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公喜 郭文
論“何謂朱子學”?
——一種可能的闡發途徑
文/徐公喜 郭文
“朱子學”宏大的體系規模與博厚的思想意蘊決定了要對其下一個精當的定義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近現代以來的學術界通過從內涵性定義、價值性定義、學科性定義等不同的研究進路對此一問題做過探討。對于“何謂朱子學”這一問題,一種可能的捷徑即從“朱子學”的時空背景入手以及學說義理自身的邏輯開展來加以闡發。
“朱子學”作為一個概念,其內涵與意義邊界因時空的不同以及學術思想的開展而呈現出不斷演變的特征,不同時代“朱子學”所稱不同,即使同時代的學人在使用這一概念時也會有各自的理解和闡述進路。實際上,“朱子學”作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概念還是比較晚近的事情。
歷史上,包括朱熹的門人、后學以及仰慕其學說的學人,常用“閩學”“朱學”“朱子之學”等概念來指稱“朱子的學說”,而且這些概念有些本身還存在著一定的多義性。濂、洛、關、閩之“閩”或“閩學”,既可指朱熹本人之學,也可能包括朱熹之前有功于朱子學的如楊時、羅從彥、李侗等學人,應當說“閩學”乃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概念。宋元明清時期學人以“朱”“朱學”“朱子之學”“周程張朱之學”來指稱“朱子學說”更加直截明晰,相關概念更多的是指向朱子個人學術思想,而非朱子學體系。“朱學”“朱子之學”為朱子個人的學說,其實也即是狹義上的“朱子學”用法,可以說是“朱子學”的原初含義。
以“朱子學”之名指稱朱子學說的最早文獻見于元代。元程端禮《畏齋集》許衡《魯齋遺書》、蘇天爵《滋溪文稿》都以“朱子學”指稱朱熹的學說。其后,明宋濂《文憲集》、莊?《定山集》、丘睿《朱子學的》等,多將“朱子學”指向狹義的朱熹個人的學說。以“朱子學派”概括這種學派群體特質的稱謂來理解和定義“朱子學”則出現得較晚,有明確史料記載的大約出現在明末。明萬斯同《儒林宗派》卷九《朱子學派》以及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等文獻中,已經出現了“朱子學派”的用法。在這些古籍中所謂的“朱子學派”主要指“朱子以及門人”組成的學派。民國之際,“朱子學派”概念延續此意,如《謝無量文集》第三卷《朱子學派》等等即是此類代表。
近現代尤其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外研究學者對于“朱子學”概念的闡發更為多樣,闡述的立場和進路也各有不同,對于“朱子學”主要有內涵性定義、價值性定義、以哲學學科為核心的學科性定義等不同的定義。例如,唐君毅提出:“朱子學會通周、張、二程之義,以注四書五經與昔先圣之言,其學問之規模廣大弘闊,為秦漢而還所未有。”這主要從價值論的角度來談“朱子學”。謝無量、馮友蘭、任繼愈等將朱子學作為中國哲學史的一部分,從學科性來定義“朱子學”。對于“朱子學”定義更多的是內涵性定義,即從或廣或狹兩義中予以不同的理解與解釋。而在廣義的“朱子學”定義中,又有階段性與主體對象性的不同。例如朱榮貴以為朱子學可以說就是“全體大用之學”等,張岱年認為“對于朱學的闡釋被稱為‘朱子學’”。朱人求提出,朱子的學說是狹義的朱子學概念,廣義上指朱子及其后學的學說。林國標則認為:“‘朱子學’是學術上對朱熹及其學派理論的習慣稱謂。