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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吾爾人

2017-11-22 08:46:18王蒙
北京文學 2017年11期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著名作家王蒙曾經下放新疆,在伊犁生活工作了十余年。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他,飽含深情地回憶那段難忘的人生經歷,濃墨重彩地描繪出維吾爾人熱情奔放、樂觀豁達的性格,文筆灑脫豪放、幽默俏皮,不失為一篇優秀的紀實散文,特此推薦。

一、春天

原來不知道中國有個維吾爾族,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國官方最多承認咱們是漢滿蒙回藏五大民族。知道維吾爾是始自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那一回中國一下子出了五十六個民族。

應該是一九五○年建國周年的文藝晚會吧,來自新疆的維吾爾族藝術家表演了《迎春舞曲》,“哎,我們盡情地跳躍,在五星紅旗下面,我們快樂地迎接著,美麗的春天”,這歌聲的曲調像是拋出的繡球,夾帶著淚水滾得遍地碧草如茵。“太陽一出來,趕走那寒冷和黑暗,毛澤東給我們,帶來那快樂和溫暖。”不,它不一樣,許多云南的歌、東北的歌、蒙古族的歌、藏族的歌,它們都是傾吐,是訴說,是表達,是吶喊。而維吾爾的《迎春舞曲》是潮涌,是波浪,是滾滾滔滔,是一片汪洋,是從心的深處燃燒起火焰,是笑逐顏開也是淚流滿面。尤其是,在唱到趕走了“寒冷和黑暗”的時候我聽到了嬰兒與婦女的哭聲,包括“哆拉哆拉,與梭梭梭梭梭梭 哆”的過門,被后來北京的淘氣鬼孩子們唱成“人人都說辣椒辣”的,也是那樣激動心肺,化釋塊壘,按摩靈魂。

后來知道這音樂的旋律取材于《十二木卡姆》舞曲。它給了我沖擊,我怔在那里:什么歌舞體會得如此深深,它表現得如此披心瀝膽。應該就是此次晚會上吧,“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蹁躚”,柳亞子賦詞;毛主席和之:“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奏樂有于闐(田)”,于田是和田地區的一個大縣,古代還叫過于闐國呢,那里百分之九十幾的維吾爾居民。那里的婦人, 除了圍白紗巾,還常常在紗巾上別住一個小小的如同玩具一般的小黑帽子,似有含意。別的縣市,沒見過這樣打扮的。

更早接觸的是王洛賓改編的新疆歌曲:“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向喀什噶爾(河)跳下去。”一九六四年坐車快要到達喀什時經過喀什噶爾河,我為有幸親眼看到寄托了愛情的決絕幽默的喀什噶爾河,而狂喜得幾乎喊起來。還有最初聽過“那天從你門前過,你端著一盆水往外潑”,“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看一看你的臉”,“達坂城的石頭硬又平啊,西瓜大又圓啊”……那是一九四八年平津學生大聯歡時唱起來的歌曲,由中共中央華北局城市工作部領導的北平與天津地下黨組織的。城工部的辦公大樓在河北省泊頭市,堅牢的高墻建筑,像一個碉堡。城工部部長是劉仁,副部長是武光。

一九五一年,我在區里做其時還叫作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工作,結識了一位自行從烏魯木齊來到北京上中學,并且成為一個積極分子、團員、團干部的女生,從她那里學會了用漢字標志的維吾爾語發音唱《偉大的毛澤東》:

“巴哈米茲能巴哈班尼達赫依毛澤東,阿亞特米茲能甲尼甲尼達赫依毛澤東……”(我們花園的園丁是領袖毛澤東,我們生活的意志是偉大的毛澤東……)你能不為這樣的歌詞而感動嗎?

一九五二年,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周年,蘇聯派來陣容強大的藝術家演出團,來自烏茲別克的人民演員姑海麗·巴儂用漢語演唱了這首關于偉大園丁的歌曲,而且在原歌唱“萬歲萬歲萬歲”的地方,用生動的笑聲代替了吐字,以笑為唱,以唱為笑。維吾爾語中的小舌音與送氣音,發音部位深入,歌聲更給人以掏心窩子的感覺。維吾爾人表達痛苦的“啊赫”與表達疲累的“嗚夫”繪聲繪象,令人感同身受。我想起后來讀到的維吾爾/烏茲別克詩人納瓦依的名言:“憂郁是歌曲的靈魂。”—旦憂郁沉重,就會更期待憂郁的消釋,就會以生命傾吐,以生命謳歌,以生命呼喚。憂郁的靈魂盼到了偉大的園丁與滿園的春色,怎么能夠不歡歌笑語如花兒盛開?那次演出中還有蘇聯人民演員、哈薩克斯坦的哈里瑪·納塞羅娃,她唱了《哈薩克圓舞曲》,同樣帶動了滿地歡笑的翻滾。

這樣,一九六三年,我在中國文聯組織的讀書會上與新疆文聯的領導同志策劃了去新疆的事宜,為此我給妻子瑞芳電話,她立即回答:“新疆挺好的,新疆的歌舞挺好的。”

而對父親說了我去新疆的前景的時候,父親的第一反應是:“新疆的維吾爾人體形很好……”

如此這般,一九六三年底經過中途換車五天四夜旅程,第五天黃昏時分到達烏魯木齊火車南站,一開車門,還在月臺上,立刻被車站擴音裝置播送的維吾爾語歌聲所陶醉,所驚嘆,所新奇。抬頭是博格達峰的皚皚雪山,然后是烏魯木齊河引入了和平渠,還有街道的冰天雪地,是內地不常見的橙紅色橘黃色洋鐵頂樓房屋頂,是奇妙的維吾爾語與維吾爾文字與漢語漢字的相伴……

赴疆不久,見到了從北京去的大作家大詩人的時候,他們剛剛從南疆回來,他們眾口一聲地贊美詞是:“多么好的人民!”

你為什么這樣高興?莫非你以為自己是去旅游?好的,我引用過《紅樓夢》里有的版本說是黛玉、有的說是寶釵的詩句“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我知道那并不是一個快樂的年代。然而不正是那個不快樂的年代更需要光明、樂觀、自信或者是叫作文化自信,需要盡自己的力量學習上進充實,需要創新,努力汲取新的生活經驗,經營新的生活方式——我稱之為生活創新嗎?

在那個不快樂的年代,我開始了我的地理創新、知識創新、文化領域創新、交友創新、寫作題材創新,或者可以說是命運創新、人生創新!我沒有可能創新那時的政治氣候,但是或許當真敢于創新自己。

二、麥蓋提·洋達克

新疆,維吾爾,一個極有特色的地方。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城外有城,言外有言,曰維吾爾語:阿爾泰語系,主賓謂結構,粘著語,一個動詞十來個詞尾。詩外有詩,中國除了四言五言七言還有西域的“柔巴依”與“格則勒”,而唐明皇早就制定了來自龜茲(今阿克蘇)的詞牌“蘇幕遮”,范仲淹吟詠了“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成為最有名的“蘇幕遮”形象代言人,他是北宋名臣,他詞通新疆,神通新疆。endprint

我在赴疆路途上寫的詩句有:“日月推移時差多,寒溫易貌越千河,似曾相識天山雪,幾度尋她夢巍峨”;“烏鞘巋峰走鐵龍,黃河闊浪跨長虹,多情應笑天公老,自有男兒勝天公”……

一九六四年夏,我來到了喀什地區麥蓋提縣洋達克鄉紅旗人民公社。“洋達克”的原意是駱駝刺,就是說那里是一個長滿沙漠野生駱駝刺的地方。駱駝刺是草外有草:遠芳何必盡如茵?勁草星星亦動人!勞動旗紅鬧戈壁,駱駝刺里韶華新!由于工作成績,那里被自治區領導王恩茂樹立為全區三多(糧多、棉多、油多),五好(好水渠、好林帶、好條田、好道路、好居民點),一強(人強)新農村榜樣。

縣文化館派了工作人員阿不都米吉提·阿吾提做我的向導與半通不通的翻譯,幫我深扎人民,深入生活。他是我較深結識的第一個維吾爾人。他戴著巴達木黑白花紋小帽,經常穿著條絨衣服,樸厚、謙遜、彬彬有禮,面帶笑容,滿頭大汗,沖刷臉上的泥沙,帶著濃重的南疆口音艱難地說著漢語,向我介紹各方面的情況,陪我采訪了當地的庫萬大隊書記、買合甫汗婦女隊長等著名先進人物。我們每天晨興夜寐,東跑西顛,辛苦得很,也感覺新鮮得很。那時候農村電話只有手搖式的,當聽到庫萬(即庫爾班)使勁搖著電話機,吃力地叫喊著“曼,庫萬書記(我是庫萬書記)”,很有不同感。而買合甫汗說話時頻頻攤開雙手的姿勢也顯得極其大氣,甚至使我想起蘇聯表現二戰后東歐風云的影片《陰謀》,片子的主角是一個女共產黨人政治家,買合甫汗的風度緊跟此姐。

