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邦煒
體系意識:以唐宋變革與南宋認知為例
文/張邦煒
常言道:“牽牛要牽牛鼻子。”做學問如何牽住“牛鼻子”?而今學界往往問題意識強調較多,體系意識說得較少。更有甚者,機械地把學者劃分為“做問題”的和“做體系”的兩種類型,一味贊揚前者、貶低后者。凡事都應問個為什么,乃至打破砂鍋問到底。做學問無非是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難點在于發現問題,如能較準確地提出真問題,問題已經解決一大半。問題意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愚見以為,體系意識與問題意識同樣重要,不宜顧此失彼,贊此貶彼。
所謂體系,簡而言之,是不同系統組成的系統,是事物按照一定的秩序和內部聯系組合而成的整體。體系意識,在很大程度上與整體觀、全局感是近義詞。無論研究什么問題,都應當對全局具有總體觀察、全面把握、系統分析的能力。體系與問題的關系,近乎整體與部分、全局與局部的關系。體系意識與問題意識并不對立,不僅兼容,而且互補互濟互動。瑣碎與空疏是學人治學應該防止的兩種偏向。體系意識不僅有助于發現、深化問題,而且可避免選題無關宏旨,凡事必錄必究,細大不捐,以致于“撿了芝麻,丟掉西瓜”,流于零碎化。而問題意識不僅有助于充實、修正體系,而且可避免選題大而無當,急于建構體系,以致空洞無物,缺乏說服力,流于概念化。體系意識與問題意識互動,從抽象到具體,從具體到抽象,如此循環往復,推動研究不斷深化、細化。
胡如雷先生曾說:“以小見大,陳寅恪之謂也;以大見小,呂思勉之謂也。”按照我的理解,所謂“小”是指較為具體的問題,而“大”則是指較為抽象的體系。陳、呂兩大家為我們樹立了“大”“小”并重,體系與問題兩種意識相結合的典范。呂思勉著眼于“大”,其學術旨趣是說明中國社會的總相,治學以綜合研究和融會貫通見長。呂思勉同時又著力于“小”,注重研究具體問題,舍得在排比史料、分類札記上下功夫,有總計762條、100余萬言的3大冊《呂思勉讀史札記》為證。呂思勉的兩部中國通史、四部斷代史就是在這些考論性文章的基礎上寫成的。至于陳寅恪,他的代表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是兩部見解獨到、自成體系的著作。他研究“小”問題,有“大”視角。如探討“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看似瑣碎,但他賦予這一論題深刻的學術蘊涵,以此說明唐代的婚姻制度與倫理道德,并進而涉及種族與文化。在他看來,“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事關鍵之所在”。陳寅恪可謂見微知著,化瑣碎為深刻。總之,呂思勉、陳寅恪都是體系意識極強的史家。我不理解的是,而今治史者大多頌揚呂思勉、仰望陳寅恪,為什么又往往忽視甚至貶低體系意識。至于本人,迄今依然相信這句老話:“學貴精專又貴通。”如果說“精專”是就問題而言,那么所謂“通”,指的則是體系意識。
我曾自稱“較為固執的唐宋變革論者”,始終認為唐宋變革論雖然不是認知唐宋歷史的唯一體系,但確實相當重要。1962年,我研習宋史之初,在金寶祥老師指導下發表的第一篇習作《論宋代的官田》的第一句話便是:“中唐前后,土地所有制形式發生了重大變革。而宋代是沿著中唐以后的路線發展的。”中唐前后社會變革論與唐宋變革論,其實是一回事,前者是就其起點而言。如果沒有宋代的定型,這場社會變革的意義僅局限于有唐一代,因為有了宋代的定型,其意義超越唐代,關乎唐宋乃至整個傳統社會。
唐宋變革論在20世紀50、60年代之交,討論中國封建社會內部分期問題時,“熱”了一陣。新、舊世紀交替之際,或許是出于所謂“理論饑渴癥”,又再度“熱”了起來。凡事一“熱”往往就出問題。唐宋變革論的問題主要有二:
一是泛化。“唐宋變革是個筐,一切變化往里裝。”鄧小南、榮新江正確地指出:“就唐宋時期長達六七個世紀的歷史進程而言,‘唐宋變革’顯然不是唯一的認識角度。”大可不必也不應當將唐宋時期所發生的所有事件都牽強地與唐宋變革掛鉤。二是斷裂化。和某些學者相似,我早年探討唐宋變革,往往采用對比法。這種方法局限性不小,容易割裂唐宋。唐宋變革不是突變,而是漸變,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過程,宜用過程論。唐宋變革不是斷裂,而是因革,既有變遷,又有因襲。包偉民新近提出的唐宋會通論依我之見,對唐宋變革論不是顛覆,而是補充和完善,有利于打通唐宋兩代,糾正割裂唐宋的偏向。泛化與斷裂化兩種偏向理當糾正,但不能因此就斷言唐宋變革論錯了。唐宋變革是個內涵較為豐厚和外延涉及面較廣的論題,唐宋變革論又多種多樣,只怕很難用是“對”還是“錯”一字以蔽之。
