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祥
中東地區反伊朗力量的結盟及其脆弱性
金良祥
伊朗的崛起是新世紀中東地緣政治中的突出現象,沙特等海灣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的反應就是聯合起來,對伊朗實施遏制政策。事實上的“遏伊聯盟”基于沙特和伊朗地緣政治博弈以及美國在中東地區收縮戰略的大背景,以沙特國內政治變化為動因。該聯盟有其產生的必然性,也有脆弱性,主要是因為聯盟的威脅認知基礎比較脆弱,物質基礎比較薄弱,且其主導國——沙特所實施的極端化政策無法獲得認同,實際上弱化了聯盟。“遏伊聯盟”從長期看有利于地區戰略格局的穩定,但在中短期內對地區安全形勢具有明顯的消極影響,既會加大熱點問題解決的困難,又將激化教派矛盾,還可能破壞結盟的沙特等海灣國家國內政治穩定。
中東地緣政治 伊朗崛起 “遏伊聯盟” 沙特周邊戰略
2017年6月5日,沙特領銜、包括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的多個海灣國家同時宣布斷絕與卡塔爾的外交關系,并對卡塔爾實施經濟制裁,部分國家甚至對卡塔爾實施海陸空全方位封鎖。斷交風波固然是由于沙特和卡塔爾之間多重矛盾的集中爆發,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之一則是沙特與卡塔爾之間在伊朗問題上的分歧。此前,沙特等海灣國家的媒體不斷報道稱,卡塔爾埃米爾講話質疑海灣阿拉伯國家與伊朗對抗是否明智,并為哈馬斯、真主黨和穆斯林兄弟會辯護。后來卡塔爾官方多次表示埃米爾上述講話是被黑客篡改了,但并沒有得到沙特等其他海灣國家的諒解。*Simeon Kerr, “Tensions Rise between Qatar and Gulf Neighbors”, Financial Times, May 25, 2017.無論該講話的真實性如何,沙特等國更愿意相信卡塔爾并不認同伊朗威脅的立場。卡塔爾本是海合會和沙特所主導的“遏伊聯盟”重要成員,多國與卡斷交事件凸顯“遏伊聯盟”的脆弱性。“遏伊聯盟”是“阿拉伯之春”之后沙特對伊戰略調整的重要部分,已經并將繼續對中東地區政治和安全產生深遠影響。本文擬梳理這一聯盟的現實狀況和歷史邏輯,并分析它的脆弱性及影響。
2001、2003年美國相繼發動的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戰爭客觀上為伊朗清除了東西兩側的敵人,極大地改善了伊朗的地緣戰略環境,伊朗的崛起由此更加順利。此后,沙特在積極對抗伊朗威脅的同時,仍將接觸作為對伊戰略的重要內容,2007年12月海合會峰會還邀請伊朗參會。2011年以來,隨著“阿拉伯之春”的爆發,伊朗積極利用阿拉伯國家內部危機擴大勢力范圍,沙特等海灣國家對此日益不安,進而出臺了聯合阻止伊朗擴大勢力范圍的戰略。這與二次大戰結束后美國對蘇聯的遏制戰略如出一轍。沙特等海灣國家主導了這一戰略,它以海合會國家為基本力量,包括部分阿拉伯和部分伊斯蘭國家,以宗教認同為紐帶,主要目標就是遏制伊朗的地緣政治擴張。這等于是在構建一種政治和軍事上的準聯盟。所謂準聯盟,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國際實體在非正式安全合作協定之上形成的針對外部敵人的安全合作關系”。*孫德剛:“論新時期中國的準聯盟外交”,《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3期,第58頁;孫德剛:《多元平衡與“準聯盟”理論研究》,時事出版社,2007年,第61~85頁。據此定義,“遏伊聯盟”實際上是沙特等部分海灣阿拉伯國家基于結合遜尼派宗教身份認同形成的針對伊朗崛起和擴張的安全合作。
“遏伊聯盟”的進展大體上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形成階段,也即海合會“遏伊聯盟”階段,其標志性事件則是2011年海灣國家聯合出兵巴林。2011年3月14日,沙特等海合會國家應巴林的要求派遣“半島盾牌”部隊進入巴林,其中沙特派出1000名士兵、阿聯酋派出500人左右的警察,幫助巴林王室穩定了局勢,度過了那場席卷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危機。*“GCC Troops Dispatched to Bahrain to Maintain Order”, Al Arabiya News, March 14, 2011.這一行動主要是為了維護巴林王室政權,以防引發其和海灣地區其他君主制政權的陸續垮臺,同樣也有意于遏制伊朗勢力的擴張。巴林是一個什葉派占多數的國家,巴林王室政權的垮臺極有可能導致一個親伊朗的什葉派政權產生。上述聯合出兵行動為后續的多國聯合對他國進行軍事干預開了先例。