只是阿吾提的口音土得掉渣,特別是所有的F音他一律發成P,房子叫成旁子,吃飯說成吃盼,叫人忍俊不禁。他常常顯示著滿臉滿身的泥汗,不知道是不是與下述狀況有關:飲用水也是從大渠里或者一種叫作澇壩水塘里舀上來的,而渠水澇壩水都裹著泥沙。你喝一碗水,速度慢一點,快要喝完的時候會發現不少沉淀在碗底的泥沙。而喀什人最瀟灑的午餐方式是帶上一個苞谷馕,走到渠邊,拿起一個馕,噌地向上游拋去,然后是馕被水流沖下來,然后再去撿拾馕餅。喀什噶爾人“逝者如斯夫”的要點不在于“不舍晝夜”,而在于“潤我馕餅”。潤我馕兮,渠水長流,逝者如斯,無夜無晝。有斯大渠兮,無患無憂。他們會感激水與水渠,小麥、苞谷、菜籽、棉花與馕。如果孔圣人看到南疆維吾爾人的逝者如斯,他會不會有更接地氣的不同的感受呢?喀什人覺得吸了水的馕餅已經夠濕軟,就可以開口享受上蒼的賜予了。而宗教徒的進食伴隨對于主上的感恩。如果還偏于干硬,再向上游拋N次撿拾N次,齊活。

新疆有一種說法,說是肉食為主的哈薩克人一年要吃一車動物的毛,吃菜多的漢族是一年吃一車草,而維吾爾人是一年吃一車土。倒不是僅僅指大渠水里的泥沙,尤其是指用陶土做的馕坑土爐,咸而香新烤熟了的馕背面,總會多多少少地沾上一點用鹽水和泥燒就的馕坑壁上的土。那個土也好吃。本來咱們就認為人是女媧用泥捏出來的嘛。

米吉提帶我去縣里與他的朋友伊明相會,伊明穿著翻領土布衫彈著都塔爾(雙弦琴)循循善誘地教我唱影片《阿娜爾汗》的主題歌。而在縣委招待所基建工地上,我聽到了抬生土坯的女孩子邊干活邊唱“阿娜爾姑麗”(石榴花)的原版。原版唱道:夜晚我睡不著覺啊我的孩子,且先趕走聒噪不休的鴉鳥。而影片版的唱詞是“我的熱瓦甫琴聲是多么響亮,莫非裝上了金子做的琴弦?”成那種吶喊式、召喚式、不吐不快式的歌唱,給我的心里注入了一片光明、一片自由、一片活潑潑沉甸甸的強調。我還發現維吾爾人干起活來相當輕松,他們很少用肩挑運,他們兩個人抬一個抬把子。抬把子是紅柳條編的,面積不小,凹陷很淺,放上要運的材料,例如磚瓦土石,二人四手抬起來走,我的經驗是抬的物件很少超二十公斤的,費力比肩挑小得多。

阿吾提此前結過一次婚,后來“另干了”(這是維吾爾人吸收的漢語口語對離婚的說法,生動精確),我來時他剛剛再婚,他的新婚妻子是確確實實的美女。這個時機讓這位哥們兒去洋達克村陪我“采風”,確實太掃興而我未免缺德。所以他與我一道,對我來說即使有一千般好處,卻有一條壞處:與我一起活動上三四天,就要找借口離開農村回縣城找媳婦去。而他說的“明天回來”也是極其靠不住的,他的明天多半是明天的明天或者是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他的善良、友誼與好脾氣里包含著一種稀松、拖拉、沒有準頭、跟你窮對付。真是好人啊,真是沒有辦法呀!

而后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經過了一番大歷史的風云變幻,已在北京定居的我再一次到喀什講演,這位老友米吉提專誠從麥蓋提趕了來,經過四分之一個世紀,在全新的情況下再次見面,很是感動。只是見面握手,分別握手,人頭簇擁之中,一切的一切何其倉促!

此后進入新世紀,老友阿不都米吉提·阿吉提逝去,歸于永恒。是擔任多年喀什地區婦聯主席的茹仙古麗與我取得了聯系,她是米吉提的女兒。我們多次在北京見面,包括她的兩個女兒都請到了家里吃大盤雞與抓飯。她特別告訴我,她的父親堅持孩子們必須上漢語學校,以擴展孩子們的發展空間。今年春節前還收到她寄來的喀什噶爾馕餅。我對喀什寄來的馕充滿期待,然而,畢竟不是當年的味道了,這些事,后面分解。

三、巴彥岱

一九六五年,我干脆去到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伊寧縣巴彥岱鎮紅旗人民公社二大隊勞動鍛煉。我與維吾爾、哈薩克、漢、回、滿、蒙古、烏茲別克、俄羅斯、柯爾克孜各族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了年復一年。我住到了阿不都熱合曼·努爾與赫里其罕·烏斯曼老夫婦家里。應該是土改以后,沒有結過婚的熱合曼與喪偶的赫里其罕結為夫婦。熱合曼那時一無所有,赫里其罕則有一套房子。他們在一九六○年困難時期收養了來自蘭州孤兒院的孩子郜周安,將其更名為阿不都克里穆。他們有一個小院子,三株大蘋果樹,一個葡萄架,靠近木門——應該叫“柴扉”——是玫瑰花。我住進克里穆原來住過的一間廂房,只有四五平方米,一個土炕,內墻上掛著一張未經鞣制的生牛皮,散發著腥味,還有一面細羅,與牛皮綜合成一張現代派畫面。小房間的木門有意留開了門楣上的一個三角形空隙,提供了鳥兒飛進飛出的通道。而我住進去沒幾天,一對黑色的燕子飛來了,在門楣上方門梁上安家落戶,開始了勤勞的筑巢安居工程。endprint

熱合曼首先發表了感想,傳出去了:老王是個善人,好幾年沒有燕子來了,他一到,燕子就在他眼前筑起窩來了。用燕子筑窩考察人品是不是可行,我不清楚,也無意向組織人事部門推薦這樣的識別人品方法。但是至少說明我與飛鳥相親。一只燕子、兩只燕子,然后孵化出四只小燕子。我的小屋每天凌晨四時開始燕子的家庭聯歡,小合唱與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也有對話、研討會、辯論小品、語言類節目。它們的聲音好聽,它擾亂睡覺,它嘰嘰喳喳,它嘵嘵喋喋,它親親密密,黏黏糊糊,足以填補我來到村里頭五個月只有孤家寡人時難免的一點點孤獨。

天色漸亮,我也漸漸醒轉,我干脆從矮矮的土炕上站立起來,走到燕巢旁邊,與燕子室友與家族成員互問早安。陰影里我看到了那么多雙小小的黑中透亮的眼睛,然后是小腦袋,然后是翅膀上的羽毛。巨大的與不無茫然的我,與它們這個親密的多話家庭結為一體。我不勝這種生命的差別與奇異,相通與相親。此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的脈脈含情與一片嘈雜的新的生活體驗。

羨慕小燕子的熱絡,知道了燕子除了覓食、哺喂小仔、打盹,它們的生活內容便是交談溝通,如陜北綏德民歌《三十里鋪》中所唱的“說不完的話”,民歌說的是見到了“情哥哥”,燕子則是見到自身夫妻兒女一家子,至于它們怎樣在門楣上分析切磋,就是我所不知的了。我決心也要在新的環境交談,也要說話,也要了解維吾爾人、哈薩克人、新疆各族同胞。我要和人民交流如燕子呢喃的頻密與多情,不論有多少莫名與難解,我相信人民,我相信生活,我相信遼闊的新疆,相信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不介意你的民族歸屬與是否具有王謝大戶背景,我更相信我們已經并且終將生活在永遠的春天。我也相信這燕語的調性,相當靠近維吾爾語。頭一年春天在南疆莎車,自治區黨委書記林渤民同志特別鼓勵我深入生活,學習維吾爾語。他說生活就是戀愛,通過翻譯“搞”戀愛不是好辦法。好挑毛病的人兒們,也許會質疑生活怎么還需要特別囑咐去深入,但是我完全明白,如果一切是自我自由,我不會深入到那么深入的地方去。

而一家燕子,除了親昵,除了溫馨,除了涉嫌小資與瓊瑤、鄧麗君情調外,它們還告訴了我生命的威嚴與勝汰無情的鐵律,以及小資的不中用。一只雛燕涉嫌疾病,它被拋到地上,溫情燕道主義使我拾起落地的半死不活的雛燕放回燕窩,沒有等我來得及轉身,病燕立即再次被銜拋于地。我似乎看到了燕子父母的怒目而視,它們正在準備必要時把王蒙也叼起來,拋到我們常說的“歷史的”“社會的”垃圾堆中,而燕子們也許會說是“生命的垃圾”堆里去。

