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班濤
“單向度”治理、階層結構與底層抗爭
文/班濤
當下中國快速而劇烈的社會轉型必然涉及到利益的調整與分配,而利益分配格局的重塑必然帶來部分群體利益受損,造成各種抗爭行動乃至群體性事件層出不窮。底層抗爭的既有研究可分為“權利訴求—抗爭政治”與“道義倫理—底層政治”兩種分析框架,前者主要關注上訪、集體行動與群體事件等形式的正式的有組織的制度性對抗,后者則研究農民抗爭的另一種形式“弱者的武器”。二者都側重于行動者的主觀能動性,卻忽略了行動者嵌入于社會結構中,行動的選擇受到結構的形塑。本文著重從行動的結構約制切入分析底層抗爭的生成與結果,認為東部經濟發達村莊階層分化,形成以治理主體單一化和治理邏輯私人化為特征的“單向度”的富人階層治理格局,其結果是利益分配的失衡。底層作為利益分配格局中的不利一方,試圖通過正式行動與弱者的武器兩種類型的抗爭策略調適利益分配秩序。然而“壓制型”階層結構使得兩種方式均面臨被瓦解的困境。抗爭的受阻以及在村莊社會生活的被區隔推動了底層的階層之氣的積聚與升華,階層間對抗行為幾率增加。緩解這一問題的根本路徑在于重構村莊治理格局與階層關系結構,依托外部國家力量,以最終實現村莊社會的和諧有序與良性運行。
東部經濟發達地區,村民間經濟收入水平差距不斷擴大,富人群體借助于經濟資本、社會資本與政治資本的相互轉化,實現了對村莊權力的繼替,形成富人治村的“單向度”治理格局,體現為治理主體的單一化和治理邏輯的私人化。底層成為村莊治理中被動的他者,在失衡的利益分配結構中處于弱勢。
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快速發展,基于個體的資源稟賦、社會資本與把握市場機遇的差異必然形成村民間經濟水平的巨大分化。這種分化逐漸在村莊內形成了富人群體、中間階層和底層三大主體。面向階層地位相近的村民,通過平時的互動交往、資金與信息的提供等建構社會資本,對于一般關系的村民則采用經濟手段動員,體現在不斷水漲船高的村干部選票上,富人群體依托底層所缺乏的雄厚的經濟資源與社會資本推高了村莊選舉的門檻,實現了對底層的排斥。當選后,他們普遍以不領取工資,為村莊事務貼錢的經濟付出策略換取道德資本。由此富人階層集經濟資本、政治資本、社會資本與道德資本于一身,且這些資本相互轉化與強化,階層結構趨于封閉與固化,底層受到全方位的排斥,富人階層壟斷村莊治理格局形成。
富人積極投入,參與治村,這是源于:①村干部可以主導各種集體資源與利益的分配格局,形成精英內部的分利秩序。隨著工業發展以及城鎮化推進,村民宅基地財產屬性凸顯,價值迅速升高,而宅基地指標的分配由村干部決定。以市場化競標手段分配宅基地指標,看似正義,但一個宅基地指標被抬到了10-20萬的高價,嚴重超出底層經濟承受能力,大部分宅基地指標流向富人。他們獲取宅基地指標是為了修建庭院等發展性需求,與底層為兒子完成娶妻人生任務的底線生存需求相異。如此造成的社會后果為宅基地使用權財產權利化與普通農戶家庭再生產受阻。底層作為整體被排斥在村莊資源分配秩序之外,引發了底層對既有利益分配秩序的嚴重不滿。②征地拆遷中,上級政府為調動村干部的工作積極性而通過包干制默認村干部擁有一定的剩余利益索取權。例如征地前核實農戶青苗種類與面積一項工作中,上級政府撥付金額往往高于實際工作所需花費。但評估青苗補償標準時,村干部多依照私人化差序格局進行利益分配,關系越密切,分得補償數越多,而與村干部關系近的多為村莊精英,廣大底層則被排斥在外。除此以外,征地拆遷過程中村干部還可以通過承接工程獲益,這些獲利機會為村干部所壟斷,底層則毫無機會。
