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1
周末,電影院被擠得水泄不通,像一個壓縮的沙丁魚罐頭。墻上貼滿了《戰(zhàn)狼2》的海報,我坐在最后一排,燈光暗下來,故事在湛藍的湖水里緩緩稀釋而開。一個軍人一場戰(zhàn)爭,一身狼性一路澎湃,影片的最后,冷鋒以胳膊為桿,高高撐起五星紅旗。觀眾喜極而泣,掌聲雷動。
“當兵后悔兩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我的腦海來回盤旋著這句臺詞,曾幾何時,你也曾和我這般說過。
林新宇,時至今日,我的朋友中,唯有你棄筆從戎,左臂配勛章。
2
記憶乘上時光機,倒回至第一次與你相遇的那天,畫面盡是咖喱味的歡脫風。
秋季是西安最美的季節(jié),梧桐葉將街道渲染得昏黃,輕而易舉地裝滿所有的記憶卡和相機底片。在這濃郁的秋意里,我迫不及待地穿上高中校服。新學期,安排座位,大家陸續(xù)找到了自己的同桌,我漫不經(jīng)心地翻動書本,眼神卻一直落在身旁的板凳上。
上課鈴剛落,你風風火火地沖進教室,把書包朝桌上一丟,猛地坐下來。“嗨!我叫林新宇。”你頭發(fā)凌亂,臉上的皮膚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過分輕描淡寫的五官上,兩彎眉毛又用力過猛,濃得仿佛快要貼在一起。
課上,你總會問一些很神經(jīng)質(zhì)的問題,對于一些只可意會的答案,你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課下,你熱情地拉著我天南地北的胡謅,右手的墨水印得滿桌都是。我抿緊嘴巴,尷尬極了。
秋風從窗口吹進來,涼颼颼的。
3
“你在看什么呢?”趁我不注意,你一把搶過我藏在語文書下的小說:“原來是小女生看的言情小說啊……咦,這是什么?”你撿起抖落的便箋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還給我!”“看看嘛,都是同桌,不要小氣嘛。”一句“要你管”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下一秒,你驚喜地說:“厲害啊……你寫的?”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年少的時光真美,每一幀畫面都是寫在綠葉上的詩行。在男女生互不干擾的年齡,你竟然成了我最忠實的讀者。那些梨花帶雨的少女情節(jié),成了你語文課上最佳的消遣品。末了,你總要加上一句:“把我也寫成男主角唄?再安排一個解放軍的身份,保家衛(wèi)國,沖鋒陷陣。”“得了吧,還男主角?你演個尸體都要排隊。”我不屑地奪過本子,笑意染上眉梢。
周五放學,大家正在收拾書包,突然,幾個黃發(fā)青年沖進教室把門堵得死死的,為首的青年握緊棍子砸得桌子直響:“你們誰是張遠寒?”在他們罵罵咧咧的對話里,我大概聽出了頭緒,張遠寒因為沒有上交“保護費”而惹上了麻煩。大家噤若寒蟬,低著頭,縮在座位上不敢動。你突然站起來,背影消瘦卻有力,可能是受到你的感染,男同學們像雨后的春筍一個接著一個站出來。雖然是清一色的校服少年,但是人多力量大,場面陷入僵持。你悄悄地指著后門,我立刻會意,貓著腰溜到門口。“你干什么去?”守在后門的青年一臉警覺,低垂的三角眼斜瞪著我。“肚子疼……”他狐疑地瞅著我一副“綠色無公害”的模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門。
陽光灑向我的那一刻,我仿佛化身美少女戰(zhàn)士,渾身充滿了力量,我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扶著墻角,走到拐角處,撒開腿向保安室一路狂奔。保安只用了短短五分鐘就趕到了現(xiàn)場,我躲在樓道里,看到那刺眼的黃發(fā)青年愈來愈遠才敢鉆出來。剛走進教室,你迎面撲來:“Good partner!(好伙伴) ”我沖上去狠狠地拍了下你揚起的右手,“啪!”一個完美的擊掌,我們默契得如同訓練有素的特種兵。
從那刻起,我漸漸意識到,你的軍人夢不是說說而已。你是被困在枝干間的風箏,等待狂風經(jīng)過,就會騰空而起,重新尋找遠方的風景和無邊的天空。
4
第二年,落葉染黃窗臺的時候,我們升入高二。校園里到處都是征兵的宣傳海報和手冊。你反復念著海報上耀眼的紅字:“響應祖國號召,踴躍報名應征。”炯炯的目光像矢車菊。
你的變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為了準備體檢,你大部分時間都奔跑在運動場跑道上,中途休息,你也源源不斷地向我傾訴你的英雄夢想。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你的滔滔不絕:“你不會后悔嗎?”“當兵后悔兩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可是你成績這么好……”你流露出我不曾見過的認真表情:“人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區(qū)別?”
父母找你談話,你低頭沉默;班主任找你談話,你低頭沉默。在習慣用成績來等價未來的年代,我們不懂你的烈火如歌,也沒有誰能決定你的未來。
你入伍那天,陽光好得出奇。操場上舉行歡送會。你站在最前方,背挺得筆直,一身迷彩,胸戴紅花。風從西北方吹來,你的表情嚴肅而緘默,眉眼間卻蕩漾著笑意。
風箏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風。
5
你走后,我隔壁的位置空了很長一段時間。恍惚中,我仿若又看見你坐在我左側(cè),陽光灑在你毛茸茸的頭發(fā)上,像童話里的旋轉(zhuǎn)木馬和棉花糖一樣。
再次見到你,已經(jīng)是高考后了。商店里,你突然拍我的肩膀:“嗨,老同桌!”短短兩年,你黑了許多,稚氣不再,下巴剃得發(fā)青,唇薄而堅定。“我現(xiàn)在著急趕回部隊,你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吧,我給你打電話。”我翻了半天口袋,沒有找到紙,你拍拍黝黑的手臂:“喏,就寫這里吧。”水筆繞過胳膊上的細疤和淤青,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你跑出十幾米后,回頭和我揮手微笑。
大一新生軍訓,油綠的葉子滿滿當當?shù)財D在枝頭,大地是滾燙的烤架,每一片葉子都被烤成了酥軟干脆的海苔色。我穿上迷彩服,汗水順著褲腳而下,滴濕了地面。我們的教官個頭不高,側(cè)臉和你十分相像,是不是軍人都有著刀鞘似的輪廓和無畏的心呢?剎那間,我懂得了你選擇穿上迷彩服的意義。
冬季的夜晚,我剛從圖書館出來,手機突然猛烈震動。“喂?我是林新宇。部隊里不給用手機,我在用座機給你打電話。”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握緊手機,緊張得說不出話。記不清是如何打開了話匣子,我把自己靜成夜色里的一棵小樹,聽你說這些年,你是如何從一個剛?cè)胛榈拇竽泻ⅲ罎L打,漸漸成為一名真正的愛國的軍人。
“我現(xiàn)在在新疆拉提那草原上,你能聽到草場的風聲嗎?”你把電話高高舉起,風聲浸透了潮濕的月光,一陣一陣跋山涉水而來,與我這里的夜色漸漸相融,我感覺胸口有熱血在流動,臉上涼涼的,用手一摸,原來是流淚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深處,你迎風奔跑,眼神如鷹盤旋,襟配紅花,一席軍裝。
(作者系吉首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