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旭光
論體驗:一個美學概念在中西匯通中的生成
文/劉旭光
在漢語的日常語用中,“有體驗”似乎意味著,既具有知性認識,也具有情感上的感受,還具有一種完全個人化的但又真切的認識。比如我們常說:愛情只有體驗過才知道是什么。這個詞似乎意味著,建立在個體感性感受之上的認識才是“真知”,與它對立的是作為先天認知能力的知性認識與理性認識。
在體驗中,我們會真切地感知到對象的存在,感性不會說謊,它會誠實地對對象作出屬于自己的反應。關于對象“是什么”這樣一個問題,理性和科學會給出一個確定的、具有普遍性的答案,但一定是冷冰冰的。每一個認識者,除此之外還會有一種完全個人化的感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種感知是最直接,同時也是真正屬于感知者自己的,既求真切,也直指心意。在體驗這樣一種認識活動中,情感與理性是結合在一起的。因而當我們在體驗一物時,我們既在認知著對象,也在感受著對象;我們既求其“所是”,又允許心靈對它作出屬于自己的情感反應。這一點對于審美來說,太誘人了。
以上大概是我們這個時代對于“體驗”這個詞之內涵的基本認識,這種認識或者說規定是哪里來的?在漢語的語境之中,這個詞最初的意味來自莊子《天道》中所說的“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這是一種在實踐中獲得的默會的知識,無法言傳,但心中洞明。這層意味后來在宋明理學中呈現為對切身經歷和實地領會的強調,特別是通過親身實踐而獲得的經驗。但在漢語中,“體”又有動詞意味,大致是體會、體察的意思。
在西語中,“體驗”一詞的內涵比較復雜。在英文的語用中,experience一詞大致可以和漢語中的“經驗”互譯,但根據語境,也常被譯為“體驗”。Experience這個詞在英文中是一個有點模糊的術語,意味著某個事件或事件的存留,本質上是被動性的,它限制著主體,或者說,塑造著主體,它表示我們作為主體,被動地承受著經歷,并在這個過程中成為我們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經驗”定義了我們,確立了我們的身份。經驗決定著我們擁有什么,決定著我們的存在,所以文化保守主義非常喜歡這個詞。這層意思在漢語中應當更強調的是“閱歷”,而強調的重點并不是親身經歷。
法語中可以被翻譯為“體驗”的詞主要是這兩個:Expérimence和Expérimenter,前者有經驗、實驗、感受、經歷的意思,后者有實驗、試驗、體會的意思。這兩個詞都帶有主動性的嘗試與探索的意思,可以作為“研究”與“試驗”的同義語,也可以與“創作”同意。當我們指既追求又經歷著一種關于藝術的經驗時,在法語中的表達就是這兩詞。這兩個詞在法國是浪漫派與自由主義者的所愛。但這些詞的意思在漢語中更像是強調“踐行”。
英語和法語都沒有單獨區分體驗與經驗,無論是閱歷和踐行,離我們在審美和文藝中所說的“體驗”,還有區別,它強調了“親身經歷”和創造性,但“真知”這層意思沒有強調。只有德國人的“erleben”一詞與我們中國人所說的“體驗”意義融通。而體驗一詞之所以在美學與藝術界大顯神通,也正是由于德國人的理論建構。
在德語中,Erleben這個詞,是表示“生命”“生活”的詞leben,加上使動詞前綴er,指稱生命活動的總和,其名詞形態為Erlebnis。德國人所說的“體驗”,就其詞義來看,就是能動的生命活動,是在生活中對對象的直接經驗,這種經驗最初被賦予了美學意義,而后又被賦予了認識論意義,最終被上升到生存論—存在論的高度。
這個詞的美學意義,首先在19世紀后期狄爾泰的文學與藝術批判活動中顯露出來。在藝術、審美與生活之關系的問題上,“體驗”一詞顯現出了獨特的魅力。
狄爾泰認為,“文學創作的對象不是被認識著的精神而存在的現實,而是出現在生活覆蓋層中的我的自身和諸事物的性質與狀態。……不是對現實的一種認識,而是對我們的生存覆蓋層的最生動的經驗。除了這經驗以外,不再有什么文學作品的思想以及文學創作應予現實化的美學價值”。這種最生動的經驗,就是“體驗”。這是一個關涉到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根本差異問題:揭示生命本身的內在創造性力量及其與周邊世界的活生生連接過程,另一方面,從生命的精神層面,探索生命的自我創造及其循環更新的邏輯。這是人文科學的根本使命,要實現這一使命,只能從人的經驗出發。狄爾泰關于體驗的認識實際上傳達了這樣一種思想:人的特殊經驗決定著人的理解能力,而這種經驗具有唯一性,是個人由其獨有的切身感情和體會所掌握的,卻又是個人對某種意義或價值的最深刻的理解。