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琳
金磚國家安全合作的理論與實踐路徑
文/任琳
針對金磚合作,持有“金磚褪色論”等悲觀論調的人斷定,金磚合作的成長潛力有限,重要性不會超過已有的發達國家合作集團,在全球經濟治理的機制中很可能面臨衰弱乃至消亡的被動局面。誠然,金磚國家在未來面臨的問題和挑戰是嚴峻的。然而,這并不泯滅合作的可能性,反而增加了合作的必要性,主要原因是不管樂意與否,全球化時代的安全議程驟然復雜,并非一國之力所能應對,因此在諸多復雜的安全或泛安全的領域內塑造了諸多合作的潛在動力。從理論層面出發,稟賦互補并非合作的唯一條件;從實踐層面來看,難以塑造基于稟賦互補的合作,并不意味著(金磚)合作就無法培養向心力,更不意味著在眾多安全議題領域內多方協調的(金磚)政治經濟聯盟是不可能的。由于時代背景下的安全議程發生了變化,“金磚褪色論”從理論和實踐上都極有可能是站不住腳的。本文的宗旨就是: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回應“金磚褪色論”,尋找金磚國家合作的理論和實踐路徑。
全球政治與全球化相伴而生,各式各樣的因素會加速、延緩或偏離整個歷史進程,全球合作共同體的形成仍需時日。所以,研究沖突利益、集體行動、合作塑造也就成為國際政治、全球政治的核心理論命題。在實踐層面,一些多邊的國際組織或平臺不斷出現,反映了世界各國謀求合作的努力。因為各國面臨的國情不同、世情不同,各種多邊的組織或平臺的形態和特點也就不同,此外,產生合作的動力也是千差萬別。本文結合金磚國家合作的獨特性,側重觀察合作的動力。
本節首先從政治經濟學圍繞合作的基本假設中出發并嘗試修正答案,探尋合作的類型、本質、邏輯和表現。
假設一:資源稀缺性。稀缺性假定在經濟學理論里已獲普遍認同。稀缺性包括物質上的稀缺,還包括認知層面“制造”出來的稀缺。前一種稀缺性更多是稟賦層面的;而后者也說明稀缺性也可以是非物質層面的。
假設二:“經濟人”個體:所有博弈者都是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自利個體。面對多重選擇,理性個體做出“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行為選擇。雖然結果往往不是最優解,仍不失是“經濟人”的“最大化”選擇。
假設三:個體差異。該假設鎖定在提供集體行動困境的另一個解釋維度之上,個體異質性的來源有很多,主要解釋變量包括博弈者特性(包括自然稟賦、能力、身份)、利益攸關度(基于博弈者特性形成的偏好函數)和同盟關系(隸屬子系統、遵守子系統的規則)等。
假設四:存在共同利益,即公共利益。各博弈者之間存在著共同但有區別的利益,在互動中尋求共識。
基于前面三個基本假設,我們可以形成討論合作動力的邏輯推導架構:由于面對資源稀缺,人們往往需要在更大范圍內配置資源,這就擴大了一國的市場范圍進而推廣到全球或區域大市場,而全球大市場中的行為體(國家)各有所長,那么分工專業化就是提高資源利用率,實現更高生產效率的重要手段,這正符合具有經濟理性個體的訴求,也符合集體的共同利益。這類合作的形式往往基于先天的客觀現實而形成,具有自然的邏輯推理過程。
然而,形成共同利益、達成合作的路徑不僅僅是先天的,也可以是后天塑造或發掘的?!敖鸫u褪色論”和分化論僅僅關注到合作的先天條件,即稟賦互補基礎上基于經濟人考慮進而采取合作,而無視合作可以后天基于協作關系而塑造的;同時,認為地區性和全球性的經濟衰退是未來合作無益的表征,卻沒有看到全球性的經濟增長低迷、全球性的金融風險、跨境腐敗和經濟犯罪等新的安全議題更加重申了開展全球合作的必要性。
為了理解個人理性走向集體理性的過程,研究者常常需要對合作進行分類,細致觀察每類合作的形成邏輯。從博弈論的視角看,如果我們將人類社會所有的互動行為分為合作和沖突(完全沖突)兩類,那么合作又分為完全合作博弈和混合博弈。大多數的博弈屬于混合博弈,結合了沖突與合作,在互動中彼此協作。本文的研究重點也正是“志同道異”的合作,即合作的起點不是先天的共同利益,不產生于稟賦互補帶來的相互依賴,基于異質、多元規范的合作,從屬混合合作的范疇。圍繞該類型的合作,需要進一步解釋諸多研究議題,具體包括以下幾個部分。
第一,兩組合作形式:基于交換的合作(存在稟賦互補的合作動力,行為體存在基于資源的權力);基于協作的合作(不存在稟賦互補的合作動因)。如果是基于交換的合作,需要依賴既有的物質資源,如果行為體之間的物質資源缺乏互補性,合作的動力就下降了。這些物質資源可以是“某種資產的稀缺程度、技術、資源能源結構”,也可以表現為貿易互補性、資金結構或者人力資源結構的互補性。產生共同利益的基礎是稟賦具有互補性或者規范具有同質性。稟賦互補可以通過塑造物質交換達成合作,這在貿易合作中比較常見。稟賦互補基礎上的合作,亦即基于交換的合作;異質規范、非排他性規范或包容性規范的合作,亦即基于協作的合作。一般意義上,人們對異質規范合作持懷疑態度,更加認為價值或規范同質的合作更為可行,因為同樣的歷史經歷、文化、宗教和政治同盟關系等,都是合作的基本塑造因素。