不成功,就成仁;不垃圾,您就努力深入生活、深入邊疆、深入親愛的各族人民吧。

四、好漢子

上世紀六十年代,八屆十中全會以后,政治形勢一天緊似一天,我難以再在自治區文聯上班,下鄉參加“四清”社教,也因政審不合格被退回。區黨委與文聯的領導想出了一個極好的方法,下放我到一個條件較好的伊犁州伊寧縣巴彥岱鎮紅旗人民公社鍛煉,兼任二大隊副大隊長。從此開始了我的村干部生涯。文革開始后不再提副大隊長了,但我的大隊干部身份已經樹立起來了。

二大隊大隊長馬穆提·烏守爾剛剛去大寨取經回來。他是大隊干部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穿著一身黑條絨衣服,口里常含幾粒用煙草制就的“那斯 ”,品味苦澀火辣,專治稀松懶散。他的雍容微笑,他的身高力大,他的端莊誠篤,他的腹腔共鳴男中音……我越琢磨越佩服,他本來足足地像一位族長、議長、軍政委、副總統,至少也是董事長,但是他,真的,是文盲。

直到六月初,他還穿著這一身黑條絨。我才知道,他欠著生產隊的賬,在參觀大寨支用了生產隊的錢以后,他不可能再有購買替換冬裝的衣衫的普魯,普魯就是現錢,在新疆,最最不懂民族兄弟的語言的漢族,也知道這個詞兒。

怎么回事呢?他的“阿衣郞子”即妻子據說是花錢太快,或者說是收入的普魯太少。我也見過這位大隊長夫人,有點嬌滴滴,白白軟軟細細,哼著喲著喂著呷著走路,有病呻吟與無病呻吟相結合。維吾爾語的主要感嘆詞是“喂呷”,相當于“唉喲”。更重要的是公社整天開會動員女性社員出工,但是此姐絕對不出工,據說自古他們的婦女是不下地的,她不能接受“男女都一樣”的觀念。就如自古打麥場上大牲畜是不戴籠嘴的,他們認為夏收季節是老天對萬牲包括人類的恩惠。麥收期間人與馬都可以放開肚皮。我見過多少次,上級領導前來檢查麥場,他們臨時給牛馬戴上籠嘴,領導一走,立即解放牛馬的嘴巴,搞得牛馬消化不良,整吃整拉整粒整團。習慣的力量令人恐怖。

而上過學的維吾爾人也喜歡找我討論,毛主席所講“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究竟是什么意思。譯成維吾爾文以后,文本無論如何會令人解釋為:“時代更替變化很大很明顯完全不同啦,但男人女人分類則變化很小很少,時代已非原來的時代,男女則還是照樣的男女”。我給他們解釋這是指時代變化引起了社會觀念的變化,過去認為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現在認為男男女女平等,同工同酬等等。他們死活接受不了我的詮解,他們在語法上如此呆板較勁,令我覺得絕望。我懷疑他們是不接受男女平等觀念,他們有意無意地跟你抬杠,將意識形態的命題歪曲為語言學(非意識形態)死結。

還是年輕人可愛,他們動輒走在一起唱“打格打格喲路噠蒙唉米孜”(我們走在大路上)與“丁艾孜噠帕拉霍特塔衣內普蒙啊”(大海航行靠舵手),傳達的是昂揚與清新。

馬穆提大哥傳出來的一個故事使我感動——有一位當地的老新疆漢族社員告訴我,有一次大隊長一邊在大渠邊走路,一邊自言自語,被這位漢族農民聽到了,大隊長一路與自己談隊里的工作事宜:這塊地的深耕,那塊地的輪作,還有優秀麥種陜西134與烏克蘭86……

大隊支部書記叫阿西穆·優素普,綽號是黃胡子。“黃胡子”一詞在這里本來代表的是東北抗日聯軍舊部。一部分抗日聯軍人員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進入蘇聯,輾轉來到新疆伊犁地區,他們作風彪悍,與當地居民開始時有些隔閡。而阿西穆的黃胡子,純粹是生理細節特點,他的胡子不僅黃,而且稀疏,不如大隊長的派頭。endprint

他也是文盲,他說話辦事極有章法分寸,他講的話無懈可擊,他處理各種事務公正合理。有一次趕上了伊犁地區數十年不遇的大雨,新疆地區那時的特點是農家屋平平的泥頂子,靠厚厚的麥草泥吸收與散發雨水,冬天則是爬上房頂把積雪掃下,在這個冬多雪而夏少雨的地方,無須考慮房頂雨水的引流。一旦下了大雨,房泥吸水飽和,不但會滴答水,還會叭叭地從房頂往室內掉泥片泥塊。夜間大雨,阿西穆把大隊干部全叫了起來,我不忘大雨中阿西穆帶著我到一些窮困、屋頂泥薄的農家檢查漏雨落泥情況,接引老弱病殘人民公社社員到大隊部避雨的情景。農村干部是經常在火線上拼搏的。大雨中農村干部救援弱勢農民的經驗,我寫到獲獎長篇小說《這邊風景》里,這就叫作“生活是創作的源泉”。

聽過一次書記同志的長篇大論,是教訓大隊的會計與出納,那是兩個帥氣的小伙子,兩個人工作有了差錯,書記結合憶苦思甜給兩人上了一個多小時的階級教育課,誠懇雄辯,高屋建瓴。

阿西穆翻修自己的房屋,我參與幫助他上過頂子,站在高處腳手架上搭手運送擺正梁、檁、椽、葦席……農村都是這樣,蓋房靠自家,上頂子時候鄉親鄰友一擁而上。一直到數十年后,每逢回到巴彥岱,見到阿西穆兄,我都會問他房頂子的情況,以示對他的屋頂施工質量終身負責。

他九十多歲了,有點羅鍋,還算健康,不久前我在巴彥岱見到了他。我表達了對他老的一點心意。

大隊還有一位與我“級別”相當的副大隊長塔里甫,“塔里甫”一詞是伊斯蘭神學研究生的意思,是阿富汗的“塔里班”一詞的詞根。我們的這位塔里甫顯得帶幾分儒雅乃至文弱。他常常要黑夜騎馬去各田地檢查澆水情況。他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卻有佝僂病,背腰腿腳發育不良,站不起來也坐不起來。我去看望他們,給他講了一大堆補鈣呀補維D呀之類的話,他表示他全懂,也都做了,但是不管用。然后他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名詞與理論,表達的是無望。后來,這個病孩子去世了,令人難過。

本村有一對近親結婚的極友善文明的夫婦,男方是中央民族學院的畢業生,不愿在喀什任教,回來當農民。他是烏茲別克族,而烏茲別克語與維吾爾語的差別小于北京話與天津話的差別。他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卻漸漸顯示出來了發育不良的疾病,也早早地夭折了。他的父母非常悲傷,為兒子舉行了正式的乃茲爾葬禮祈禱。以至于村里有人提出質疑,認為做法有些夸大了。

大隊有一個出納,聰明麻利,善于言談交際,他與一位地主的女兒戀愛,當時正是抓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高潮,對于地富后代的階級斗爭是很敏感的。我大隊對他的這個可能被認為是中了階級敵人糖衣炮彈的婚姻居然沒有什么反應,“社教”工作隊來了四五個月,然后走了,也對此沒有什么說法。在某些條件下,馬虎與厚道彼此不能分離。他與所謂地主的閨女正常地結了婚,他們的生活幸福。我聽到過那位女孩子“哥哥”長“哥哥”短地叫他,那個女孩老實巴交而且甘甜,她的大眼睛流露出太多的請求與期待。

五、亂避于鄉

這里畢竟是邊遠地區啊,老百姓的話:“天高皇帝遠,人少馬牛多。”“文革”開始以后,西大橋上仍然有一位俄羅斯族老漢練攤兒,他小本經營,出售未曾去核的杏干、葡萄干、莫合煙(蘇聯文學作品中稱“馬合煙”)。最奇怪的是還有一些女明星的小照片,上演了《海霞》,他那里就有了蔡明的肖像;上演了《同志,感謝你》,就有了劉曉慶。照片的黑白對比度反差特別強,別有風味。領導層管理層對這位俄羅斯族商販沒有任何干涉,倒是百姓們惡評如潮,都說他慳吝貪婪,對顧客一分一厘不讓,而在這個邊遠的地方,來買你東西的都是鄉里鄉親,怎么可以只講價錢不講面子呢?

