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黎活仁
打破寫實與虛構藩籬的元小說——鄧一光《深圳河有沒有魚》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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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光《深圳河有沒有魚》對遭污染的深圳河與昔日“大逃港”歷史的反思以“復調”的對話形式進行,元小說的技法純熟,寫實見于虛構,打破了兩者之間的藩籬。
鄧一光 深圳 阿尼瑪 元小說
鄧一光《深圳河有沒有魚》(以下簡稱《魚》)內容梗概如下:主人公的女友林若說見過已遭嚴重污染的深圳河有魚浮出水面,就敘事學層面而言,主人公屬“不可靠敘述者”,污染的深圳河有魚之論,會引起追尋真相的好奇心;之后,又嘗試向在河邊養蜂的老伯加以確認(有沒有魚)。故事的末端說林若本無其人,不過是主人公的“阿尼瑪”。“阿尼瑪”是榮格心理學中“永恒女性”的原型,原型存在于“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則得自遺傳,即人類的母親會通過遺傳把“集體無意識”傳給下一代;之后,又交代林若也沒有說過有魚,其后,又插入三十年前母親為了要拾回掉進水中的繡花鞋,沿著河奔跑,結果沒有回來的片段。最后,主人公跳進河里,說如果有魚,那么就是他。
借助俄國形式主義者托馬舍夫斯基《主題》一文,有助于對《魚》的理解。托氏有以下的提示:(1)主題往住為符合讀者的迫切需要而設。(2)主題按情節分兩類,有情節(中篇、長篇、史詩),無情節(醒世詩歌、抒情詩、游記)。情節通常以矛盾沖突的方式展開,例如愛情故事。
《魚》從頭到尾,質疑深圳河有沒有魚,隱喻環保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即符合讀者的迫切需要,可以入于生態文學;也有可視為政論的部分,譬如過去發生過浮水逃往香港的“大逃港”事件。
小說發端第二段說“歷史都像一條河”,河水從以前的清澈到連魚都不能生長,以及其中為某些原因出現的浮水到香港的片段,都與深圳的短期內建立起來像史詩的發展有關,但只是蜻蜓點水,并未深入探討。主人公插入離鄉別井的細節,是深圳建設史詩的共同記憶。又,愛情故事在《魚》中沒有展開。
1. 細節分析
托氏把細節分析成:(1)關聯細節:不可省略,《魚》篇幅集中討論河里是否有魚的情節,可視為關聯細節;(2)自由細節:可以省略,情節通常以矛盾沖突的方式展開;(3)動態細節:使情境發生變化,如人物的行動;(4)靜態細節:不使情境變化,自由細節屬之,典型的靜態細節包括自然、地域、環境、人物的性格等。《魚》像旅游指南地介紹深圳河的源流:發源的梧桐山天池,山頂可遠眺零丁洋(第72頁),如今三叉河邊圍上網,綿延數十里(第74—75頁),最后寫到河里的水母以及浪花(第79頁),屬于靜態細節。
由于主人公表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在接近末尾,說什么“這個時候,就是我向你們坦白我分裂的人格的時候”(第78頁),說明不是寫實的。主人公的重要行動,是決心尋找林若說過的魚(第70頁)。
2. 細節印證
托氏進一步又談到細節印證:包括結構細節印證、求實細節印證和藝術細節引證。(1) 結構細節印證:例如道具,在《魚》中,道具是河里的魚,道具和事件也可以是假細節印證,因為可以引開讀者注意力;《魚》的內容是求證河里有沒有魚,借此“引開讀者注意力”,實則作者明顯是著墨于生態環保,又或者揭開“大逃港”歷史的內部矛盾。(2)求實細節印證:令讀者覺得真有其事,如歷史背景的引證。在《魚》中,是插入逃(香)港潮,這會引起正反兩面的思考,即為什么會有這回事? (3)藝術細節引證:以反常化(即“陌生化”)的視角描述。《魚》的敘述者是個精神病人,故視角亦反常化。“大逃港”透過一個旁觀者——七十歲的老伯口述他的見聞,也是“陌生化”的敘事策略,“陌生化”的目的,是在拖慢感知的速度,重點不在描寫的對象,而在描寫的過程。
《魚》對自然被污染的控訴不以寫實的方法進行。敘述者是個精神病人,他的女朋友林若,敘述者于近末尾自招本無其人,是虛構的。河中有魚是林若說的,見于開端段落,但后來又說其實林若沒有向敘述者說過有魚,于是寫實見于虛構,打破兩者之間的藩籬,這是元小說的技法。元小說承襲現代主義對寫實主義的否定,不承認永恒不變的真實。元小說“最大的特征”,是創作小說時談論小說創作,方法是作者現身說法,交代謀篇的過程,說林若這個人是虛構的。讀者亦受邀得以證實內容,“現在你們知道了,這就是我要講的故事,它并沒有一個精彩的結局,也許你們會覺得失望,但我試著把故事中間被我省略的那一部分補充進來”(第78頁)。
