轉移只是對原有的體系做了一定修改和調整,使得美國在其中擁有最突出的話語權和作用而已。對于一般性大國來說,在自己的實力沒有遠遠超過霸權國之前,就全面追求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只會讓自己和霸權國之間形成明確的敵對戰略利益關系。
作為大國,中國和美國之間的整體國家利益關系的確存在一定的緊張,不管是獲取霸權實力地位還是獲取霸權制度地位,都會對美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構成直接的挑戰。在這一情況下,在繼續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增強本國實力的同時,防止兩國陷入明確的敵對利益關系,就構成了中國外交最重要的一個任務和難題。既然兩國之間的實力關系可能會不斷趨向緊張,那么中國就更應謹慎地應對有關國際制度體系的問題,盡量尋找共同點,畢竟對于中國來說,不僅是戰后自由貿易體系的受益者,也是戰后國際政治秩序的受益者。中國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是合法的核大國。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與美國在國際制度體系方面的一致性大于沖突性。中國沒有必要急于獲取在東亞地區的主導地位。這是因為,中國已經是全球政治體系中的重要國家、既得利益者——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合法的擁核國,所謂的地區主導地位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而且,在霸權國美國已經深度介入東亞和亞太事務的前提條件下,中國希望獲取地區主導地位的可能性并不大,畢竟這一地區的主要國家都是美國的盟國。而且,當前中國與美國的實力差距仍然很大。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應該把自己的整體國家利益短期內嚴格限定在獲取霸權實力地位這一領域,采取和平發展、融入現存國際制度體系的戰略。從終極目標來說,作為大國,中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成為國際體系中的霸權國,但這一目標的實現主要是基于國內的改革和發展,而國際體系中領導權的和平轉移以及規則的修訂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整體國家利益是主權國家在一定時期的最高利益,國家的各項對內對外政策都是為了實現這一最高利益。不管是安全政策、經濟政策還是其他領域的政策,都應該服從于、服務于這一利益。霸權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是維護本國的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而一般性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從長期來看是獲取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制度地位;但從短期來看,應該限定在獲取霸權實力地位,以及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獲取地區主導地位。
作為一個大國,中國目前的整體國家利益應該限定為努力發展自己、獲取霸權實力地位,而不是忙于建立新的國際制度體系或者地區制度體系。釣魚島和其他領土問題是中國國家利益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但對這些問題的處理,應該服從于、服務于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以及不斷增強國家實力、獲取霸權實力地位的整體國家利益。不管是繼續對外開放、融入現存的國際制度體系,還是在國內堅定不移推進各項政治經濟改革,也都是服從于、服務于這樣一個整體國家利益。
在中美兩國戰略關系沒有滑向明確的敵對之前,在全球治理和國際制度方面的合作也可以實質性地消減中國實力增長帶來的威脅感。華盛頓的智庫美國進步中心與中美交流基金會在2014年2月的一份報告中就明確建議說:“中美在朝核問題、氣候變化、能源、人道主義援助、海上安全、災害應對、打擊販毒和網絡安全等方面有很多共同的關切,建議兩國在上述領域開展更緊密和具體的合作,達成戰術信任,隨著時間的推移,戰術信任會轉變為戰略信任。”*“美智庫吁中美加強具體合作 由戰術信任轉為戰略信任”,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4-02/21/c_126168576.htm.(上網時間:2017年1月12日)當然,國際形勢的現實發展可能不會有這么樂觀,但是,即便是戰術性的合作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消減實力關系變動帶來的威脅感,而中國如果能夠以更加開放、明確的姿態擁抱現存的國際制度體系,通過改革增加國內的民主和透明度,戰略信任也有可能產生。總而言之,一方面中國需要嚴格限定自己的整體國家利益,避免好高騖遠;另一方面則以符合現存國際制度體系的方式實現和平發展,做融入者、改進者而不是挑戰者。○
(責任編輯:郭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