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徐三保
開水爐子和油炸鋪子
文 / 徐三保
小時候,我每天上學、放學或者到鎮上玩耍,經常路過全鎮僅有的一家開水爐子和油炸鋪子兼做的門面。早上開水爐子前打水的人三三兩兩,油炸鋪子前來來去去的人卻很多,揉捏成型的面粉下到油鍋里“呲”得一聲響,散發著誘人的香味,饞得我直咽口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慢慢地走過去,有時還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傍晚開水爐子前提著水瓶、水壺排隊的人熙熙攘攘,不大的鍋爐邊氤氳成一片薄薄的水霧。
這家門面的男主人姓華,滿臉的絡腮胡,大高個子,人長得壯實,小眼睛,整天陰沉著臉。每天清早,老華像玩雜耍一樣和面,滾粉,切成一個長條,拉長,順勢一摔面粉成型,然后往鍋里輕輕一放,轉眼女主人用一雙長筷,在油鍋里上下翻動,夾出一根黃澄澄飽滿的油條或者麻花放到鐵籃子里把油冽干,老華平常話少,只是埋頭在案板上忙;女主人身材瘦小,圓臉,每天都面帶笑容,仿佛心情都似春天綻放的花朵,看見熟人老遠就打招呼,對每一個顧客都很熱情。
家中有四個小孩,全是男的,聽說生完兩個男孩后,全家都盼望著生女孩,可每次盼來的都是“帶把的”。女主人經常和知心的朋友嘆息:“噶(家)里沒有一個姑娘,漿洗縫補不港(講),老了傷風咳嗽都沒有人照料,更別談大病大災喲!”朋友都安慰她娶個賢惠兒媳婦孝順一個樣,女主人只是呵呵地笑。
女主人手腳大概是年輕時受了寒氣,一到冬天下水就疼痛得厲害,而且力氣小,冬天洗被子、棉衣經常麻煩我的母親幫忙,也會私下帶一些糕點之類的感謝母親。時間久了,知道母親為人善良,經常和母親聊聊心里話。
老華為人強勢,也很吝嗇,親戚朋友莫想要他拿一塊糍粑或者一根油條免費給你吃,倘若女主人作了一回主免費送人了,老華的嘴巴會吧嗒吧嗒嘮叨一整天,埋怨女主人不會過日子,忘本了,忘了自己當初一貧如洗的苦日子!原來老華從小父母雙亡,靠著要飯乞討度日,終于讓一個做白案的師傅看他可憐收留了他,教會了他炸油條、麻花、糍粑等白案的手藝,多年的用心經營才有現在的規模。
傍晚,油炸鋪子早就關了爐子,收拾完案板和桌椅,老華家另一塊生意開始忙碌起來了。開水爐子旁邊是一方清澈的水塘,取水方便干凈,這時早已咕嚕咕嚕地響起來了。女主人和稍小的孩子大都在鍋底下燒柴禾,柴禾都是一二十里外小山腳下的村民送到家的。柴禾曬得干裂,樹棍剁成長短合適,砍柴的人都按照老華的要求送來,不然老華臉一黑,下次不要送了,他們會在鎮上的集市里等很久,都不見得能賣掉,老華給的價格不高,但每次都是現錢。
老華或者稍大的孩子一邊幫忙接開水,一邊收錢或是自制的水牌子(上面刻有一瓶、二瓶、五瓶字樣的竹簽,每張簽的下方都刻有小小的“華”字)。買水牌子可以便宜一些,開水一分錢一瓶,買十瓶水牌子,免費贈送一瓶,這樣既可以招攬顧客,也可以讓自己手中有更多的活錢。老華每每看見華家的水牌在人們手中使用,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自己的牌號在這個小鎮上也是人盡皆知的。來沖開水的,平常大都是鄉里面有工作單位的或者開店鋪做生意的人家,但是冬天周邊普通百姓也有人提著水瓶過來沖開水。
當時開水爐子和油炸鋪子生意紅火,老華居然成為鄉里私人第一個買電視的人家。老華頗有生意頭腦,一到晚上,將電視放在門前空地的中央位置,把音量調得很大。當《霍元甲》主題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歌聲響起,四周頓時圍攏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觀眾。老華將空地拉起一個布篷,圍得嚴嚴實實,只留一個小口子,由他親自收費,五分錢一個人,幾個兒子在四周巡邏,老華對小孩掀開簾子偷偷溜進去,大都睜一眼閉一眼,但是倘若是半大的小伙子,會立馬抓住叫他補票。也有人背后罵或者當面笑罵指責他為富不仁,看個破電視劇還收錢,真是有錢人越有越摳,掉到錢眼里去了!老華一般裝著聽不見,講的人多了便笑著說:“你們看電影不也要錢嗎,孬好還是便宜得多吧!”圍觀的人直搖頭,都說生意人都把錢算計到骨頭渣子里了。
前面兩個兒子結婚成家,老華把手中的錢卡得死死的,老華理直氣壯地說:“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們這些討債鬼養大、上學、成家,還要問我伸手,你們當我是開銀行的?我當年像你們這么大,屁也沒有,白手起家,這個家產不都是我辛辛苦苦一分一毛攢來的?有本事自己掙,反正我沒錢!”兩個兒子苦苦哀求希望多少給一點,又不是家中沒有,況且時代不一樣,不能翻過去的老黃歷了,最后還是女主人不顧老華的阻攔,給兩個兒子每人彈了三床棉絮。兩個兒子當然對老華一肚子意見,難聽的話也說了不少,認為他偏心小兒子,最后竟和他吵得不可開交,關系非常糟糕,一度要到斷絕父子關系的份上。
女主人老年時得了骨癌,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更顯得瘦小,前面兩個兒子、媳婦回來得很少,只有小兒子經常在床前倒茶遞水。老華這個時候仿佛才發現,老伴對自己的重要,性格溫和了許多,剩下的時光都是他悉心照料和不離不棄地陪伴。一個人忙不過來,順著女主人的意思,便親自找到我的母親,低著頭懇請我的母親幫一下忙,我的母親看在和女主人幾十年不錯的情感上,爽快地答應了,像照顧自己的親人一樣日夜陪伴服侍了近一個月,有時和女主人說說話,勸慰勸慰女主人,直到女主人熬到油盡燈枯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老華頭發全白了,稀疏雜亂地堆在頭上,胡子拉碴,眼睛通紅,整天陰沉著臉不愿說話,默默地看著女主人的遺像發呆。或者坐在角落里看著幾個兒子在操辦著喪事,沒讓兒子們掏一分錢,風風光光地把女主人的喪事辦了,懶得和幾個兒子說話,揮揮手讓他們回家,自己仍舊關在老屋里,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好多!
辦完女主人的喪事,老華發自內心地感謝我的母親無私照顧,比自己家的兒媳要好多少倍,不然這段日子他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的母親回來感慨地說:“和小家伙僵到這個份上,要錢搞什么呢?整天睡在錢山上又怎港(講)呢?”
我幾年前回老家,再到鎮上走走,開水爐子和油炸鋪子連同老房子早已拆除,蓋成嶄新的樓房,只是旁邊的大池塘的水依然清澈,我站在池塘邊仿佛又聽到咕嘟咕嘟的開水沸騰的聲音,油條在油鍋里翻滾飄過來的香味,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讓我長嘆不已,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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