“文革”開始一年多了,伊寧市武斗激烈,我們想找一個比較僻靜的地方住,居然被介紹去看一個小院子的房屋,是準備出賣的,兩千多元。由于我自己的政治敏感,覺得在“文革”高潮中置產成為房主,未免不識時務也不合邏輯,沒有敢走這一步。

我還碰到過一個人物,開始我是在一生產隊參加勞動,后來是六生產隊。一九六五年密云欲雨的時刻,《人民文學》雜志十期,發表了林雨的小說《政治連長》,影響很大。于是,包括與北京時差160分鐘的我所在的巴彥岱,也要求各人民公社生產隊設政治隊長。我們六隊的政治隊長曾是中學教師,因為男女作風問題被處理,回鄉務農。我姑且只稱他的綽號“快嘴”吧,他說話的速度賽過了語言類節目明星。他的名言是“人們的設備沒有大區別,送風鳴響可就差老鼻子了”。從他擔任了政治隊長,每天上工前給大家講話五分鐘,他的小嘴吧唧吧唧令全隊鼓掌喝彩。這天他早上剛剛講了階級斗爭,晚上卻從一個地主婆的家里吃飯走了出來。我當時為什么走過那里,已經無由可想。他見了我似乎有點尷尬,還解釋了幾句,說是個什么“禮行”。維吾爾人的“禮行”很多,出生有類似滿月的四十天禮,葬禮幾天幾天也有悼念活動,男孩子有割禮,婚姻有喜宴,出門患病喪事等有“乃孜爾”聚宴與祈禱……他當然能夠自圓其說,大概其,難得糊涂,倒也是司空見慣。

面目清秀的大隊會計多才多藝,一九七○年春天,他畫了“一打三反”漫畫,說明本村本鄉敵我斗爭多么激烈。可那時的一打三反中恰恰揪出了他的一個什么舅舅,他一邊畫著連環畫批他的舅舅,指名道姓說是舅舅參加了反革命集團,一邊向舅舅照常侍候問安,并無不便不順之尷尬。而過了幾個月,說是周總理指出不可以濫劃集團,隨著上級“精神”的傳達貫徹,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的反革命集團一個個無疾而終,大風大雨了一陣子,天下太平。然后該吃、吃,該喝、喝,該割包皮割包皮,該娶媳婦娶媳婦。

我上小學時讀過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諷刺國人的不認真不細致不嚴格。沒想到來到新疆,在維吾爾人當中發現了的不僅是“差不多先生”,而且是差不多大師、差不多教主、差不多老爺、差不多活祖宗。

差不多云云透露著懶散馬虎不負責任,但也表現了某種堅持與耐性,甚至還表現了善良與無條件與人為善。當年在麥蓋提就見過,一個遠道而來的農民,為了找公社書記,在墻角蹲了十幾個小時,他早晨七點到了,勤勞的書記已經坐上六根棍馬車下村檢查生產,他墻角一靠一躲,灌木一般堅持了十六個多小時。夜十一時半了,書記回來,他終于迎到了書記同志,說了自己要說的話,提了自己要提的申請。然后說不定他要走上六個小時回自己的“房子”。這是新疆,一個村落距離另一個村落可以是幾百米,可以是幾公里,可以是幾十公里。維吾爾人的耐性無與倫比,他們像石頭一樣,磨礪得與他們打交道的人也必須創造耐性方面的世界紀錄。endprint

馬虎拖拉湊合是美德嗎?不是。在“文革”條件下也許硬是變成了——是!

一個也是在新疆結識的讀書人告訴我,說是明末清初戲曲家李漁小說中曾引用當時的諺語:“大亂避于鄉,小亂避于城”,像“文革”這樣的大亂避之于邊遠鄉村,乃是上上之選。我不敢自吹一九六三年底赴新疆是我的避亂之策,但是我當時感覺到在北京一個大學教書不是辦法,我無法理解與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學說,在大學里我比較礙眼,不若到新疆歌唱祖國統一與民族團結友愛以及我們新疆好地方,還要鼓勵大學畢業生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艱苦的地方去。如果說當時的內地還是前現代,那么新疆是前前現代,日子好過得多。

我經歷過這樣的事,我騎著一輛上海造“生產”牌自行車,前叉子斷了再焊接上了,全車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就這樣,我的車在伊寧市與巴彥岱也都成為維吾爾弟兄的搶手利器。所有的弟兄借車時都說是一小時、半小時、一刻鐘乃至十分鐘,說是去放下一張收條或者取回一塊肥皂就回來。 一般說,本日自行車回到我手,就算謝天謝地,弄不好三天后車才返回。當然,他們可能同時帶回了一點北京不常見的無花果,或者是伊犁的男人也常常手執的紅玫瑰。他們給我講,玫瑰是天堂的消息,是真主的恩寵,是生命的享有,而且他們宣稱準備幫我栽種成片的玫瑰園。或者,他們帶來一枚柳葉,卷起來給我吹一個凄然的愛情歌曲,那樣的歌曲里動輒聲稱自己的心已經焦灼為串烤,阿拉伯語叫作“卡瓦甫”的。

有關我的破自行車的更加美好的記憶是我騎著車,砰的一聲,一個身材高大的維吾爾女孩兒坐到破車的破貨架子上了,叫著“大隊長”,她要我帶她到三公里以外的一個路口。到了地點,噌就蹦下去了,我甚至沒有看清她的面孔。下車的時候回頭,只看到青春萬歲的背影。那時的新華書店里沒有我十年前已經打出清樣的《青春萬歲》的蹤影,我姐姐說她聽到過一個孩子到書店里問“《青春萬歲》出來了嗎?”不,出不來了,我想代書店回答。我在離北京很遠的地方,我的生活里則出現了另類的青春萬歲。

還有一次我騎著自行車碰到對面騎車而來的大隊出納,他發現我的提包里有一瓶伊犁大曲,便將我拉到公路旁的玉米青紗帳里,擰下車鈴,用上衣下擺將鈴碗擦凈,以此為伊犁酒樽,一樽二人,互祝各自薩拉買提(健康),一飲而盡。

至少是伊犁,人們紛紛不斷地引用一個諺語:人生在世,除了死亡,其他都是游玩。也許不應該譯成游玩,“塔瑪霞”,包括了輕松、享受、自娛、快活,也許還有自由。還有一句諺語:如果你有兩個馕,你吃一個就可以了,另一個留著作手鼓,你可以敲起手鼓來跳舞。

果然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伊犁地區有旱田,即山坡地,略略有所修整,但不是內地的那種精雕細刻的梯田。這一年旱田豐收,上遠山收割春麥的人原計劃兩天的活,干了三天仍然沒有完結,可人們帶的馕已經吃完。他們決定停一頓飯,收完麥子再下山回家用餐。按常理我們應該認為此種情況下收斂休息,減少能量消耗。但他們是怎樣克服饑餓感的呢?難以置信,他們是通過跳了一回舞來克服難耐的餓感的。你對這種辦法會怎樣評價呢?

也許這證明這個地區的營養狀態良好,肚子里已經積存了一些油水。伊犁人張嘴就會提到自己家鄉的小麥、胡麻、蜂蜜、奶油、干酪、蘋果與葡萄架。而且,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六五年夏天的兩個月,伊寧市干脆取消了糧票使用,你背起一個口袋或者麻袋,你到馕鋪子買熱馕去吧,管夠管飽。這個時間段,能做到不要糧票供應糧油制品的,中國境內還有別處嗎?

維吾爾人還有一個諺語說伊寧(漢族則干脆將伊寧市、縣直接稱為“伊犁”)人的特點,“伊寧的好漢子,吹牛皮的大王,雖然哆哩哆嗦,冬天也要穿西裝。”吹大炮,取笑他人,夸張其詞,已經成為天經地義的生活方式,快樂源泉。誰受不了取笑,就被說成小心眼兒、偽娘、發育不良、不算伊犁男兒。農民也是一樣,他們說什么年輕時碰到過一條巨蟒,吞掉了兩把砍土鏝,最后被他徒手撕成八截,血濺苜蓿地。一面吹得天花亂墜,一面聽著眾位中青年女社員的笑罵:“泡!泡!泡!”(牛皮!大炮!胡吹!)他仍然吹得遍體舒泰,姑娘媳婦們聽得心花怒放,罵得更是痛快淋漓。這樣的初心、鄉愁,百世難忘!

“好漢子”,這個漢語詞已經直接被維吾爾語使用,讀如“吼漢咂”。如果硬譯加音譯他們談論對伊寧好漢的反應,則是“伊寧的呶者(好漢),同時是伊寧的泡者(吹大泡者)”。

他們有時候一面吹噓自己的慷慨大方,一方面又顯擺自己有好方法讓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請客,加上付賬時候的“躲付”妙計,小小地算計了某一個愚而奸詐的買買提或者賽買提,這也是伊犁維吾爾好漢的一大樂事也!說到這一類話,他們都是相聲演員的胚子。伊犁維吾爾,牛啊!