第二,升級階段,即阿拉伯國家聯合行動以遏制伊朗,其標志性事件則是“決心風暴”行動。2015年3月26日,沙特等海灣和阿拉伯國家發動干預也門內戰、代號為“決心風暴”(Decisive Storm)的軍事行動。根據沙特國有電視臺(Al Arabiya)的報道,沙特、阿聯酋、科威特、卡塔爾和巴林等海合會五國發表共同聲明,宣稱致力于通過軍事行動遏制伊朗所支持的也門胡塞武裝,保護也門的哈迪政府。*“Saudi Deploys 100 Fighter Jets, 150,000 Soldiers for Anti-Houthi Campaign”, Al Arabiya News, March 26, 2015.這一聯合軍事行動將打擊也門胡塞武裝作為公開的目標,其真正的目的則是遏制伊朗在阿拉伯半島擴大影響。因為在沙特等國看來,支持也門胡塞武裝是伊朗擴張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海合會五國外,埃及、蘇丹、約旦、摩洛哥和巴基斯坦等阿拉伯國家或參加軍事行動、或是表示了參加的意愿。*同上。沙特等國沒有將聯合遏制伊朗的合作對象局限于海灣地區,而是擴大到整個阿拉伯世界和巴基斯坦。同時,與以前出兵巴林的個案相比,此次“決心風暴”行動已經具有了機制性和戰略性內涵。由此,阿拉伯“遏伊聯盟”可以說是“遏伊聯盟”的升級版或加強版。
第三,擴大階段,即伊斯蘭“遏伊聯盟”階段,其標志性事件則是2015年12月沙特組建反恐聯盟。據報道,該反恐聯盟由34個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國家組成,除沙特以外,還包括巴林、孟加拉國、貝寧、乍得、科摩羅、象牙海岸、吉布提、埃及、加蓬、幾內亞、約旦、科威特、黎巴嫩、利比亞、馬來西亞、馬爾代夫、馬里、毛里塔尼亞、摩洛哥、尼日爾、尼日利亞、巴勒斯坦、巴基斯坦、卡塔爾、土耳其、多哥、突尼斯、塞內加爾、塞拉利昂、索馬里、蘇丹、阿聯酋和也門。*Ed Payne and Salma Abdelaziz, “Muslin Nations form Coalition to Fight Terror, Call Islamic Extremism ‘Disease’”, CNN, December 14, 2015.至此,海合會、阿拉伯國家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幾乎都成為沙特所主導的“遏伊聯盟”重要組成部分,唯一存疑的只是這些國家是否認同沙特關于伊朗威脅的認知及全部遏伊行動。沙特將上述聯盟稱為反恐聯盟,并不能否定其遏制伊朗的真實意圖和內涵。事實上,沙特多次公開指稱,伊朗就是一個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Saudi Arabia and Regional Security: Iran’s Record in Supporting Terrorism and Extremism”, http://www.mofa.gov.sa/sites/mofaen/ServicesAndInformation/ImportantIssues/Pages/ArticleID201751713222531.aspx.(上網時間:2017年7月31日)2017年5月,沙特外交部公布一份題目為《伊朗支持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的記錄》的文件,公開宣示了其成立反恐聯盟的真實目的。該文件指出,“伊朗政權是世界上頭號支持恐怖主義的政權。(伊朗的)圣城軍及其資助的組織積極支持國外的恐怖主義組織,包括(黎巴嫩)真主黨、沙特的真主黨、伊拉克的‘正義聯盟’以及一些教派武裝如也門的胡塞武裝等。伊朗還為其他恐怖主義組織如‘基地組織’等提供支持,或是與它們沆瀣一氣。伊朗對基地組織的頭目提供庇護,其中一些人至今仍在享受這種庇護。”*同上。