第二,兩組權力或動力來源:基于交換的權力和基于協作的權力?;诮粨Q的合作,合作動力來源于稟賦結構的互補性,行為體存在基于稀缺資源的權力;基于協作的合作,不存在稟賦互補的合作動因,更為依賴關系屬性或規范屬性的親近性。有時,基于協作的合作往往出現在危機期間,即使兩者在物質層面不存互補關系,也能夠基于共同的意愿促成合作。如果不是危機時期,基于協作的合作也往往對應了很強的合作意愿,與之相對,基于稟賦互補的合作卻常常是對應相對來說程度穩定的合作意愿,即稟賦互補產生了多大的相互依賴,合作的動力就有多大??梢姡诜A賦互補的合作動力并不一定強于沒有稟賦互補的合作。事實上,基于協作而非交換的合作不僅可行,反而更容易緩解集體行動的難題,能產生更大的合作動力。
第三,避免排他性規范主導集體合作的重要性。拉塞爾·哈?。≧ussell Hardin)在《群體沖突邏輯》一書中借助族群政治的例子,分析了塑造后天同質性、借助排他性規范而自我強化的“共同體”,從而實現高效合作,克服集體行動困境。但是,為了強化集體意識,這種團體的排他性極強,極其苛刻。為了增強“共同體”凝聚力,群體要尋找一個焦點來聚焦行為目的,從而可能強烈排他。這個反面案例說明了行動焦點是可以后天塑造的,只要我們克服排他性規范的負面效應,在塑造行動焦點的同時重視包容性,就能夠塑造積極的基于協作的合作。
現實世界的合作更多是混合合作博弈,沖突與合作并存。因此,選擇合作的“志同”者,走向合作常?!暗啦煌保驗橹糜诨又械男袨轶w相互協作,很可能是彼此“心懷鬼胎”,即有人從某個領域的合作中獲益,而其他人則從別的領域內的合作中獲益。
利益互惠并不意味著利益共享,而是在妥協和讓步基礎上謀求協作。客觀來說,危機的爆發有可能增強群體的向心力。我們將之稱為外部突發事件對行動焦點(focalpoint)的被動塑造。外部環境的挑戰讓行為體進一步認識到合作是共同利益所在。隨著全球性問題的不斷涌現,安全議程中的議題從數量到影響范圍和廣度上看都是愈加嚴重,產生合作行動焦點的概率因此愈發攀升。
如果把危機作為控制變量以后,還存在其他主動因素可能影響到合作的形成、穩定與績效,也不失為促成基于協作之合作的重要路徑,則將是主觀可操作的路徑選擇。一是必要性的讓步可以增強行動焦點,改善制度不公平的程度,增強合作的穩定性。例如,當新興經濟體國家參與全球治理的貢獻與份額嚴重不平衡時,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大力呼吁推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的份額改革,增強新興國家、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對話權。此時,歐洲在份額改革中做出讓步,展示積極的態度,則是塑造行動焦點,為合作全球治理鋪路。二則隨著議程越來越寬泛,議題越來越繁多,突破既定區域,通過跨議題領域的合作尋找更多的共同利益,能夠塑造更多的行動焦點。因為金磚國家之間的合作主要是新興經濟體國家之間的合作,突破的是既有的“合作資源盤子”,合作內容主要涉及后者。
全球化讓各國政府面臨的安全議程驟然繁雜,各國之間有了越來越多非傳統安全領域內開展對話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后天“行動焦點”被發現,也就形成了達成集體合作的向心力。這種合作區別于基于稟賦互補的合作,并不依賴先天的資源稟賦、個體差異和資源稀缺性等因素。塑造行動焦點的合作亦即基于協作的合作,是從更為綜合的角度看待合作,也是研究合作類型的重要突破。
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通過拓展合作領域,覓得更多的共同利益,塑造更多的行動焦點。以近年來合作最為集中的經濟領域為例,在歷年峰會文本中,涉及經濟合作領域的有很多。雖然在貿易領域,因為稟賦上的互補性相對弱一些(產品結構),但在拓展了的經濟領域內,合作的空間非常寬廣,包括貨幣金融領域的合作、貨幣領域的合作、貿易領域的合作、投資領域的合作、多邊銀行的合作、全球經濟治理領域的合作等。此外,金磚國家歷年峰會文本中關于安全的條款也有很多。通過分析這些條款,我們看到安全的概念越來越綜合、多元、非傳統,對于合作治理的訴求也越來越高。隨著安全領域的復雜化,金磚國家的合作也越來越豐富,大家能夠尋找到的共同利益也就越多。
金磚國家的集體身份產生于一個特殊的時代,安全內涵驟然豐富,愈發超越單個國家的治理能力,合作具有必要性。此外,這個國家群體在既有的國際體系中受到這樣或那樣的“制度非中性”的對待,維系群體身份,并在國際舞臺上聯合發生的必要性再次增加。維持關系屬性的穩定性,保持與塑造群體身份與信任,可以讓這種合作更為穩定。