宋以來,凡認同朱熹思想并對之進行闡揚的學者的思想學說,都可以名之曰朱子學。”日本大阪大學子安宣邦教授認為:“狹義指朱子本人的學問,廣義則是指所有師承朱子學的后繼者所發展出來的學問。日本朱子學屬于后者。”鄭仁在則提出,朱子學是指朱熹之前的北宋五子之學、朱熹本身思想及其在中國、韓國、日本、歐、美的發展與修正。還有一些學者則是從學術定性討論朱子學,何乃川將“朱子學”嚴格地控制在“對朱子之學的研究”。當然,應該知道,這些“定義”的出現并非是基于“朱子學”作專題性定義研究,而是作為“朱子學”研究的“導語”簡約地提出的,難免存在其顯見的不足。
諸多有關“朱子學”的不同定義,由“閩學”而“朱學”,由“朱子之學”而“朱子學”,意味著朱子學在不同時期不同學人那里,都有不一樣的稱呼和所指。一個“朱子學”(“名”)有可能包含多個所指(“實”),或指朱子本人的狹義朱子學,或指朱子及其門人后學,或指朱子、門人后學及所有與朱子之學相關的廣義朱子學,等等。這些正反映了朱子學定義在角度與途徑、內涵與外延等方面存在的差異性,也說明了學界在如何界定“朱子學”這一概念時缺乏一致性的理解與認知。
陳來教授曾說:“朱子學本身包括朱熹本人的哲學以及他的學問對后世產生的影響。朱熹的整個學派并不是在他自己的時代就完成了的。他的繼承者包括他的弟子、弟子的弟子,以及雖然不是他的弟子卻信仰他的學問的人,這樣的人群構成了整個的朱子學。朱子學一直流傳到清代都沒有湮滅。也就是說,宋、元、明、清四個朝代對于朱子學的研究整體地構成了現如今我們所研究的朱子學。”這無疑也提示,一種學說的界定有必要注意從其創立的主體性、發展的階段性以及這一學說本身具有的地位、價值等方面來加以考察。就“朱子學”這一概念而言,朱子學之名實可以從創立與發展主體、時空性意義、歷史地位、思想特征等幾個方面做一番闡發,這樣的闡發基本涵括了“朱子學”概念的內涵與外延。
從創立與發展的主體來說,朱子學主要以朱熹個人及同時代學人以及門人弟子的學說思想為主體,包括后來所有信仰和研究朱子學說的學人思想,可以說是以朱子為代表的同時代以及以后信仰朱子學問者集體智慧的結晶。但是在朱子學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應當正確處理和看待朱熹個人貢獻與同時代理學家以及后學貢獻等之間的關系,而不能割裂彼此的聯系:
一是朱熹個人學說思想是“朱子學”的主體部分。朱子以其對前代學說的高度總結,對各種不同學說的吸收與融會貫通,奠定了其在理學思想史上乃至在儒學思想史上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是構成“朱子學”這一概念內涵的主體部分。
二是朱子同時代師友的思想對于朱子學的形成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包括陸象山、呂祖謙、張栻、陳亮等,均為當世名家,朱熹學問的幾次飛躍,與這些大家之間的討論與相互吸收關系密切。陳來教授就認為“朱子學”的成立包含了東南三賢的共同參與。同代學人學說思想的影響(不論是朱子所反對的,還是贊成的),對于朱子學的創發,其貢獻是一定不能忽略的。
三是朱子門人與后學對朱子學的創發同樣也是“朱子學”學說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種體系的建構以及學說的形成,離不開后來人的持續用力與用心一如的積極推進。黃榦續寫道統論,真德秀與魏了翁推崇理學,為朱子學說正統地位的確立作出貢獻。吳澄對朱子經術的發明,黃宗羲對朱子經史實學的闡揚,惠棟對朱子禮學的發揮,戴東原對朱子之“理”的批評等等,不僅為朱子學的發展和傳播傾盡全力,更為朱子學的義理、學說深自掘發,畢生窮究,實在地充實和豐富著朱子學的思想內涵與義理精神。他們不僅對于朱子學體系的充實完備為功巨大,而且對后來所謂的朱子學派的形成奠定了學術基礎。