經驗的特殊性,使經驗的獲得過程也自然地屬于個人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那么,經驗是怎么獲得的?狄爾泰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經驗的獲得過程是特殊的體驗過程(erleben),而體驗的結果所凝聚的經驗就是一種特殊的“體驗結晶”(Erlebnis,這個德語詞是體驗的名詞形態,國內學者譯其為體驗結晶,可謂信達)。“體驗結晶”是一種通過親切的歷史經驗及感同身受的體驗而獲得的經驗,又是歷史機遇的實現過程本身,也是個人生命過程的呈現。這個詞具有一種跨界性:個體經驗、社會歷史的經驗與個體的自我呈現,三者被結合到了一起。
狄爾泰這種體驗論并不孤單,康德之后認識論的發展首先來自哲學家布倫塔諾的“自明性”理論。“自明性”這個概念有點神秘,按布倫塔諾的觀點,它不能被進一步規定,人們可以感受到它,并依據它進行判斷,而這個通過經驗的“自明性”下的判斷,就是“真理”。這個真理是可靠的,并且其他主體也可以認識到。由于經驗的自明性本身可以確保判斷的絕對性與客觀性,換句話說,由于對經驗的確信感,因此可以直接判斷經驗為真。人類怎么會有這樣一種自明的經驗認識?自明性并不是與其他感覺并列的一種感覺,而是判斷者把握住了他所作出的判斷的真理的那種體驗。自明性是對被意念的東西和這個出現的東西本身的一致的認識。
這個概念很快大放異彩,在現象學中成為了奠基性的概念。在這個概念中,包含著一些令現代哲學家期盼已久的內涵:“自明性”概念既解決了“存在論—本體論”上對象的顯現問題,又解決了認識論上對對象的認識的真理性問題,因此具有雙重的奠基作用。但關鍵的是,自明性是通過“體驗”獲得的,體驗這種以前人們只在審美與文藝欣賞中討論的認識能力,現在變成了真理性認識的前提,變成了克服康德先驗理論的關鍵切入點。但問題是,這樣一種“體驗”是不是能夠把握“意義”。胡塞爾的回答是:體驗建構意義。
在胡塞爾的現象學語境中,如果某物被稱之為體驗,或者作為一種體驗被評價,那么該物通過它的意義而被聚集成一個統一的意義整體。這個意義整體作為意向性構成物,是單獨與唯一的,它體現著生命活動的特性,一切不可被重復,每一次體驗,都是一次奇遇。但是,作為意向性構成物的體驗,也不只是一種在生命之流中短暫即逝的東西,作為一個構成物,它是一個意義統一體——“表述的生動意義是保持不變的,那么一個真實的給予意義的體驗就永遠不消失”。這個意義統一體對于體驗者而言,構成了體驗者對于被體驗物的基礎性認識,它是不可忘卻的,也是不可替代的,對它的領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包含著意向性,也包含著目的性。因而,體驗實際上是包含著直覺式的生命活動與尋求普遍性的概念活動的某種融合——體驗不是生命感受,而是真知的開始,它是合目的性的意向性構成物。
應當說,海德格爾的“在之中的領會”與梅洛龐蒂的“肉身親在”,真正確立起了我們在美學上使用的“體驗”概念。
此在的“在之中”的領會,構成了我們所使用的“體驗”這個詞最核心的內涵。當我們努力解釋“體驗”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認識活動時,海德格爾所說的這種“在之中的領會”就成為了最有力的解說。但對于“在之中”這樣一種認識方式的討論,畢竟不是對于體驗的直接研究,但后世關于體驗的研究,大都接受了海德格爾的生存論,并以此為基礎建構各個領域中的體驗觀。在這基礎上,關于什么是“體驗”至少有了兩個共識:(一)體驗是認識的直接源泉;(二)體驗是主體自身在生存世界中的呈現,也是對象在主體的生存世界中的呈現。
體驗總是親身在場,是肉身對世界的感受,“春江水暖鴨先知”,肉身的感受才是體驗的源泉。這個事實在理論上的表達由法國的現象學家梅洛-龐蒂用“身體圖式”這個概念進行了概括。我們是通過身體而進入世界的,這一點實際上也是“體驗”這一概念想要表達的內涵。 “體驗”這個概念在梅洛-龐蒂的著作中用的是Expérience,就其語境而言雖然被翻譯為“體驗”,但表達的核心意思是“經驗”,是“踐行”意義上的經驗。梅洛-龐蒂的理論對于“體驗”概念的完善來說,確立了肉身,或者說身體自身的感受性在體驗中的基礎性地位,解決了體驗作為“親在”是如何建立在肉身感受上的,并且把體驗的目的與效果歸結為意義統一體,或者說知覺信念的統一體的問題。
“體驗”在加達默爾的語境中是個純粹的認識論概念,它表達著認識者和認識對象之間的這樣一種狀態:體驗統一體能夠達到與所與物的真實統一。也就是說,是對對象之存在的真切感知,“體驗”概念由此可以成為一切知識的認識論基礎。在審美體驗中,藝術作品從一“物”轉化為一個意向性構成的意義統一體,成為藝術作品,藝術作品的規定性似乎就在于成為“審美”的體驗。由于在體驗中生成,藝術作品被理解為生命的象征性再現,藝術作品本身就被表明為審美體驗的結果。因此,加達默爾指出,一切藝術,本質上都是“體驗藝術”。