沙特不直接提及伊朗,主要是策略上的考慮。鮮有國家在當今地緣政治日益退潮的背景下公開提出以對抗一個國家為目標的戰略,那無異于讓自身背負挑起爭端的道義責任。相反,利用為國際社會廣泛認同的反恐概念,更有可能使自己立于國際政治道義的高地。從長期看,將伊朗視為恐怖主義國家的判斷是否能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取決于沙特能否基于充分證據成功地建構這個安全議題。盡管沙特將伊朗視為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但關于伊朗支持“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的指控并沒有事實依據。國際社會既不能證實伊朗與上述兩大恐怖主義勢力之間的利益交融,也無法建構兩者之間的宗教意識形態聯系,相反,上述兩股勢力均來自遜尼派,而伊朗為什葉派國家。另外,沙特還有其他考慮,其中最重要的是確立沙特在伊斯蘭世界的領導地位。在沙特看來,它自身的崛起和遏制伊朗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或者說同一件事情的兩種不同表述方式,兩者的現實演進互為前提條件。美國曾有一篇關于沙特構建反恐聯盟的報道指出,該聯盟“更像是為了提升沙特的威望和反對伊朗”。*Zachary Cohen, “Saudi Anti-terror Coalition Challenges U.S. role in Middle East”, CNN, December 23, 2015.其中道出了該聯盟兩種不同但統一的目標。
需要指出的是,“遏伊聯盟”的重要手段之一除了聯合軍事行動外,還包括政治外交孤立和經濟打壓。2015年沙特以反恐為名義組建聯盟,便是在政治和外交上孤立伊朗的一項舉措。沙特未將伊朗等重要反恐國家及敘利亞、伊拉克等反恐前線國家列入34國反恐聯盟中,凸顯其孤立伊朗的意圖。2016年1月,伊朗爆發了抗議沙特處決什葉派宗教學者尼米爾(Sheikh Nimr al-Nimr)、暴力沖擊沙特使館的示威運動,沙特宣布與伊朗斷絕外交關系,巴林、蘇丹、馬爾代夫等部分聯盟成員追隨沙特而相繼與伊朗斷交,科威特則召回駐伊朗大使。2017年5月21日,經沙特的捏合,50多個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的領導人參加了與到訪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峰會,峰會的主要目標就是遏制伊朗。沙特等海灣國家實行的低油價政策則是遏制伊朗的一項經濟舉措。2014年以后,國際市場原油價格持續下滑,沙特等海灣國家作為產油國沒有實行傳統的限產保價政策,而是一度繼續增加原油產量,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打壓遭遇美歐嚴厲制裁的伊朗經濟。*David Gardner, “For Saudi Arabia, Plunging Oil Prices Are a Political Weapon”, Financial Times, December 10, 2014.
“遏伊聯盟”的形成雖以一連串貌似偶然的事件為標志,但有其歷史必然性。在沙特的視野中,整個遜尼派伊斯蘭世界都應是“遏伊聯盟”的組成部分,但“遏伊聯盟”主要反映的是沙特、部分海灣國家以及埃及的戰略意圖。沙伊兩國之間地緣戰略博弈、美國在中東地區的戰略收縮以及聯盟主導國沙特國內政治變化等是“遏伊聯盟”的重要動因。
第一,“遏伊聯盟”是沙伊地緣戰略博弈的歷史延伸。無論是在人口和領土規模、資源稟賦還是文化影響力方面,沙特和伊朗都在中東地區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國際、全球政治舞臺上具有重要影響。但是,兩國之間并沒有形成良性互動的關系,而是互為地緣政治上的競爭對手。海灣合作委員會在學術界看來可謂中東次地區主義發展的典范,但沙特等海灣國家于1981年組建海合會的最初目的則是抵御伊朗輸出革命的政治沖擊。伊朗伊斯蘭革命勝利以后,伊朗伊斯蘭政權將對外輸出革命作為其周邊政策的主要任務。伊朗成立專門負責輸出革命的傘狀組織架構,在政治上號召周邊伊斯蘭國家、主要是遜尼派伊斯蘭國家的民眾推翻其政權,實施伊斯蘭革命,建立類似于伊朗的伊斯蘭共和國。*陳安全:《伊朗伊斯蘭革命及其世界影響》,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1~335頁。