從村莊的經濟資源、政治資源與社會資源的階層歸屬得知,經濟資源與政治資源、社會資源的分配具有相當的契合性,擁有經濟資源越多的人,相應的政治資源、社會資源也越豐富,反之亦然,這表明社會分層的封閉性正在凸顯。階層結構解構了傳統先賦性的血緣、地緣關系,個體憑借經濟資源、政治資源與社會資本的擁有情況而歸屬不同的階層,階層之間邊界清晰。固化的階層結構是富人階層有意形塑的結果,他們依托經濟資源攫取了政治權力、社會地位與道德資本,且精英內部結盟以此與底層形成區隔,誘致底層形成我們(窮人)與他們(富人)的階層區分。底層在富人主導的村莊秩序中處于相對剝奪地位,他們對富人階層的怨恨與不滿不斷加深,因而底層對富人階層主導的分利秩序進行抗爭以重塑利益分配格局背后體現的為階層之間的沖突。
富人階層主導的權力格局將底層排斥在外,雙方缺乏公共的利益協商對話的平臺,底層在利益受到直接損害甚至基本生存權遭到剝奪后,抗爭就成為必然選擇。底層抗爭包括兩種實踐類型,正式的公力救濟與非正式的弱者的武器。然而,無論是正式抗爭抑或弱者的武器都難以發揮預期效用,究其原因在于“壓制型”階層結構,體現在權力關系網絡與文化象征網絡兩個維度層面。一方面,富人階層依托經濟關聯吸納了傳統的血緣、地緣、趣緣等關系,建構起籠罩性的權力關系網絡,底層的上訪無法沖破這一結構之網;另一方面,富人主導了村莊公共空間與社區輿論,底層通過弱者的武器進行抗爭被定義為無正義的謀利行為,因此富人階層對底層的軟抵抗采取漠視與不在意的態度,弱者的武器同樣處于失效境地。
上訪是底層在利益受到損害后援引國家權力進行公力救濟的重要途徑,主要事由為村干部宅基地分配不公、村級賬目混亂與土地征用中的違法等。雖然底層上訪的直接緣由為自身利益受損,但他們反映的訴求具有普遍性,實際上為對既有階層利益結構的反抗,他們的利益與整個底層群體的利益有著高度一致性,他們成為底層利益的代表人。除了正式的制度性抗爭,底層在日常生活中援引弱者的武器以實現對富人階層行為的軟約束同樣成為合理選擇。弱者的武器具體包括偷盜與損壞村莊公共財物、私下的抱怨與謾罵等。除此之外,村民雖然已經同意了村莊公共工程的興建,但仍會在項目建設中進行暗中的阻攔與破壞。這些口舌之爭構成了底層農民“日常反抗”的核心部分。底層希望通過弱者的武器爭奪村莊輿論與話語權等象征資本,為自身的抗爭行動增添合法性,從而重塑既有階層利益分配格局。
無論是正式抗爭抑或弱者的武器在實踐中面臨著被瓦解的困境,究其原因在于“壓制型”階層結構。富人階層成為階層結構的主導者,底層則成為被壓制的另一方,具體而言可從富人階層建構的權力關系與文化象征網絡兩個層面予以理解。底層的上訪抗爭之所以受阻,主要在于富人階層塑造的“權力-關系”網絡將大部分底層直接或間接的籠罩于其中。中間群體作為富人企業的下游或在富人企業從事管理,在經濟上對富人階層高度依附,底層也一定程度依賴富人階層提供的經濟機會,富人階層憑借經濟權力建構起超階層的社會關系網絡,而村干部歸屬于富人階層,這一社會關系網絡成為村干部的治理資源。