1.與阿尼瑪的對話
《魚》打破寫實與虛構的藩籬,是以自戀的方式,描述自己與內在的“永恒的女性”阿尼瑪對話。榮格心理學有所謂阿尼瑪(即“永恒的女性”)和阿尼姆斯(即“永恒的男性”)原型,男性中的女性一面,叫作阿尼瑪,女性中的男性一面,叫作阿尼姆斯。這種“雌雄同體”的特質,是千百年來男女兩性長期接觸形成的。
2.林若與第一階段的阿尼瑪
小說主人公因為林若的到來,故換了較大的房間,顯示是同居關系,切合第一或第二階段,即情欲與浪漫女性的特質。之后,又說林若其實不過是男性投射出來的阿尼瑪,不是真有其人。用榮格心理學做小說的建構符合元小說虛幻的特質,這是作者的匠心。
阿尼瑪原型可以分為四個階段,依據阿尼瑪原型小說可如下圖:

3.水與女性的死
女性、溺死(敘述者的母親為了追趕掉到河里的繡花鞋,結果一去不回)、精靈(林若存在于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她的長發與水邊妖精有互文關系),在巴什拉《水的夢:論物質的想象》中可以找到把這些細節貫穿起來的互文。
首先,女性與死之所以有關,是因為自戀,自戀情結是從古希臘水仙的故事發展出來的,水仙不喜歡他的女友,卻愛上自己的倒影,結果溺死在水中,倒影的女性也是溺死的。奧菲利亞情結是以《哈姆雷特》里的美女溺死命名的,穿著華麗厚重宮裝的奧菲利亞,想把花冠掛在樹枝上,卻不慎掉到水中溺死,衣服散開如美人魚,據《水的夢:論物質的想象》的提示,水草或蘆葦象征奧菲利亞的長發,長發則是水邊精靈施展妖術的工具,長發起伏浮動如波浪,于是“水邊,一切都是長發”。而“林若,她有一襲長長的黑發”(第65頁),“她總是坐在那里梳她的頭發,永遠也梳不完”(第69頁)。
最后主人公說他真的見到一條魚:“是很快的,那個家伙又從河里鉆了出來,高高地躍向空中。這一次我看清楚了,真的是魚,一條兩尺來長的火蛙。”(第79頁)如果從奧菲利亞情結理解,也是可能的,天空倒影在水中,就可以看到像魚一樣的鳥,飛到半空。
4.河邊養蜂的伯伯與第四階段的阿尼瑪
阿尼瑪第四階段表現出過人的睿智,常以帶男性的形象出現,如雅典娜或智慧老人。河合隼雄《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在討論“老翁與美女”時說,希爾曼認為少年原型和智叟原型二者,可以合而為一,老人意識“有頑固、冷酷不變的形象意識,同時內心里卻燃燒著自我破壞的火焰”。后者是“永遠的少年”特征,在“面對痛苦的真實、冷酷的現實”之時,能夠從“冷酷的距離”觀察這個世界,也能“以完全相反的視角”進行觀察。而且“通常會從死亡的角度去看待生存”,“出現悲觀或者遁世”的情緒。河邊養蜂老人為主人公講述大逃港潮,他見過很多浮尸,也就從死亡角度冷眼旁觀。河合隼雄又說:“當青年時期迎受強烈的老人意識侵入時,會體驗到極度的憂慮和無力,甚至容易自己選擇死路。”《魚》中主人公在末尾跳入污穢的河水,愿意依彭咸或他母親的遺則,說自己變成了要尋找的魚,如果順著這一邏輯理解,也就是表達了尋死的意志。
巴什拉《水的夢:論物質的想象》中說:水與死亡的關系,是水吸收無數的陰影,像給“死去的一切東西提供一座墳墓”。《魚》有很多與死亡有關的描寫,首先,女朋友林若是水邊的妖精,養蜂智叟與卡翁互文,末尾從“永遠的少年”受“老人情結”影響,主人公跳入污穢的河水,可理解為自盡。失蹤的母親,沒有明確說是溺水,但她的確沒有回來,主人公辭家到深圳打工,是自立的過程,埃利希·諾伊曼在《意識起源史》說西方人的自立過程,是男性的英雄透過殺父殺母,或在故事情節中出現宰掉一條龍以擺脫過去,開展未來的生活。東方人不能接受殺父殺母,于是寫母親失蹤也是一個易為讀者接受的方法。
1. 戀尸癖
弗洛姆的《人心》把弗洛伊德的“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跟他的“戀尸癖”和“戀生癖”概念作一比附。多個描寫疾病、死亡、污穢的物件,是“戀尸癖”的特征。
首先,“戀尸癖”顧名思義,是對“死者的愛戀”,渴望與女尸發生性行為,或有吃尸的欲望;主人公永遠的少年女友林若,是溺死了的精靈,故與這一最為關鍵的要件吻合。其次,是對死亡特別感興趣,經常提及尸體、腐爛的物件、排泄物、疾病和葬禮等;《魚》中提及在“大逃港”時,很多人被浪沖走,或埋在沙里(第74頁),也有很多年輕人的尸體被撈起(第75頁)。第三,只回顧過去,不展望將來;《魚》也只有憶述以前的深圳,并無明天會更好的期盼。弗洛姆又認為對機械和不能成長的東西都感興趣,也是“戀尸癖”的特征,這就是說現代人都有“戀尸癖”,我們都依賴機械文明,覺得無生命的機械(譬如汽車、電腦、洗衣機)值得歌頌,比起有生命的人還要從心所愿,因此都帶有“戀尸癖”的傾向。
2. 什克洛夫斯基“三死”之論
什克洛夫斯基認為托爾斯泰在短篇小說《三死》中引申出三個主題:貴夫人之死、農夫之死和樹木之死,這三者有一定關系:農夫是貴夫人的車夫,樹木則被農夫斬下來做十字架;由三死引申到結尾的問題,就是莫泊桑經常回避人物的死亡,小說看起來沒有結尾。