這引起阿拉伯國家、特別是海灣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的強烈不滿和不安,進而作出了強烈反應,其中之一便是沙特等國組建海合會抵御伊朗的滲透,阻止其影響不斷擴大。進入新世紀以后,如何應對伊朗的崛起再次成為沙特等海灣國家對外戰略的重要命題。客觀而言,伊朗的崛起首先是一種被動崛起,美國發動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為伊朗清除了東西兩側的勁敵,“阿拉伯之春”又削弱了伊朗的阿拉伯鄰國,伊朗的戰略優勢才得以顯現。同時,伊朗的崛起也是因為其主動經營,伊朗利用伊斯蘭教什葉派的宗教認同竭力打造什葉派勢力范圍,并為沙特、也門和巴林境內的什葉派反政府力量提供政治和道義支持。*Anthony Cordesman, “Saudi Arabia, Iran and ‘the Clash within Civilization’”, CSIS, February 3, 2014.因此,沙特將伊朗的戰略擴張視為其地區戰略地位、內外政治穩定的主要威脅,將阻止伊朗勢力的坐大當成外交戰略的優先任務。
誠然,“遏伊聯盟”與海合會存在諸多差別,海合會當時還只是以防御伊朗輸出革命為己任,而“遏伊聯盟”則以遏制伊朗擴大勢力范圍為任務,更具有地緣政治的內涵;海合會作為集體安全機制,只包括6個成員國,而“遏伊聯盟”則試圖將整個遜尼派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納入其中。然而,兩者之間的相似性和繼承性顯而易見,兩者都是以沙特為主要組織者和領導者、以海灣國家為主要參與者,而且都是以防御伊朗的威脅為主要目標,反映的都是沙特等海灣國家應對伊朗崛起的戰略意圖。
第二,“遏伊聯盟”以美國的戰略收縮為大背景。伊朗的崛起被沙特等地區內國家視為威脅,也被美國等域外大國視為地區秩序的潛在挑戰,遏制伊朗故而成了美國等域外大國中東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域外大國愿意發揮主導作用并承擔起遏制伊朗的任務時,沙特等域內國家則坐享其成;域外大國不愿在中東地區投入戰略資源時,域內國家將不得不通過自助的方式構建自己主導的戰略聯盟。
1991年美國領導多國部隊打敗了伊拉克薩達姆及其政權,為中東地區的秩序重建和美國在該地區的單極霸權奠定了基礎。美國借此機會在科威特、巴林、卡塔爾、阿聯酋和沙特等國相繼建立或強化了軍事基地,成為主導中東地區事務的唯一域外大國。由此,克林頓政府將“東遏兩伊”和“西促和談”并列作為其中東政策兩大支柱之一。美國從此將暫時因為兩伊戰爭消耗而處于收縮狀態的伊朗作為潛在的遏制對象,1995~1996年開始實施對伊朗全面制裁的法案。美國遏制伊朗的政策固然是為了服務于后冷戰時期美國單極秩序的需要,也有保護沙特等盟國安全的考慮。
“阿拉伯之春”之后,沙特試圖強化沙美同盟,以借助美國力量遏制伊朗的崛起和擴張。但是,在美國實力相對衰落的背景下,奧巴馬政府選擇了從中東地區收縮的戰略選項,包括先后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以及慎用武力干預敘利亞危機等。*Steven Simon and Jonathan Stevenson, “The End of Pax Americana: Why Washington’s Middle East Pullback Makes Sense”, Foreign Affairs, November/December 2015, pp.2-10; Shadi Hamid and Peter Mandaville, “Bringing the United States Back into the Middle East”,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Fall 2013, pp.95-105.在伊朗問題上,奧巴馬政府改行談判策略,最終達成了伊核協議。至此,美國事實上已經放棄了遏制伊朗的政策。特朗普當選總統之后,沙特顯然試圖爭取美國在遏制伊朗方面投入更多戰略資源。2017年5月沙特召集美國與伊斯蘭國家的峰會,目標直指伊朗。特朗普盡管認同遏制伊朗的目標,但只將其中東之行解讀為“給美國帶來3500億美元的貿易和數十萬個就業崗位”的商貿之旅,*“Statement by President Trump on the Paris Accord”, The White House, June 1, 2017.