富人階層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吸納整合了傳統的血緣、地緣與趣緣等關系,將大部分村民籠罩進來,使得底層的上訪行動難以沖破這一結構之網。不僅底層正式抗爭處于被瓦解境地,非正式的弱者的武器同樣處于無效境地。原因在于富人階層不僅主導了利益分配秩序,還主導了公共空間,在村莊意識形態爭奪層面富人階層占優,底層依然處于不利地位。在廣場、老年人活動室以及小賣部等公共場所,富人階層掌握話題的設置權,內容多圍繞閑暇安排、日常消費以及村莊公共事務等,且富人的意見處于支配地位,富人階層通過公共空間積攢起象征資本,而底層更多扮演被動的傾聽者,他們被排斥于公共空間之外。底層在公共空間受到排斥之后只能選擇私下的交流或退守到家庭,他們對富人階層的不滿與怨恨只能以隱匿與私下途徑展開。富人階層在主導村莊話語與輿論格局后,將底層的抗爭行動建構為“謀利”,希望通過這一負面標簽消解底層抗爭的合法性。富人階層主導著村莊話語權使得底層無法通過弱者的武器積攢象征資本,從而調適既有利益分配秩序,相反富人階層對村莊公共空間的主導強化著既有階層利益分配秩序,階層間邊界更加清晰,階層結構愈益固化。
從社會沖突視角看,底層的抗爭行動不僅發揮著表達利益訴求的功能,更是宣泄對立情緒、緩解緊張狀態的安全閥機制。然而,不同于個體之氣,階層分化背景下底層抗爭的無力與無效帶來的結果為階層之氣的累積,底層在抗爭行動中受阻感受到的為底層整體人格尊嚴與做人的價值受到剝奪,因此應該為了底層整體的生存而斗爭。底層的話語中充滿對富人階層的不滿,實質上反映了底層對富人階層的結構性怨恨,“階層之氣”得以形成,這一情緒在底層抗爭行動受阻后又不斷再生產出新的“氣”。
底層階層之氣的產生與累積有兩種途徑,一為上文闡述的底層被排斥在富人階層主導的利益分配秩序之外,另一為富人階層對村莊社會交往與公共生活的主導。富人階層為了實現社會地位的階層確認,依托炫耀性人情的公開展示,不斷推漲禮金數額、酒席規模與檔次,從而將底層不斷排斥出去。底層必須緊跟富人的標準,否則就會受到村莊輿論的負面評價,因而底層只能選擇縮減人情規模,人情范圍從趣緣收縮到地緣再到血緣,最后直到不辦人情,底層的人情圈愈加狹窄,而富人則呈不斷擴大趨勢,造成底層逐漸被甩出村莊社會關系網絡之外,淪落為“說不起話、做不起人”的邊緣群體。當村落社會中人情交往的“品味”被先富群體注入的財富不斷升級,締造社會紐帶的禮物交換就越來越成為階層排斥的手段。除了借助人情實現階層排斥,富人階層在婚姻圈、居住空間與閑暇活動安排方面與底層之間呈現出很大的區隔。富人階層閑暇活動的內容及場域與底層之間存在質的區別,村民間的社會交往以階層位置為基礎形成不同的圈子,富人階層與底層間往來很少。個體的社會地位的評價標準以及村莊輿論完全由富人掌握,經濟收入水平為獲致社會地位的首要條件,底層再難以收獲面子與認同,他們對村莊生活的歸屬與意義感降低。村莊社會生活中富人的持續性與全方位的對底層的壓制與排斥,使得底層變得消極與小心謹慎,村莊生活褪去了溫情脈脈的一面而變得冷冰冰與陌生化,導致底層對富人階層更加不滿。富人階層對村莊公共空間與輿論的主導,剝奪了底層作為社區成員的做人與人格的基本生存權,強化了底層將自身所處狀況為富人階層主導的結果的認知,導致底層愈加希望通過抗爭重塑既有階層關系格局,在抗爭受阻后底層的“氣”又不斷累積,反過來又增加了底層抗爭的決心,推動底層抗爭的升級演化。