如果塑造行動焦點,培育協作型合作是從功能主義視角分析金磚合作,那么這一部分主要則是從規范主義視角關注金磚國家的合作,回應所謂的金磚分化和“褪色論”。從規范主義視角看合作的形成,行為體可以通過對群體規范的內部適應和外部調試,經由彼此協作促成集體行動。一旦重塑合作的協作規范能夠在包容個體差異與沖突利益的基礎上培育信任,那么就能凝聚集體的向心力,使合作更為持續、符合預期。這就是規范之于合作的作用機制。
這種強調規范具有維持合作持續性和穩定性作用的合作,也是一類基于協作的合作,只是行為體間的信任變得更為重要。信任的來源包括三個方面。首先,道德約束。道德約束下的合作更具持續性。其次,制度約束。制度是一種重要的關系屬性。形成制度的過程,在微觀上也是一個確定成本—報償結構函數的過程。只有某種確定成本—報償結構的函數被接受,換句話說一致同意(志同)的制度、規范與規則可以將凈外部成本抵消或逼近零,集體行動才能較為順暢地轉化為主動。即使成本無法充分降低,但圍繞分擔成本,成員之間能夠在制度框架下達成一致,合作也是可行的。最后,一方面,降低交易成本可以增進信任;另一方面,借助信任又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在這個意義上,信任與合作都不需要以自愿或自發為條件,也不以共同目標為條件。因此,信任可以產生合作中的利他行為。
金磚國家伙伴關系具體表現在諸多的合作領域中協調行動,同時又能深化為一種規范或曰身份認同,作為集體在國際多邊場合發聲,建立體現自身主張的新興機構等。區別于以往某些排他性的治理平臺,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在倡導伙伴關系的同時,還堅持開放、包容的精神。這種基于信任塑造、伙伴關系的合作同樣亦即一種摒棄了排他性且吸納了包容精神的基于協作的合作,從集體的向心力出發,建構更為牢固的合作關系。
金磚國家機制以伙伴關系為基礎,在國際舞臺上集體發聲,也是一種基于共同規范和身份的重要的合作方式。這種合作體現了金磚國家之間對于地位、身份和利益的一致性認識,進而能夠一致對外,而非所謂的存在內部分歧、缺乏向心力。這種外向合作是基于機制內部充分信任的基礎上發聲的。金磚國家認為世界銀行只有實現結構改革,使其治理機制更加民主有效,才能加強銀行融資能力,探索滿足各國發展所需的創新方式,才能實現全球脫貧和共同富裕的目標。金磚國家作為一個集體的聲音,不僅僅代表金磚國家成員,而且代表了廣大的新興經濟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做出表態和發出聲音,積極為全球經濟治理貢獻力量。
建立新興的機構也是拓展合作、表達和落實群體的治理主張、強化共識規范和伙伴關系的重要途徑;也是將共識落到實踐層面的重要表現。借助創立的新機構,貫徹共識和共同利益。諸如金磚新開發銀行等新創設的多邊機構將在投融資等方面助力于金磚國家的經濟發展,利用好了將有助于破解所謂的“金磚褪色”的外部質疑。一方面,金磚新開發銀行拓展了金磚合作的新空間,帶動金磚國家在金融合作方面的發展進程;另一方面,新建平臺也是踐行成員共同全球經濟治理理念的重要途徑,在共同“謀事”的過程中增強彼此之間的信任,推進合作。
與以往不同,金磚國家伙伴關系是開放的、包容的,這使之區別于以往的發達國家集團。金磚國家重包容性規范,堅持聯合國代表的多邊合作精神,積極與聯合國在諸多領域開展對接與合作,符合金磚國家、新興經濟體國家乃至世界各國的共同利益。此外,金磚國家愿意與聯合國在全球氣候問題上開展合作,并愿意圍繞全球氣候變化中各國應該承擔的相應責任和采取的措施進行對話。再者,金磚國家重包容性規范,與G20平臺的互動非常多。合作領域包括推動經濟增長、全球經濟協調、穩定金融市場、刺激就業、解決發展與消除貧困等。
避免“金磚褪色”、維護金磚國家乃至世界經濟的共同發展,需要合作而非分化,塑造合作的可行性路徑有很多,例如,一方面,從功能主義視角出發,可以通過拓展合作領域放大對話的“政策籃子”,在成員國之間形成讓步和協作;另一方面,從規范主義視角出發,可以塑造金磚伙伴關系,培育信任,增強合作的可持續性和穩定性。金磚國家合作強調包容性規范,重視與其他平臺、世界各國的合作。這也讓金磚國家的規范意義更具吸引力。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戰略室副主任、副研究員;摘自《國際安全研究》2017年第4期,由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碩士生鄭海琦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