我現在也常常反芻我的伊犁哥們兒們。什么是他們的大炮特色與放炮本質呢?樂觀主義?愛鄉情意?自我安慰?語言技巧?言說功力?驅逐煩悶?尋覓噱頭?挖掘談資?顯擺吹噓?與他人相處中小試鋒芒?不容小覷?釋放?發泄?趁機拉攏?趁機打壓?略施小計?就酒的小菜一碟?幫助消化……反正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應該寧牛勿,寧吹勿泄,寧可吹大發了讓女生們笑,不可動輒訴苦, 滿臉晦氣,用窩囊廢風貌博得廉價的眼淚。我現在相當討厭電視節目對于“淚點”的裝腔作勢人為營造,不管是多么成功的節目。中華民族絕對不能成為一個淚跡斑斑的民族。

六、獲獎

此生中我還沒見識過領教過比一九六六年圖爾迪家中點燃發射的這一炮(泡)更威烈的大泡(炮)。

我的房東大姐赫里倩姆有一個姐姐或堂姐,叫阿茜罕。維吾爾人的兄弟姐妹稱呼有時我搞不明晰。第一,他們不講輩分,只講年齡,歲數大的,管爹也可以叫哥,叔叔伯伯更可以叫哥;媽媽、姨姨、姑姑都可以叫姐,同時侄兒女外甥兒女也都可以是你的兄姐。第二,即使在舊時代,他們結婚、離婚、再婚都比較正常,與這個人同父,與那個人同母,與另外一個人同父同母但并非同一家庭中長大,第四個人不同父不同母卻是生活在一起成長在一起。所以一定是兄弟姊妹相稱相親。endprint

阿茜罕有兩個似親似故也可能非親非故的孩子。兒子伊犁區(后來改作州)黨校干部,名圖爾迪·蘇菲,據說由于某些“問題”從一九五九年就“掛”了起來,“掛”就是沒有工作任務了,等待“結論”已經七年,不妨再等七年。而后“文革”爆發,更掛于一邊了。但也沒有受處分,沒有劃成“分子”。“劃為分子”,也是有維吾爾特色的說法,他們從不說到底是啥分子,如“地、富、反、壞、右”分子,“地方民族主義”“貪污”“蛻化變質”分子等等。而只說某某人已成分子,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聽起來頗有大而化之的幽默,卻也有可能是不無幸災樂禍的竊喜。他人“分子“了,俺沒有分子,能不雀躍乎?

阿茜汗女兒叫什么什么克孜,名字忘了,天真可愛。她是本鎮小學教師。她把照片送給了我,被我珍藏,后來丟了,對不起。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不久,我在假日應邀到圖爾迪在伊寧市的住家去小坐。到后他囑咐我說今天有重要客人光臨。他的妻子是烏茲別克族,能干、漂亮,撫育著四五個孩子,本人是著名的食品店十門市部售貨員,把一個不足20平方米的家整理得頭頭是道。她的名字似乎是瑪赫卜萊提罕。

我與圖爾迪坐好,喝了一會兒奶茶。順便說一下,第一,如果是以喀什噶爾為代表的南疆人,他應該先吃兩口馕再喝茶;以伊犁為代表的北疆人,則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喝茶再掰碎馕泡到奶茶里喝。這一點我的記憶與描述可能與事實相反,可憐王副大隊長已經年老昏聵,竟然說不清這樣的生動情節了,評論家甚至于稱贊王某的《這邊風景》是維吾爾生活習俗的百科全書。慚愧呀,丟人呀!如果發微信,這里肯定要上一個號啕大哭的表情了。

第二,像王蒙這樣,堅持掰碎了馕泡入奶茶再邊吃邊喝的路子到了二十一世紀,已經屬于過時的老派了。老派維吾爾人,玩笑話叫作“老纏頭”,纏頭,是更古老的習慣,維吾爾男子曾經用“賽來”巾纏頭代替帽子,像如今印度的某個民族一樣。漢族曾經不甚鄭重地將纏頭用作維吾爾人的綽號,但絕無惡意。維吾爾人也曾經根據俄語的發音將漢族人稱作赫依達衣,即kitay,本源也絕無惡意可言,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在這樣的說法上生事作亂。

果然,二十分鐘后,進來一位中等身材的先生。他微駝著背,手撫前胸,問好致敬,同時左右張望,對不起,他的神態使我想起北方人稱作“小捋”,新疆人稱作“賊娃子”的某類人物。

圖爾迪介紹說:“他是反修醫院的內科主任帕郎契(某某人)。”

醫生坐下,悄悄從胸前上衣內兜里掏出一個藥水瓶子,上寫“藥用酒精,不可入口”。他說:“今天咱們干掉它,力量大得很。”

我說:“不能喝。”

他說:“我喝了一年了。”

圖爾迪體己地低聲告訴我:“可以喝。我喝過。”

毋庸贅言,那個時期,美麗的、已經開始出產而后來成為中國名牌的“伊力特”、當時叫作“伊犁大曲”的名酒,常有供應短缺情況。“伊力特”成名出道以后,我曾應邀給他們題字:“一杯伊力特,雙淚落君前!”

酒飲三巡。維吾爾人習慣,眾人只用一個杯子,依次旋轉輪流,規矩嚴格,每次飲酒都有一個公認的德高望重的“酒官”掌握節奏與順序。我們只有三個人,從簡,就約定俗成地按規矩喝將起來。

終于,內科主任站立起來,正式宣布,經他的查訪與案卷科研,老王此人,不僅是一個作家,而且是蘇聯斯大林文學獎獲得者!

一開頭,圖爾迪一怔,事出意外,晴天霹靂。他用了一秒加半秒的時間,略一眨眼,過程完成,立即心領神會,神清氣爽。他被鼓動了起來,興奮了起來,臉色泛紅,笑容滿面,顯出了中年人的面部紋絡,嘴唇使勁,鼓掌跺腳,接過了內科主任殺過來的好球,喝道:“當然!絕對!老王是斯大林文學獎金獲得者!我們的老王我們不簡單!”(維吾爾語說到定語用途的物主代詞時,要在主詞后面再重復一次同一代詞的賓格,即“我們的老王我們”)

我攔阻這兩位老弟的激情神哨,他們卻更加亢奮。他們大喊大叫:“老王,不要客氣,不要膽小,不要怕!得了斯大林獎就是得——了,得了獎為什么不說是得——了獎?得了獎為什么一定要說是沒有得——過?”

維吾爾人的語言邏輯構思邏輯與表演邏輯無與倫比,我必須承認,在他們麻利干脆情理并茂地斥責了我的膽小畏縮孱弱沒有面對巨大光榮的勇氣之后,我至少有五十分之一秒時間,不免疑惑,莫非我本來就硬是獲得過斯大林——要不就是托爾斯泰、契訶夫,或高爾基,或西蒙諾夫,也許是伏羅希洛夫文學獎——了?我學會的第一個蘇聯歌是《喀秋莎》,第二個歌就是“聯隊最光榮,走呀走過草原……我們的將軍,就是伏羅希洛夫,從前的工人,今天做委員!”到二十世紀中期,伏氏任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真的?天啊,我本來就是具有獲得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文學大獎的質素的!我硬是被挫折得忘了自己驚喜如狂的獲獎經歷啦?一時淚花翻滾,心如刀絞,立刻自我提醒,總不至于瞬間失常吧?

二位維吾爾哥們兒的講法太堅決、太清晰、板上釘釘、嘎嘣那個脆喲!他們又是驀然出手,泰山壓頂,煽情如火,論理嚴密,完美無缺!我、我、我,我也真想拍桌子立即接受這項國際文學獎啊!

我體驗了一下瞬間得獎的滿足感與瘋狂感。于是我含笑降低分貝給他們解釋:中國當代作家只有丁玲師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與周立波師的《暴風驟雨》得過斯大林獎。

他們反而更加火爆:“丁?玲?周?立?啥?不認識。我們知道的就是老王獲獎!”