《魚》對死亡描述太多:女朋友林若的死,母親的一去不回,逃亡者大批大批溺斃,一條河的死(被污染),還提及一頭愛犬之死。太多的死亡讓情節流逝過于快速。
3. 敘事與阻延
弗蘭克于1945年發表了《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的論文,提出“空間形式”的概念。所謂“空間形式”,科林柯維支認為最顯著的特征是“拋棄了人物、情節、主題發展、敘述順序”這些傳統概念。
《魚》的人物是不重要的,女友林若是第一階段的阿尼瑪,智叟也是第四階段的阿尼瑪,與主人公進行“微型對話”,也可以說是內心的獨白,智叟談及大逃亡的細節,亦即可視作政論部分,可以發展為“大型對話”,進而采取較激烈的行動,但話題敏感,戛然而止。情節因為主人公自己說人物是虛構的,以致所謂尋找深圳河有沒有魚變得不可靠,敘述順序也因為林若本無其人,也沒說過看到魚而折斷。(第77頁)智叟的對話是客家方言,文學作品用方言或另一種語言,又不附以漢語翻譯,變得只有能指(聲音),雖能達到“陌生化”效果,好不好則難說,但能夠減慢閱讀的速度,達到空間化的效果。《魚》因為多寫死亡,而讓行文流逝過快,方言在智叟對話中的大量運用,大大減慢了閱讀的速度,符合“空間形式”的構思。
從元小說的角度來看,作者打破寫實與虛構部分,十分成熟,透過河邊勞作探索過去的歷史真相,用了陌生化的方法,也是可取的,因為敘事從頭到尾是不可靠的敘述,避免因庸俗的政論而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讓愚夫愚婦看作是純文學。榮格心理學對文學創作有豐富的整合分析,人物對“永恒的女性”的應用,也頗為巧妙。故《魚》作為學習寫小說的典范,并不為過。
①鄧一光:《深圳藍》,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63—80頁。文中所引或所述原文均出自此版本,頁碼附于文中,不再另注。
②③托馬舍夫斯基:《主題》,《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107—208頁,第111—117頁。
④卡爾·榮格等:《人類及其象征》,張舉文、榮文庫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65頁。
⑤⑧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的想象》,顧嘉琛譯,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90—95頁,第62頁。
⑥⑦河合隼雄:《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范作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80—181頁,第181頁。
⑨Erich Neumann:The Origins and History of Consciousness,trans.R. F. C. Hull,New York :Princeton UP 1970,p.152—p.191.
⑩弗洛姆:《人心》,孫月才等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7—29頁。
?《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21—22頁。
?弗蘭克等:《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秦林芳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5頁。
?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劉宗次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1—22頁。
作 者:
黎活仁,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名譽研究員,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學術顧問。擔任《國際魯迅研究》《國際村上春樹研究》《閱讀楊逵》等總主編。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劃項目“深圳市城市文學發展機制研究”(135A00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