唐宋社會變革,可謂同行所見略同。唐宋史研究者大多認定唐宋之際曾發生一場具有劃時代或劃階段意義的社會變革。其分歧在于變革的屬性、程度以及起始、路標等問題。就日本學界來說,并非“內藤假說”的一統天下,除以內藤湖南等為代表的宋代近世說之外,還有以前田直典等為代表的宋代中世論,與“內藤假說”針鋒相對。至于我國學者,有自己的唐宋變革論,且源遠流長。如南宋的鄭樵、明代的陳邦瞻、清代的顧炎武、晚清的夏曾佑、民國的錢穆、當代的侯外廬等等,不應數典忘祖。改革開放之初,既有以任繼愈為代表的宋代社會停滯論,又有以白壽彝為代表的宋代社會進一步發展說。稍后,發展說取代停滯論而居于主導地位,但分歧仍然存在。如胡如雷主張宋代進入封建社會后期,但與歐洲中世紀末期不同,仍有繼續發展的空間,朱瑞熙則認為宋代系封建社會中期的開端。張澤咸等堅持這場變革以中唐前后為標志,胡如雷則認為應當以北宋建立為路標。對于這場變革的意義和程度,高估者有之,如有學者聲稱:其變化之巨,并不亞于春秋戰國之際的轉變。低估者也有之,如王曾瑜認為:“若與春秋、戰國時期相比,則至多只能算是一個小變革期。”不過,我在評介其《宋朝階級結構》一書時曾說:“作者并不一定屬于唐宋變革論者”,“可是書中依據大量史實所作出的不少結論,恰恰起到了為唐宋變革論張目的作用”。在此書再版時,我的這段話被印在封底上。可見,將王曾瑜視為唐宋變革論的反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誤會。由上所述,不難看出,我國眾多的唐宋變革論者絕非“內藤假說”的信徒,他們的主張與“內藤假說”并無多少關聯。豈止無關聯而已,正如葛金芳所說:日本學者的“宋代近世說”“宋代中世論”,“都是我們(中國學者)無法認同的”。內藤的唐宋變革論“直至今天,依然被宋史研究界奉為圭臬”一說是缺乏依據的。
西漢、東漢并非一個朝代。與兩漢不同,北、南兩宋具有連續性,是一個朝代,但差異不小。枝枝節節的差異較多,依我之見,最大的差異在于:北宋多數時段處于和平環境,南宋長期處于戰時或準戰時狀態。戰時狀態制約并牽動著南宋社會的諸多方面(不是一切)。要認清并理解南宋歷史的若干實情(不是全部),離不開這個大局。這一認知角度牽動力似乎較大,只怕具有體系意義。
兩宋歷史經歷了從“百年無事”到“天下多事”、從和平環境到戰時狀態的演變。與時局的變換相適應,兩宋的時代主題明顯不同:北宋是和平發展,而南宋則是救亡圖存。與社會關注焦點的轉換相適應,北宋統治集團往往圍繞著如何變法圖強而爭執不休,新舊黨爭綿延不絕。因此今人講述北宋歷史通常以三次改革即宋初強化中央集權、慶歷新政、熙豐變法為線索。南宋人說:“國之大事,和與戰而已。”南宋統治集團圍繞著和、戰、守而展開爭論乃至打斗。因此今人講述南宋歷史常常以三個和議即紹興和議、隆興和議、嘉定和議為線索。南宋雖然“更化”甚多,但所謂更化并不等于變法。即便是“嘉定更化”、“端平更化”,也未必可以視為變法,至少很難同慶歷新政、熙豐變法相提并論。
牽住戰時狀態、救亡圖存這個南宋歷史的“牛鼻子”,不少問題迎刃而解。從經濟上說,受戰時狀態制約,以優先保障戰爭需要為主要目標,具有戰時經濟的某些特點,例如賦稅加重、濫發紙幣、通貨膨脹等等。南宋王朝并非自覺面向海洋,而是被戰爭逼向海洋。北方故土的丟失導致南宋經濟片面(以不用“畸形”二字為宜)發展。人身依附關系再度趨于強化,與戰亂不無關聯。從政治上說,北宋初期最高統治集團力圖從“馬上得天下”轉換為“馬下治天下”,從重武輕文轉換為崇文抑武。而南宋君臣不得不“馬上圖治”,其含義與戰時政治相近。舉凡權臣反復出現、武將權勢增大、言官力量削減、從嚴掌控輿論等等都和戰時狀態關系不小,或以處于戰時狀態為借口。從文化上說,與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相適應,南宋文化具有某些救亡文化的特征。諸如:某些祠廟成為救亡圖存的精神武器;從“胡漢語境消解”(鄧小南之說)到“夷夏觀念益嚴”(傅樂成之說);從“好論內政”到“好論御侮”,從“偏重尊王”到特重“攘夷”(牟潤孫之說);從重“統”到重“正”,突出的例證是北宋“以魏為正位”(如司馬光等),南宋“以蜀為正統”(如朱熹等);既重貞節,更重忠義,“生為忠義臣,死為忠義鬼”的忠義意識比“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貞節觀念更加深入人心。
最后有兩點需要說明:第一,南宋雖然長期處于戰時狀態,但危急程度并不一樣,不同時段應作具體分析;第二,筆者絕無低估、矮化南宋之意,南宋時期成就輝煌,對后世的影響甚至大于北宋,學界對此多有論述,本人并無異議。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摘自《史學集刊》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