不能再討論,再討論起來他們一定可以喊得整個區黨校家屬院沸沸揚揚,能夠喊遍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與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一直到伊寧縣巴彥岱紅旗人民公社。這將成為一個事件,這個事件傳到烏魯木齊,乃至于傳到北京,也許會傳到莫斯科,甚至于會變成王某招搖撞騙冒充斯獎得主的驚人奇聞,那就成了真正的國際笑話或者國際罪行啦,您哪您。

平靜了十來分鐘,他們高談闊論了魯迅、巴金、納瓦依(維吾爾\烏茲別克族詩人)、莪默·迦謨(波斯詩人),酒過五巡,內科主任二次兩眼發直,大喊大叫,進入第二次高潮:“老王進去過克里姆林宮,他受過斯大林大元帥接見!”圖爾迪則喝道:“同時接見王蒙同志的就有伏羅希洛夫!”我耳邊響起了四部合唱與輪唱:“從前的工人、工人、工人工人,今天、今天、今天做委員、委員、委員委員!”endprint

他們的激情像洪水,已經決口,力能發電。我的攔阻像用一個小砍土鏝挖起的一塊土,根本不可能阻擋他們的氣勢與規模。他們一唱一和,聲稱他們都在莫斯科與阿拉木圖的《真理報》上看到過我領獎與被接見的照片。醫生說本來今天他找到了刊有王某人獲獎與在克里姆林宮被斯元帥接見的蘇聯報紙,出門時被“頭發長而見識短”的婆娘打攪,只顧趕緊離家會王大作家,卻忘記了帶上哈薩克加盟共和國阿拉木圖版《真理報》。而圖爾迪甚至為自己曾用那張報紙卷了莫合煙而悔恨無比。他哭了。我也要哭了。我則是一喜后的無比尷尬狼狽,如坐針氈,哭笑不得。時而感覺到入了重圍,登天無路,入地無門。時而感覺到嘻嘻哈哈、輕松愉快而又稀奇古怪,白日做夢,邊地游仙。甚至我也迷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究竟想起了或是忘記了什么呢?我現在究竟是干什么說什么想著什么呢?我喝醉了?我也喝了五杯藥用酒精啦!他們講酒精過去多用俄語借詞“алкоголь”(讀阿勒闊高里),現在則干脆用漢語“jiujing”。第一次獲獎高潮來源于酒力,第二次高潮肯定是來源于藥力嘍!

同時我很欣賞二位維吾爾知識分子老弟的政治正確,甚至是政治精到。他們的政治警覺性絕對不在王某人之下。畢竟是“反修”醫院的大夫,畢竟是一直“掛”著,等候處理的黨校老師。畢竟同處反修斗爭第一線,這里離“修”不過七十幾公里。

首先這里是伊犁,蘇聯的影響不能小覷,他們有意無意地想讓我知道這一點。第二,幾年前剛剛發生過邊民外逃事件,中蘇交惡,涉蘇言語十分敏感。第三,涉及國際文學獎,他們倆包括我老王,除了蘇聯的獎別國的不怎么知道,知道個諾貝爾如果說出來無異于意欲叛國通敵。第四,蘇共二十大后,赫魯曉夫大罵斯大林,但是中共發出了不同聲音。這里的二位老弟大喊斯大林的什么獎,沒有修正主義的問題,沒有里通外國(新疆叫作兩個腦袋)的問題。相反,他們矢口不提蘇聯那邊從一九五七年取代斯大林獎的、一九二五年其實就設立過的更老資格的列寧文學藝術獎。他們滴水不漏。他們喝著反修藥酒,從心所欲,不逾矩!

我想起了來疆前在京參加學習的日子,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向領導表示要控訴赫魯曉夫,他認識到了一九五七年落馬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受了赫魯曉夫的害……又怎么能不提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斯大林同志呢?

七、炮與泡

這段故事我一直貯存了四十五年,四十五年來一回想便覺得有幾分離奇,有幾分古怪,有幾分難解。撒酒瘋?他們二位激動得聲淚俱下,鄭重得指天畫地,講述得驚心動魄,完全超出了正常理智的底限。直到二十一世紀,我與在京工作的一位維吾爾高級別領導同志交流,他們聽得也是忍俊不禁。他們告訴我,喝了摻涼水的藥用酒精之后,“反修”醫生已經就任了該年度斯大林文學獎評獎委員會主任,而“掛”起來的黨校教員,至少是該委員會副主任。他們當時就是隆重莊嚴地將他們主管的“斯大林文學獎”授予你老王無疑了。

伊犁的炮手果然了得!維吾爾的炮手驚天動地!無怪乎最有名的維吾爾詩人鐵衣甫江在詩里嘲諷“那些用舌頭攻城略地的勇士”,可惜的是他的這句詩被作了“別有用心”解析,“文革”前夕文藝(假)整風時給他找了麻煩,被稱作用雕蟲小技猖狂進攻。在我的經驗里,用舌頭攻占碉堡,是維吾爾人生活方式生活趣味,是日常生活的必有,是維吾爾的常態,特別是喝了酒。他們可愛于斯、荒唐于斯、幻想于斯、聰敏于斯、匠心獨運于斯、笑一笑十年少于斯、雕蟲小技于斯……特定情況下誰知道是否別有用心于斯。注意,這是一個說話的民族,說話是他們的首愛,然后才是歌舞、打馕拉面、戴花帽、梳小辮、經營數公里長的葡萄架,與湖南茯磚茶水加奶皮子的女人竟日飲。

也許喝酒的魅力恰恰在于此,興奮了,大叫了,無化為有,有化為無,心想事成,想到什么成什么,堅持什么就一定是什么。天可以翻,地可以覆,獎可以得,財可以發,舌頭可以攻城略地!如若不然,喝那個酒干什么?

也許更簡單一點說,他們第一要表達伊犁人的眼界、心胸、牛氣與詞令,表達伊犁人的想象力與表現力。第二要表達對老王的友善乃至喜愛,激情與想象力。他們愛上了你。他們要讓你高興,興之所至,金石為開。

喝酒干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了漢族與維吾爾族喝酒的不同路數。漢族人慢慢地品,將酒斟在美麗酒器中,聞一聞,徐徐入口,咂摸滋味,滋潤口舌,再徐徐細細咽下,是一種享受。而維吾爾人更喜歡的是一飲而盡的豪爽,直奔興奮的迅捷。喝完后他們更愿意表演酒的熱辣刺激帶來的不堪忍受的痛苦,與對此種痛苦與折磨的享受。酒入口時他們表現出的是某種準迫害狂的辛辣與自我撕裂,苦就是楚,痛就是快。他們追求的是亢奮燃燒騰云駕霧翻江倒海的感覺。

從“老規矩”來說,一些老穆斯林是不喝酒的。但是新疆各族同胞的男性公民,大多嗜酒。波斯大詩人阿菲茲吟道:

來啊!拿美酒來!酒能消除世間的煩惱。

在這藍天下——人們都應自由無羈;

我為這崇高理想奮斗——感到自豪。

告訴你什么?昨夜我在酒店里昏醉,

一位傳令天使把虛幻世界的喜訊帶到。

而莪默·迦謨的“柔巴雅特”(一種詩歌體例,猶如漢族的絕句)是這樣說的:

空閑時候多讀快樂的書稿,

莫讓心頭生長憂郁的雜草。

何不飲酒呢一杯一杯一杯,

誰管死亡的蹤影慢慢來到。

我將后一首詩譯成五絕:“無事須尋歡,有生莫斷腸。遣懷書共酒,何問壽與殤?”

宗教圣地麥加有泉水曰天方圣泉,原文叫嘖呣嘖呣水,而維吾爾的青年想喝酒的時候一般不提酒,將酒說成嘖呣嘖呣水。

有人問我,“你怎么那么快就學會了說維吾爾語?”

我回答:“我與維吾爾人共同喝了兩噸白酒。”

當然喝酒也會喝出婁子。五生產隊的一位維吾爾青年與四生產隊的回族青年一起飲酒,醉后發生口角,然后是肢體沖突,然后是一人打死了另一個人,然后是審判與服刑。還有一次是幾個生產隊干部飲酒,醉后有人說紅衛兵是艾糾居母糾居(小妖),被奪權而上的“造反派”隊長掀翻了桌子,將胡說八道的人扭送公安機關,使有問題的人受到應有的懲處。endprint

順便說一下,這里提到的維吾爾農民,絕大多數是文盲,但是他們很精明,很有掂量,喝醉了,就更有主張,更有警覺,更要堅決立于不敗之地。

莪默·迦謨還有一首律詩,我也很喜歡:

我們一手拿著可蘭經一手拿著酒壺,

有時候是清真有時候也會拆拆(讀擦)爛污。

在同一個藍寶石般晶瑩的蒼穹下面,

何必劃分什么穆斯林與什么異教徒?