四是朱子與門人后學同時期的直接反對者與批評者的一定貢獻。這些批評反對者的意見雖然構成了對朱子學說的挑戰,但是就豐富和發展朱子學思想內涵而言無疑是有積極作用的。這些批評和反對的意見不僅不與朱子學相背離,更是對朱子學說體系的補充和完善,同樣屬于朱子學的意義范疇。
五是近代以來乃至現代的朱子學者的貢獻。近現代儒家學人如錢穆、馮友蘭、唐君毅、牟宗三、陳榮捷、劉述先等人在探討和研究朱子學時,多立足“朱子之學”而論朱子學,而又能以現代眼光予全新之闡發,或照著講,或接著講,或批著講,將朱子學置于現代的思想語境當中,從回應現代性存在的各種問題和挑戰的角度來思考朱子學說現代意義和現代開展。而這些全新的研究視角與內容既是朱子學在現代社會開展的新面貌,一定意義上也是對朱子學說的現代意義的重構。
在梳理“朱子學”主體性的過程中,難免會觸及“朱子學”與“朱子學派”、朱子學與程朱理學的關系問題。概略地講,學派實質上是一個或幾個學術領袖與持相同學術觀點的學者集結成的學術群體。“朱子學派”有著明顯的師承性、問題性的學派意味,一定意義上是朱子、朱子門人弟子對師說的繼承和發展,多局限于朱子及其直接追隨者(如門人),也即在時間上應該也只應當限制在朱子在世前后,而不能牽涉的太寬。“程朱理學”作為就學派,其與前文相關內容相近,不過在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上較“朱子學派”有所擴展。就思想而言,“程朱理學”概念首要的意義在于將二程與朱子學說合為一說,以強化朱子與二程學術的一致性和連續性,指示朱子學說的淵源與統緒。“朱子學”與“程朱理學”二者存在部分的重合與包含關系。“朱子學”不僅僅指向宋到清的朱子、門人以及后學的學說,還包括清代乃至現代朱子學的發展者與研究者,而程朱理學之“朱子學”則是狹義上的朱子理學。
以上的論說以朱子學概念內涵的歷史演變為主要考察對象,而其用意主要在為我們更好地厘定和把握朱子學的含義提供必要的歷史視角和研究語境。一種學說體系的存在,一定擁有自身內在的時間上的延續性、發展空間的地域性等特點,也即其所固有的時空性特點。從朱子學之時空性特征言,朱子學說是宋代直至明清的顯學,直至近現代依然在中國乃至世界范圍都有廣泛的影響力和研究價值。這可以從“朱子學”的時空兩個層面來理解:
一是在時間上,朱子學上可以溯及孔孟源頭、宋初三先生以及所有與朱子曾有過學術交流與往來的學者,下又可及于朱子門人以及所有心向于朱子學的后學等,直至今時其學說思想依然在承續與發展著。這些都是朱子學的思想淵源,也構成了朱子學承前啟后一條完整的時間鏈條。朱子學說的形成,離不開前代學人思想的哺育和啟迪。但是,這些理學家只是宋明理學的創立者,而不是朱子學創立者。故而,朱熹之前的北宋五子之學本身不是朱子學范圍,只有朱子對北宋五子批判性繼承的那一部分,才屬于朱子學的范疇。因此從時間的起始點看,朱子學大致應該以朱子個人學說形成的淳熙慶元年間算起。而向后,無疑包含了朱子門人及元明清乃至民國以來后學、崇朱者對朱子之學的闡發與擴寬,可以說,朱子學是一個歷時性非常鮮明的概念,它成于宋,迭經元明清民國以至現當代。由朱子學開展的時間言,即有所謂宋代朱子學、元代朱子學、明代朱子學、清代朱子學、民國朱子學、現當代朱子學等等不同時期的朱子學研究的形態。“民國朱子學”、“現當代朱子學”等當代朱子學形態的迭興意味著“朱子學”的學術體系范圍超越了陳來先生所說的“我們所研究的朱子學”,也即局限于“宋、元、明、清四個朝代”范圍的朱子學,而更為寬泛。這顯示出“朱子學”這一概念不僅具有強烈的時間延續性,更反映了“朱子學”所具有的旺盛的生命力和學術思想價值。