這個概念對于當代的藝術與審美來說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說,藝術經驗源自藝術家的個人體驗,而在體驗這種直接而持久的認識中,借助于技術性的物化手段,產生了意向性構成物——藝術作品。藝術作品既是一個意義整體,又包含著個體的“體驗結晶體”,既是感知的對象,又是領會與理解的對象;而從藝術欣賞或審美的角度來說,欣賞者同樣以體驗的方式,把藝術作品轉換為自己的意向性構成物。這種轉換同時也是創作者之體驗的移置,在這種體驗中,藝術作品才以“作品”的方式存在。可以這樣說:藝術作品在體驗中生成,體驗中存在。
但真正使得加達默爾對于“體驗”概念傾注熱情的原因在于,“體驗”這種活動所創造出的意向性構成物相對于對實在之物的認知,被純粹化了。在體驗中,我們直接和“對象的存在”發生共同在場性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對象是作為“自身”而存在的。這一點被現象學和解釋學直接引申為“審美體驗”的特性。在審美體驗中,那些被我們作為藝術作品而加以體驗的東西,由于撇開了一部作品存在于其中并在其中獲得其意義的一切宗教的或世俗的影響,這部作品將作為“純粹的藝術作品”而顯然可見。
“體驗”這個詞如此復雜,以至于當我們在20世紀后期使用這個詞時,第一,它是指狄爾泰所說的生命化的個人感受,而這種感受可以通過共鳴而獲得普遍性;第二,體驗可以通達具有自明性的經驗認識;第三,體驗是意識的意向性構成和意義統一體的建構過程,是真知的開始,它是合目的性的意向性構成物;第四,體驗是“在之中”的領會,是在世的領會,體驗是此在的生存論的狀態;第五,體驗是親身在場,是以身體圖式對外部世界的直接感知;第六,審美體驗是建立純粹直觀之上的,對對象的審美區分,這種區分借助于審美意識,而審美意識的核心就是純粹直觀。但即便如此,它和中國文化中關于“體驗”的認識,還有一點“隔”!
西方人對于“體驗”內涵的分析,深化著我們對于“體驗”的認識,但這個詞仍然有一些屬于民族特性的內涵,沒有被西方思想涵蓋。當一個中國人說“我體驗過這種事”時,除了表達“我”對這件事的個體化的認識外,還有個人的情感化的反應在其中。這個詞的內涵,關系到中國人所認為的情感的發生。在漢文化的語境中,“體驗”一詞,除了指親身經歷和實地領會外,往往還指伴隨著認知過程的情感發生。西方人的體驗觀卻沒有強調這一點。
“體驗”在中華民族的審美中一直是作為生命感受的獲得與傳達而被重視的。所謂生命體驗,就是以個體生命經驗為基礎對對象的內在生命性的情感感受。生命性所指的是生命體在其生命活動中所展現出的多姿多彩的情態,這種情態直接表現為諸種“情感”。
在民族傳統的體驗觀中,還暗含著一種對于想象力之活躍的肯定。“浮想聯翩”“心馳神往”的心靈狀態似乎是進入“體驗”狀態的必然結果,或者說,這就是體驗狀態。想象力是人的一種先天的感性能力,但對于每一個人有強弱之別。想象力的責任是把我們的諸種感性認識統合起來,它體現為把一個不在場的對象在直觀中表象出來。想象力也負責把我們的對對象的感性認識與對它的知性認識,也就是概念性的認識,結合起來。通過感性我們所認識到的世界,是無數感覺的碎片,想象力把它們統合為一個整體性的表象,然后為這個表象與某個概念性的規定結合起來,從而形成我們對對象的“經驗認識”。
在民族審美的傳統中,體驗的目的不僅僅是達到“真知”,也不是強調意義統一體在直觀中生成,而是強調個體心靈的自由與情感感動。這一點在現代西方人所建構出的“體驗”觀中,并沒有體現。
這就產生了中西方在使用“體驗”這個范疇時的差異,西方人所強調的是“在之中”的認識所具有的“直觀”與“領會狀態”,而在民族傳統文化語境中強調的“在之中”的個體的感受狀態,以及想象力和情感的自由。
無論是現代西方人的思想,還是民族傳統觀念,都是在“體驗”這一個能指之下表達的,因而,諸種意義會在其中交融,無論是erleben、Experience、Expérience,還是“體驗”,會產生一種共鳴。正是在共鳴中,一個審美范疇的內涵才現實的產生。所以,當我們在當下的漢語語境中使用“體驗”時,實際上是包含了中西匯通之后這個詞所具有的意義上的豐富性:生命化的,但又結晶了的個人感受,經驗認識的自明性,經驗過程的構成性,在世的領會,肉身的親在,純粹的直觀,再加上個體情感與想象力的自由。這就構成了這個詞的基本內涵,這種內涵超越于每一種“本意”而成為我們使用它的原因,并且成為我們的審美活動的一個環節。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摘自《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