波斯大詩人莪默·迦謨的詩的烏茲別克文手抄本,我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從自治區文聯的評論家帕塔爾江那里得到的,我手抄了一部分,背誦了一部分。帕塔爾江與我講過他的一些閱讀經驗,當實在找不著書讀的時候,他讀過電話簿。其后許多年,我在觀看美國電影《雨人》時看到了“雨人”(自閉癥患者)夜宿旅店背誦電話簿的情節,不禁想到帕塔爾江。可惜斯時他已離世,沒有交談的機會了。他的手抄本《柔巴雅特》,帶給我許多知識與快樂,我想念他。

帕塔爾江的另一個故事是運動初期他在烏拉泊勞動,聽到敲鑼打鼓,當時叫作“小將”的人們來了,與他一起勞動的其他處境不妙的作家立即藏匿起來。但是他的視力與聽力都有不足,聽不懂別人的關照。結果他落到了“小將”們手里。批斗后他問旁人,“小將們”在他的衣服背面寫了什么?作家們告訴他寫的是“黑作家”。他打趣道:“周揚同志在二次文代會后的一次全國委員會議上,點名表揚了我,可是你們幾個小子看不起我,不承認我是作家,現在你們知道了吧,你們不承認,人民承認!”

維吾爾人對酒的興趣與他們對于玩(塔瑪霞)的興趣分不開,對于塔瑪霞的興趣又與他們對于很多非塔瑪霞的事情鬧不清、不知如何反應是好有關系,世事紛紛亂如麻,說來歸其塔瑪霞。你甚至可以說他們有點玩世不恭,但不是魏晉名士風度,而是伊寧好漢——冒泡大王的路子。他們如是說伊寧人,然后再說阿克蘇人南(傻)瓜,說和田人頑固,賣東西收錢的時候承認一元人民幣是一元,承認十個一角錢是一元,但是決不相信兩張五角的票子是一元。至于喀什噶爾人呢,說他們“口臭”,不是說口腔不潔,而是說說話太巧妙,語帶挖苦。如果你在館子里吃完飯沒有結賬就走人,店主追出來絕對不會喊什么“錢呢?你們沒有交錢啊!”而是溫文爾雅地說:“先生,那么我該找您多少零兒呢?”

有一次與英國友人聊起說話的藝術,英國人贊美喀什噶爾的討賬說法,說這是地道的英國紳士風度。

八、語言通天

我在新疆的時候,多次聽維吾爾農民講過,語言可以通天,這句話,一直到離開了新疆四十七年后即二○一五年才庶幾弄明白了它的含意。

二○○四年,我在接受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的榮譽博士學位后,回程中順訪哈薩克斯坦原首都阿拉木圖市。位于阿拉木圖圖書館的中國文化中心主任、原駐華大使庫阿尼什·蘇丹諾夫招待我們晚宴,他的夫人表達對文學事業的尊敬的時候說,“我們認為,‘語言可以通天。”

二○一五年,我讀了土耳其諾獎得主帕穆克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然后看了《讀書》雜志上的評論,才了解了語言通天說的重大意義。伊斯蘭教堅決否定偶像崇拜,認為能宣示真主圣諭與表達信徒的崇拜的只有能變成經文與禱詞的言語文字。經文的語言極其宏偉精到講究,它表達了一切,通神通天。至于繪畫,表達的是真主眼睛里的世界,所以細密畫要的是二維空間與散點透視。這樣,土耳其小說上寫到的畫派問題,也就是一個牽扯到具象神學的極其嚴肅重大的信仰問題了。

你或許未能很好地體驗貫通“叫紅”所講的神學文藝觀,但是你無法不欣賞沉醉于伊斯蘭世界的“細密畫”。而欣賞“細密畫”絲毫不影響你同樣震服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三維油畫與源遠流長的中國文人畫。同時,你完全不明白,你震驚于“叫紅”們提到的或有的對于文藝復興畫派的格格不入。

是不是有時候維吾爾人太陶醉于夸張于語言了呢?豈止是攻城,他們自覺是語言可以攻心奪魄。

物極必反,言極也必定成炮、成泡、成油滑,成為對言與言所表現的偉大、真誠與崇拜的褻瀆。我們大隊的幾個民兵骨干加一個干部一個小學教師,一起喝酒進入了神哨階段,一位青年說,他善寫攻魂奪魄的情書,他的情書百發百中,所向無敵。眾人不信,他當場寫好春心蕩漾的求愛信札,然后幾個小子騎馬出巡,星光中見到一個中年女子迎面走來,將信札拋給了她……關鍵在于次日寫信的小子收到了回信,那位結過幾次婚的女子接受他的求歡,要求立即月照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成其好事,嚇得小子落荒而逃。

回想起在新疆參加的各種聚會,差不多都專門邀請一個善于詞令的人,他在整個喝茶吃飯飲酒過程中,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鼓掌歡笑,春色滿園。而所有參加聚會的人,一要個個善于用最美好的語言歌頌友人,表達贊美,彰顯自己的真誠熱烈聰敏,好友遍天下,從而確立自己的聲譽。另一方面又要時有幽默,略有揶揄,逗得大家捧腹,更顯示出智巧光鮮,四海之內、至少是本席餐飲之周遭,皆為兄弟的團結友好深情無限。

對于語言文字的特殊尊重,發展成了對詩歌的尊重,人們像敬神一樣地敬詩。一九八一年我與詩人鐵衣甫江共游鄯善縣,我們在一戶農民家里做客,來了許多中青年農民,他們一個又一個地起立朗誦“老鐵”的詩,然后是古典的維吾爾語詩篇,其盛況是在內地農村想也想不到的。而即使在他們遭遇政治運動,處境不妙的時期,只要一有機會,就仍然是語帶機鋒,歡聲笑語,把說與聽笑話、機敏話、微言大義的話作為人生極高的享受。

而鐵兄最有趣的經驗是,改革開放后不久,他到蘇聯的哈薩克斯坦探望母親與弟弟,他到了阿拉木圖的一個郊區,而那個郊區按照規定是不準外國人前去的。他受到蘇聯警察的追究,不得不亮出他一九四六年十六歲時在蘇聯哈薩克共和國阿拉木圖出版的詩集,以求寬大通融。警察見詩起敬,乃允許他待一個晚上,同時要求他寫一個檢討。

他告訴我,在祖國的歷次運動中寫了不知多少檢討,而后做客蘇聯一個多小時,開始寫檢討。

我們倆笑出了眼淚。endprint

而我報答鐵衣甫江的雋語是同去鄯善縣他下鄉勞動時住過的一農家,女主人臨走時給了詩人不少棵剛收獲的大白菜。我贊道:“真是人民的詩人啊,吃到這么多人民的白菜!”他為之噴飯。直到他患不治之癥,北京住院一段時間,只好回烏魯木齊,之前出席賽福鼎同志安排的小型送別會時,他還提起這句話。

九、詩人與維吾爾知識分子

另一個維吾爾大詩人是克里木·霍加,熟朋友更喜歡稱他為霍加也夫,正像他們稱鐵衣甫江是艾力尤夫一樣。

而克兄是哈密人,他有極好的漢文底子,他是很好的翻譯家,我參加過以他為核心之一的周總理詩作與《紅樓夢》前四十回的漢譯維研討。他的知識與語言感覺不能不令人贊賞。一九六四年一月四日,新年節日氣氛中我從《光明日報》副刊上讀到他用漢語發表的《柔巴依》即前面講到波斯詩人時說的“柔巴雅特”體歌頌黨的詩篇。

任何一個人都很平凡,

他只是大海里的一滴。

當他心里扎下黨的根子,

能用雙臂擁抱整個世紀。

孩子們臉上沒有眼淚和悲傷,

任何角落沒有黑暗和悽愴,

顆顆谷粒上也閃耀著光芒,

因為有了你,親愛的共產黨。

那次他發表了十首,這里只引用了兩首。他的文筆令人羨慕。 “柔巴依”猶如內地的“七絕”,也許比七絕還“絕”,除了韻腳的講究還有句首與句腰的說法,我未知其詳,只知道他的詩令我佩服羨慕。緊接著看到的卻是他在當時的城市“五反”運動中的一點點窘態。他不但詩寫得好,形象也與詩很吻合,高個子,笑容可掬,頭發有些自來的彎曲。即使某些窘態中,他永遠含著微笑,他散發著中華謙遜與善良親切,他寬容了一切,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與他相比,鐵衣甫江似乎更強壯、豪爽、機敏。他是邊境地區霍城人氏,父親是經師毛拉,自己上過經文學校。少年詩名遠揚,解放后他參加過朝鮮戰場對志愿軍的慰問。他寫的一批歌頌志愿軍的詩結集《當我看見山》,氣勢宏偉。他的《獻給祖國》等詩集膾炙人口。他寫道:

多么自豪啊,我有幸成為

時代的一名樂師和歌手。

這紅色的歲月充滿了,

新世紀的光榮和驕傲。

再看他的柔巴依:

水滴匯聚成波瀾壯闊的海洋,

沒有大海生活之帆怎能遠航?

倘若為了你那涓滴自吹自擂,

試試一滴水珠能走什么船舫!

我從情人眼里尋找溫柔歡喜,

看不到渴望的笑靨只好嘆氣。

她說想看到笑臉其實也容易,

只需把槍彈射向人民的仇敵。

為之一震。厲害了,我的鐵詩人!