底層的“階層之氣”在日常生活中一直處于隱匿狀態,但隨著底層對富人階層不滿與怨恨情緒的蓄積,底層與富人階層的一個小摩擦就可能成為點燃階層之氣的導火索,由此出現階層間的劇烈對抗,村莊社會秩序陷入崩潰。階層之氣需要有情緒的宣泄機制,使得消極情緒得以釋放,但在富人階層對底層全面的壓制與排斥情況下階層之氣的疏解渠道瓦解,這才是真正的危險之所在。目前底層雖然停留在自在階段,尚未轉化為自為階層,但階層對抗話語開始在村莊傳遞蔓延,且隨著底層之間社會交往與互助合作的增多,底層的階層認同意識正在形成,階層間的對立性增強。
雖然當前村莊社會并未出現大規模的失序,但富人階層主導的“壓制型”階層結構只是暫時將積攢的矛盾抑制下來,并未根本解決,從長遠看階層間出現對抗行為幾率大幅增加,因此探討緩解底層抗爭的路徑成為必須。底層抗爭的生成及實踐困境與村莊治理格局、階層關系結構緊密相關,對于上述結構的重構與再造需要外部國家力量的積極介入。
1. 從“單向度”到多元化、公共化:村莊治理格局的重構
“單向度”村莊治理存在治理主體的單一化與治理邏輯的私人化兩個方面的問題,尤其是利益分配結構的失衡成為引發底層抗爭的深層原因。為此村莊治理格局調適的方向為治理主體的多元化與治理邏輯的公共化。村莊治理主體多元化的實現依托于政府對村莊選舉的監督。當前富人群體依靠社會關系以及經濟動員成為村莊治理主體,無論是中間群體抑或底層皆被排斥在外。政府應出臺政策嚴厲打擊賄選,實現村莊選舉的公正,保障各個階層成員有著均等機會參與村莊政治,提高底層的政治效能感與尊嚴感。村莊治理邏輯的公共化則需要政府設計村務公開與監督等制度,為各階層參與村莊事務的管理、決策與監督提供渠道。在東部利益密集型,村莊治理的關鍵內容之一即為利益分配,公共化的村莊治理要求利益分配的方案為各階層共同討論與協商的結果,以實現利益分配的相對均衡。保證利益分配結構的公共性,能夠改善底層的生存處境,減輕他們的社會壓力,減弱由于階層分化帶來的階層對立,有利于從根源上緩解底層抗爭。
2. 從“壓制型”到平等型:階層關系結構的再造
階層關系結構構成了鄉村治理的社會基礎,“壓制型”階層結構下富人階層借助于權力關系網絡與文化象征網絡將底層籠罩于其中,使得底層抗爭難以沖破結構之網,因此階層關系結構再造的方向為平等型。一是需要培育與壯大中間階層力量。中間階層力量的壯大能夠推動社會結構從當前的金字塔型轉變為橄欖型,實現階層間的關系粘合。二是需要積極營造社區共同體。傳統時期農民弱者的武器之所以對地主階層產生約束與階層間共享一套社區倫理緊密相關。當下村莊社會關聯度低,富人階層主導了社區輿論,因此政府應引導村莊公共文化建設,再造社區共同體。具體而言,政府應倡導理性消費,開展如“好媳婦”與“和諧鄰里”等公共活動,重塑階層間互助合作的地方性規范,使得各階層有著平等機會獲得面子與認同。此外,政府應提倡移風易俗,約束異化的社會競爭,恢復儀式性人情原初的互助合作功能,推動村莊成為溫情脈脈的認同與情感共同體,保障村民對村莊生活有著長久的穩定預期,在村莊中獲得歸屬與意義感。
【作者系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摘自《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