二是在空間上,朱子學其最初的名號就有叫做“閩學”,后來的“考亭學派”,已明白無誤地昭示其強烈的地域性特征。朱子學之影響力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擴大,由閩地及于全國,由中國及于東亞,進而由東亞及于全世界。由朱子學的傳播地域言,則有所謂朝鮮朱子學、日本朱子學、越南朱子學、美國朱子學等等,這反映了朱子學體系的發展包括了除中國自身之外的東亞韓國日本直至世界上其他地區朱子學者的研究成果。朱人求教授提出了中華文化圈的朱子學—東亞文化圈中的朱子學—世界朱子學的同心圓空間體系模型,反映了朱子學所具有的地域性特征并獲得的世界意義,是地方知識的世界性的鮮明表征。同時,中國朱子學與海外朱子學既具有“根源與受容的關系”,同時又有“一體和多元”特征,“東亞朱子學在體系上內在的是一體的,而中國朱子學、韓國朱子學等不同國家地區的朱子學又有自己關注的問題,形成朱子學的多元面貌”,“朱子學在整個東亞實現了完全的覆蓋,成為近世東亞文明共同分享的學術傳統,成為東亞文明的共同體現”。陳來教授的闡述,很好地厘清了中國朱子學與其他地區的朱子學深刻的淵源關系。朱子學既是地方的、民族的,也是世界性的。
朱子學還具有一定的學科性特征。朱子學所涉及的學科領域非常廣泛,嚴佐之教授曾指出:“作為整體、通貫的朱子學,學術范疇不僅涵蓋《易》、《詩》、《禮》、‘四書’等傳統經學領域,更涉及哲學、史學、文學、政治學、教育學、社會學、文獻學等諸多學科,既是一座內容廣闊、內涵精深的傳統思想寶庫,一份極富開掘意義和傳承價值的文化遺產,也是一門具有多學科交叉特色的名副其實的綜合性專學。”嚴佐之教授很好地闡明了朱子學所具有的多學科特征。而錢穆先生也曾把朱子學的內容高度地概括為“政事治道”之學、“博古經世”之學、“文章子集”之學。甚至古代文人學士甚少涉及的科學技術方面的知識,朱子也都有所涉及,并以自我見地闡發之。這些都足以表明,建立在朱子個人學問基礎上的“朱子學”同樣具有高度綜合性的學說特征,有著“發展出一番新理學”的創新性和先進性。同時,朱子學的創新性和先進性也體現在對朱子學之價值地位的認定上,朱子學是傳統社會后期的官學,以朱子學為核心的宋明理學是傳統社會最為關鍵的統治學說與意識形態,也是傳統社會后期最有影響力的學說思想體系。
綜上,由主體性的向度入手,立足于思想體系所以發生的時空背景以及學說體系本身的綜合性來深究“朱子學”此一概念的義理內涵,可以看到,“朱子學”概念不論內涵上,還是外延方面,所包內容都極為豐富、廣泛。而從歷史的時空層面以及學說義理自身的邏輯開展層面,對于“朱子學”概念的把握,我們完全可以另辟蹊徑來加以考察。概括說來,所謂的“朱子學”應當是:以朱熹為代表的同時代以及后來信仰朱子學問者集體智慧的結晶;它具有學科綜合性的特征,有著宏大的學說規模與精深的思想體系;作為宋直至明清的顯學,直至近現代“朱子學”依然在中國乃至世界范圍都有廣泛的影響力和深刻的研究價值。 “朱子學”不僅是中國的,而且在東南亞以及韓國、日本,乃至在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有著重大的影響力,它是世界的“朱子學”。
(徐公喜系上饒師范學院朱子學研究所所長、江西省2011朱子文化協同創新中心教授,郭文系上饒師范學院朱子學研究所講師;摘自《中國哲學史》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