并未表明美國將在中東投入更多的戰略資源。特朗普一直強調美國優先,更意味著美國將減少對外戰略承諾。特朗普在中東問題上的政策,包括參加與伊斯蘭世界的峰會以及對伊朗實施制裁,主要還是一種被動卷入,或是為了國內政治的需要。美國學術界更是一直存在強烈主張重新思考美沙特殊關系的聲音,認為美國應該放棄為沙特無條件提供保護的政策。*Madawi al-Rasheed, “Trump and Saudi Arabia: Rethinking the Relationship with Riyadh”,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audi-arabia/2017-03-16/trump-and-saudi-arabia.(上網時間:2017年7月31日)
正如基辛格指出,沙特面對伊朗的威脅一度“在公開場合幾乎總是避免出頭”,但在“認為美國將從這個地區抽身退出的時代,沙特阿拉伯王國有時不再含糊其辭,轉而采取更直截了當的做法,明確表達它對什葉派伊朗的恐懼和敵視”。*[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世界秩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71~172頁。因此,通過自助的方式組建“遏伊聯盟”成為沙特等海灣國家合乎邏輯的選擇。
第三,“遏伊聯盟”的直接動力源自沙特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2011年沙特等國出兵巴林維穩之舉有遏制伊朗的意圖,但側重于維護地區君主制政權的穩定。而以2015年3月26日干預也門危機為標志,沙特等阿拉伯國家則開始實施積極遏制伊朗的政策,干預規模擴大且直接以遏制伊朗在也門的影響為目標。之所以有這一戰略調整,主要是由于聯盟領導國沙特的國內政治變化。2015年1月,奉行低調和溫和政策的沙特阿卜杜拉國王駕崩。主張積極遏制伊朗的薩勒曼繼位,而后任命其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出任副王儲兼國防部長,任命沙特前駐美大使祖拜爾為外交部長。相對于前政權,沙特新的決策集體因為力圖改變現狀而持有更為激進的政策主張。薩勒曼國王1963~2011年擔任利雅得省省長,其間與沙特國內各種伊斯蘭勢力交往密切,受其影響很深。*Toby Matthiesen, The Domestic Sources of Saudi Foreign Policy: Islamists and the State in the Wake of the Arab Uprisings, Brookings working paper, August 2015, p.1.而這些伊斯蘭勢力主張強硬對抗伊朗利用“阿拉伯之春”擴大影響的行動,認為“伊朗在蠶食阿拉伯人的土地,應該受到懲罰”。*同上,p.8.在沙特等國強勢干預也門危機之后,一些伊斯蘭勢力的代表人物還撰寫詩歌贊頌薩勒曼國王的勇敢精神。*同上, p.8.可以說,薩勒曼國王的對伊政策調整反映了沙特國內宗教勢力激進反伊朗的立場及其對伊朗勢力擴張的擔憂。美國華盛頓研究所阿拉伯政治項目主任大衛·申科(David Schenker)就曾斷言,薩勒曼國王登基傳遞出一種信號,“沙特將對伊朗顛覆地區秩序的政策實施更為激進(robust)的反制措施”。*David Schenker, “The Shift in Saudi Foreign Policy”,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ebruary 20, 2016.國內也有學者稱,“薩勒曼即位未幾便發動了對也門的戰事,反映了新領導層的果斷和強硬……為遏制伊朗,沙特還會采取強硬和激進的政策”。*丁隆:“沙特外交正在變化”,《世界知識》,2015年第11期,第55頁。特別是穆罕默德·本·薩勒曼,“這個‘85后’領導人、世界上最年輕的國防部長展現出非凡的魄力和果敢,在短短兩年間便顛覆了沙特延續數十年的溫吞的內政外交政策”。*丁隆:“接連換儲后,沙特迎來‘薩勒曼王朝’”,《世界知識》2017年第14期,第44~45頁。
盡管沙特不遺余力打造“遏伊聯盟”并得到許多鄰近國家的響應,但并不能改變這一聯盟固有的脆弱性。其脆弱性突出體現為缺乏具有凝聚力的共同認知和切實的物質基礎。
第一,“遏伊聯盟”的威脅認知基礎比較脆弱。在國際關系中,聯盟形成和維持的基礎在于成員國對同一種威脅持有一致的認知,盡管這種威脅可能是建構出來的。結構現實主義的聯盟理論認為,安全是國家行為的基本動力,國家結成聯盟是為了應對共同的威脅。建構主義的聯盟理論認為,聯盟的形成在于建構,威脅的存在可能是客觀的,但取決于聯盟主導國家能否成功建構對同一種威脅的認知。*參見孫德剛:《多元平衡與“準聯盟”理論研究》,第27~41、51~56頁。當然,在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如同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樣,宗教、經濟都不可避免地成為對外行為的重要動力,并且基本上納入民族國家體系的范疇內,故而抵御和消除威脅、維護安全是國家對外行為的主要任務,各個國家對共同威脅的認知程度決定了其參與聯盟的深度。
沙特一直強調其作為麥加和麥地那兩大宗教圣地的守護者的身份,并堅信該身份理所應當地賦予其在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地位,故而試圖在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建構一種基于教派矛盾的對伊朗威脅的共同認知。但是,沙特建構伊朗威脅的努力并不成功,將伊朗看成安全威脅的認知并沒有得到廣泛認同。沙特以反恐名義組建的“遏伊聯盟”囊括34個成員國,大體包括海合會國家、阿拉伯國家、伊斯蘭國家三個層次,但三個層次的國家對于遏制伊朗的態度并不一樣。海合會國家因為有較強的遜尼派教派身份認同,也因為地理距離的鄰近而部分認同伊朗作為地區大國的威脅。只是在海合會國家內部,對于伊朗威脅的認知不盡相同。沙特更多的是將伊朗視為其地區和伊斯蘭世界領導地位的挑戰;阿聯酋將伊朗視為威脅,很大程度上因為與伊朗之間存在阿布·穆薩和大、小通布島嶼的領土爭端;巴林則將伊朗視為其國內什葉派反政府力量的背后支持者。而遠在非洲的埃及塞西政府與沙特持相近立場,但對伊朗威脅的認知主要源于伊朗對穆斯林兄弟會的支持。其他國家則未必將伊朗視為威脅。阿曼、科威特以及卡塔爾均與伊朗保持友好關系,近年來與伊朗之間的高層互動非常頻繁。海灣地區之外的阿拉伯國家以及更遠的伊斯蘭國家并不過多關注教派矛盾和教派政治,一些國家的穆斯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屬于遜尼派還是什葉派。這些國家加入沙特所組聯盟并參與部分遏制伊朗的活動,更多的是一種被動選擇,主要考慮因素為沙特是伊斯蘭世界兩大圣地的守護者,而且掌握著每年麥加朝覲配額和管理工作的決定權。
沙特維持“遏伊聯盟”的另一重要手段是經濟援助。特別是對于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的小國、欠發達國家,經濟援助是沙特爭取它們從政治和外交上支持“遏伊聯盟”的有效手段。2016年1月,蘇丹、吉布提和索馬里等國追隨沙特宣布與伊朗斷絕外交關系,就是因為得到了沙特的援助承諾。不過,援助能促成暫時和表面上的友好關系,而不可能促使主權國家深度參與遏制、對抗他國的集體行動。事實上,吉布提和索馬里等國除了能夠提供政治支持以外也沒有能力在其他方面發揮作用。
第二,“遏伊聯盟”的物質基礎比較薄弱。聯盟存在的基本前提是成員國、特別是聯盟的主導國家有能力提供人員、武器裝備以及其他物質資源,但實際上,很難有國家能夠長期持續提供上述資源。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以后頻頻提出要求日本、韓國以及歐洲國家提高軍事預算和分擔負擔,雖然只代表一屆美國政府的立場,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聯盟的現實困境。具體到“遏伊聯盟”問題上,埃及的塞西政府、也門的哈迪政府、阿聯酋和巴林等均與沙特一樣高度認同伊朗威脅的存在,但沙特以及經濟境況不錯的阿聯酋能否長期提供維持聯盟的軍事資源仍是未知數。在石油出口市場萎縮以及價格不振的情況下,沙特面臨財政壓力,長期維持聯盟開支更是巨大挑戰。根據英國石油公司的最新數據,2005~2015年,沙特年均石油出口量不升反降,增長率為-0.7%。*BP, BP Statistic Review of World Energy, June 2017, p.24.因此,沙特通過經濟援助吸引其他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留在“遏伊聯盟”的政策很難說是切實可行的。果如是,原本并不熱衷遏制伊朗的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可能會選擇公開脫離聯盟。
第三,“遏伊聯盟”主導國家的激進政策削弱了聯盟自身的凝聚力,凸顯聯盟的松散性。沙特是“遏伊聯盟”的主要組織者和主導者,它所采取的一些維持聯盟的激進政策非但難以維持聯盟,反而削弱了聯盟的凝聚力。2016年1月,沙特處決什葉派教士尼米爾,隨后伊朗爆發沖擊沙特駐伊使館的暴力事件,沙特即與伊朗斷絕外交關系,而且要求盟國采取同樣的行為。2017年6月5日,沙特和埃及、阿聯酋、巴林等國宣布與卡塔爾斷絕外交關系之后,還號召“兄弟”國家采取類似行動;7月20日,科威特宣布要求伊朗外交官員限期離境的行為也被視為是迫于沙特的壓力。
沙特的某些擔憂和訴求有一定的道理,但施壓給盟國而促其效仿的政策引起了盟國的不滿,從而會削弱聯盟國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就斷交事件而言,如果沙特沒有采取過于激進的政策,那么卡塔爾調整政策的空間相對寬松。但是沙特等國提出卡塔爾必須在限期之內滿足13點要求,包括驅逐穆斯林兄弟會的成員、關閉半島電視臺等,這無異于最后通牒,事實上堵塞了卡塔爾靈活應對事態的通道。卡塔爾作為一個主權國家根本不可能同意這樣的要求,即便同意了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兌現。沙特上述政策只能有一個結果,就是加大卡塔爾與沙特等國關系的和裂痕。同時,雖然面臨來自沙特的壓力,但阿曼和科威特兩國并沒有改變對卡塔爾的關系,科威特埃米爾甚至不遺余力地在沙特與卡塔爾之間穿梭斡旋;約旦也沒有與卡塔爾斷交,只是宣布降級其與卡塔爾的外交關系。科威特迫于壓力選擇了犧牲與伊朗的關系,但與沙特的關系也有所疏遠。
“遏伊聯盟”雖然脆弱而松散,但有其必然性。由于沙特、阿聯酋、巴林、埃及以及也門等國現政權均對伊朗威脅高度認同,“遏伊聯盟”仍將在相當長時期內繼續存在。“遏伊聯盟”作為一種平衡伊朗陣營的力量從長期看有可能造就一種穩定的地區力量格局。然而在當前,“遏伊聯盟”對地區政治和安全形勢的影響無疑是消極的,尤其會惡化地區安全形勢。
第一,“遏伊聯盟”將作為對抗的一方增加熱點問題解決的困難。沙特與伊朗的對抗由來已久,并且是中東地區長期動蕩的原因之一,而“遏伊聯盟”的形成則標志著兩者的對抗進入新的階段。如果說2003年伊拉克戰爭之后,伊朗成為橫跨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和黎巴嫩的所謂什葉派地緣政治板塊的力量中心,那么“遏伊聯盟”的形成和擴大將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沙特作為另一個力量中心的成型,意味著中東地區兩極格局的形成。
“遏伊聯盟”是地緣政治博弈的產物和顯現,因而必然助推中東地區動蕩形勢的升級。事實上,中東地區諸多熱點問題的生成和諸多矛盾的激化,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兩大陣營之間的激烈競爭。伊拉克教派和解進程之所以并不順利,原因便在于沙特及其領導的“遏伊聯盟”為了阻止伊朗勢力的擴張,加強對伊拉克遜尼派力量的影響,增加了伊拉克國內教派問題的復雜性。沙特等國的支持也是敘利亞反政府力量至今仍然不肯妥協的重要原因,這加大了敘利亞危機政治解決的困難。“遏伊聯盟”的軍事干預則是也門危機持續升溫的重要原因,也會增加也門危機未來政治解決的難度。
需要強調的是,中東地區的兩極格局具有不平衡性,對地區安全形勢可能造成破壞性影響。伊朗及其領導的陣營將長期處于強勢地位,而沙特及其領導的陣營則處于弱勢地位。伊朗的領導地位得到了也門胡塞武裝、伊拉克政府、敘利亞阿薩德政權以及黎巴嫩真主黨的承認,伊朗能夠在情報分享和資源調配方面切實發揮作用。敘利亞阿薩德政府之所以能夠屹立不倒,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長期提供軍事和物資支持。相比之下,“遏伊聯盟”則是一種脆弱、松散的存在。在這種不平衡的兩極格局中,處于弱勢的一方更有可能采取激進和強硬的搏弈政策,加劇地區政治和安全形勢的動蕩。沙特激進干預也門危機便是這種不平衡性引發局勢動蕩的反應。
第二,“遏伊聯盟”將會強化教派矛盾。當代沙特和伊朗都已經建立了民族國家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都以國家利益而非教派利益作為國家行為的基本取向。正如美俄等大國憑借政治、經濟和軍事手段擴大勢力范圍一樣,沙特和伊朗等中東大國則試圖利用宗教身份認同這一具有地域特點的文化因素,構筑自己的勢力范圍。伊拉克戰爭之后中東地區什葉派“新月地帶”的形成固然是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的副產品,更是伊朗積極主動建構的結果。沙特強調其作為“阿拉伯與伊斯蘭世界核心,代表了伊斯蘭教的心臟”之身份地位,*《沙特阿拉伯2030年愿景》,第16頁,http://vision2030.gov.sa/SVpdf_ch.pdf.(上網時間:2017年7月31日)實則是為了在遜尼派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培養對其領導地位的認同,顯然意在建構和強化宗教身份認同,以鞏固“遏伊聯盟”的基礎。
這種利用宗教身份認同的政策將會強化教派之間的差異,并使教派之間原本低烈度的沖突升級為高烈度的對抗。因為“源于政治問題的沖突可以通過談判予以解決,基于身份認同的沖突在本質上則是零和的”。*Madeleine Albright and Stephen Hadley co-chairs, Middle East Strategy Task Force Final Report, Atlantic Council, December 2016, p.28.敘利亞政府與反政府力量之間的矛盾背后是伊朗與沙特的地緣政治博弈,其中伊朗支持敘利亞政府、沙特支持后者,但教派對抗的色彩已經越來越鮮明。雖然伊朗并沒有將阿薩德的阿拉維派視為什葉派的分支,但沙特將敘利亞反政府力量視為遜尼派反抗什葉派政權的斗士,這種建構出來的教派矛盾是敘利亞危機惡化的重要原因。也門危機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也是教派矛盾發展的結果,*Toby Matthiesen, The Domestic Sources of Saudi Foreign Policy: Islamists and the State in the Wake of the Arab Uprisings, p.7.教派矛盾與政治斗爭相互交織使得也門危機的政治解決前景更加令人擔心。
第三,“遏伊聯盟”可能影響沙特等海灣國家的政治穩定。2011年“阿拉伯之春”期間,沙特通過大量投放社會福利平息了民眾不滿情緒,但能否通過類似的辦法實現長治久安則一直是國際社會關注的問題。目前,沙特國內社會矛盾眾多,潛在危機時有可能爆發:大量青年人口增長所導致的對增加就業機會的要求,中產階層和知識精英對政治參與的要求,越來越多的民眾對石油價格下降所造成的社會福利大幅縮減日益不滿,王室內部對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過于專權的不滿。*Sagatom Saha, “The Enormous Political Risk of Saudi Arabia’s Oil Reform”, The National Interest, June 24, 2016,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the-enormous-political-risk-saudi-arabias-oil-reform-16697.(上網時間:2017年7月31日)沙特的決策精英試圖通過對伊朗的強硬政策鞏固國內穩定,但“遏伊聯盟”自身的活動和聯盟的維持日益消耗沙特大量的政治和經濟資源,這反過來將會惡化沙特的財政狀況,進而可能激化社會矛盾、造成社會動蕩。同時,沙特主導的“遏伊聯盟”在對外行動上失算,比如未能在也門戰場上實現預期目標,也將削弱沙特現政權的合法性,從而引發政治危機。沙特與其他海灣遜尼派國家同為君主制國家,在政治、經濟和安全方面均對海灣國家具有引領作用,沙特國內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波及到其他海灣國家,沙特危機一旦發生,勢必在其他海灣國家引起連鎖反應。○
作者介紹金良祥,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西亞非洲中心副研究員、副主任,主要研究中東問題。
(責任編輯: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