鐵衣甫江有幸與賽福鼎同志友誼深厚。但是“文革”中他也有一段時間被“雙開”下鄉勞動,在離烏魯木齊不遠的呼圖壁縣。據說由于他懂經文,受到尊重,日子過得不錯。根據賽福鼎同志關于文聯的人才不要散失的指示他又被“收回”。他家里掛著厚厚的壁毯。他的妻子赫里倩姆,在七一棉紡廠工作。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當選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霍加也夫的妻子高華麗婭是塔塔爾人,金發美人,非常有性情。可能她花錢比較沖,造成了克詩人的某些尷尬。他們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對于她的回憶加深了我對全面小康的期待。我們總算漸漸與貧困拉開了距離。

二位詩人每天都在研究一些新名詞,都有心得。“文革”中常常說某個文學作品“放毒”,他們就研究這個毒字。毒,在維吾爾語中讀音為“栽害爾”,栽害爾變成了他們的口頭禪,每天這個栽害爾那個栽害爾,批判不止。他們還不停地找我討論漢語“活該”二字的維吾爾語譯法,對這個漢語詞陶醉不已。

他們兩人,鐵五十九歲,克六十歲,都因同樣的肺癌而去世。我想這與他們吸莫合煙有關。莫合煙就是蘇聯小說里常常寫到的馬合煙。蘇聯詩人特瓦爾托夫斯基描寫紅軍戰士瓦西里·焦爾金的時候寫道:

戰士的馬合煙卷,

正像戰士的婆姨,

兇惡、嗆辣、霸氣,

卻不可缺乏須臾!

可惜,他們沒有能在的好時光多寫幾年、多活幾年。他們走得太快了。

加上前面提到的帕塔爾江,這三位彼時的維吾爾文學大家都隨身帶著匕首,都會宰羊。尤其奇妙的是他們都會打馕,維吾爾人當中,一般只是女人打馕,但這三位不同。另外還有一位專打窩窩馕的老編輯、評論家。經過長期研究,我認定美國人喜歡的稱作“背鉤”的以色列面包,就是新疆的窩窩馕。人類是命運的共同體,地域、宗教、民族的區分抹殺不了人類生活的共同性。

一九九○年二位詩人先過世了,我也從文化部的崗位上全身而退。我去看望高華麗婭與赫里倩姆,兩位各自摟著我號啕痛哭。朋友們看到這種情況說,做人能做到這樣,也就可以了。

到現在霍加也夫的孩子們還與我有聯系有來往,我們是世交,通家之好。他的外孫女艾特麗巴嫁到德國,也與我有微信聯系。

至于鐵衣甫江,我一九七五年后獲得實際上的創作假,全靠他的支持。他臨終還與友人談及與王某的交往呢。

還有許多維吾爾知識分子。特別是歌唱家迪里拜爾·尤努斯。她在中央音樂學院讀研究生時獲得了芬蘭的聲樂獎。在國際交流協會的成立會上與她相識。我找幾位在京的新疆領導同志一道幫她解決了當時婚姻大事上的一些難題。后來一段時期她在歐洲開拓自己的事業,我在波恩正巧與上演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室》的她碰頭,我看到她拿著的歌譜,厚得更像博士論文的參考書。我還獲得過機會在訪問瑞典哥德堡時與妻瑞芳一道住在她與男友的住所。無論何時,她見到我都以爹爹相稱。目前她或在北京,擔任中國音樂學院的教授,帶碩士生,或在新疆歌舞團主持一個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工作室,整理新疆民間音樂寶庫。她的奮斗精神、學習精神、工作精神,令世間許多庸人汗顏。她可以使用漢語、維吾爾語、英語、瑞典語、芬蘭語。為了國際交流的方便,她保留了芬蘭護照,同時她有在祖國長期居留的身份。endprint

我也時而想起與我有同室之誼的詩人阿不都熱衣木 ·哈斯木。他是個大帥哥,嗜酒、善詞令,做人或有頻頻虛晃一槍處,他也是俺們伊犁人。傳說他與妻子——新疆大學一位老師離了婚,而且到邊界的另一邊與那里的一個女子結了婚,顯然那時中蘇邊界隨隨便便。因此他一直涉嫌有一個準克格伯神秘媳婦,中蘇交惡以后邊界嚴峻了,此婚姻從人間蒸發。沒有任何其他人見過他的媳婦,但一提起這件事都覺得神秘古怪,似乎此詩人又是艷福不淺。當時新疆有個詞兒,叫作“兩個腦袋”,他是兩個腦袋的嗎?

在與之同室期間,有幾次他回來得很晚,說是到他原妻那邊去了。說是在商議復婚的事,始終未成功。因為原妻提出今后要處處聽她的,“聽她的沒錯”。英俊的詩人一直較勁,他問:“為什么她認為只要‘聽她的就‘沒有錯失呢?”他像一個硬是答不上入學考題的孩子,悲哀無助。

他由于酗酒,患了胃癌,做過手術切掉了大部分胃,后來又活了十余年,終于去世。他一生生活得不太正常,他本來可能過得更好、成就更多,他的生命力倒也算是相當堅強的了。

十、溫柔

寫到這里我才越來越意識到我對新疆、對維吾爾人的記憶里的時間元素。不可思議,不可接受,不過如此。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人生能有幾回五十年?孩子,不哭!回憶中的事件與人物都變得分外溫柔。我已經告別了二十世紀,告別了巴彥岱,告別了那么多親人、朋友,往事似煙非煙其實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時的友人,一個又一個地離我而去。連前面提到的在維吾爾父母照顧下成長的漢族孤兒郜周安——阿不都克里木也于二○一七年春季離世。叫作天人相隔,叫作一去不復返,叫作仍然活鮮。那時去一趟新疆,先從北京坐火車到西安,下車住店,第二天午后上另一趟車走四天三夜才到烏魯木齊。前現代的旅行為什么反而富有凄楚與壯闊的情懷?記憶至少是刻下了那么深。而現在的四小時飛行,也許只剩下了時間帶來的焦躁與期待,卻失去了對于空間與道路距離的感受。那時候新疆沒有啤酒,極偶然來一點啤酒,賣一塊多錢一瓶,而在北京原價是三毛六。那時候烤全羊是一個神話中的概念。那時候人們將喀什說成哈什,現在,人們都讀如喀秋莎的ka了。那時候伊寧市最高只有三層樓房,現在伊寧市最高的是沿伊犁河建筑的恒大雅苑與恒大綠州公寓,三十三層樓,不加屋頂設備間是98.18米。那時候烏魯木齊最繁華的地點是南門、大十字、小十字、百花村,而最雄偉的高層建筑是昆侖賓館,俗稱八樓。現在八層大樓算是什么呢?八樓的附加建筑其實已經是九層樓了。八樓生活在更高聳得多的樓群里。只有在刀郎的歌里八樓還略顯神氣。而我在的那時,二道橋建個小小的百貨公司也要大肆報道。現在地名依舊,風物全新,車水馬龍,賓客如云。但是我已經找不到當年的馕的味道,那時發面靠的是酵面,發酵到欲酸未酸之時,掌握好火候趕緊打馕,馕有一股西北地區叫作酵頭子的樸厚生鮮的味兒。現在多用發酵(其實是膨化)粉,那股子微微的鮮酸頭兒沒有了。加上也可能是陶土馕坑變成了金屬馕坑,甚至于是馕坑變成了電烤箱,你上哪里找真正的老馕去?所謂祖母的廚房,只活在、仍活在記憶里。包括最最受歡迎的摩登的阿不拉馕,也與記憶錯了位。工具與材料進化無罪,老王的記憶正在過時,嗚呼卻未盡哀哉。

還有南疆到處栽種的白櫟樹,過去的新疆人根本沒有見過。茅盾寫過的名篇是《白楊禮贊》,現在已經被確實更美好更成材的白櫟替代了。援疆的專家從自己的家鄉找到了最適合新疆水土的內地樹種。而過去的沙棗,又如何能與若羌的灰棗與和田的駿棗相比,后二者樹苗來自內地,帶來的是無與倫比的營養與美味、滋補與效益。若羌連續八年是西部十二省中農牧民人均收入最高的縣份。駿棗大如梨,棗肉嚼起來如半干牛肉。新疆不但是燈火耀高樓,通明不用愁,而且有例如庫爾勒的孔雀河上的游船,讓人想起巴黎的塞納河。

畢竟還有胡楊林,還有雪山,還有塔克拉瑪干的沙漠,還有電影歌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背景艾提尕清真大寺與鞏乃斯草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迷我眼者今日繁花迷行舟!你相信這里寫的是新疆嗎?

而且,人事早非當年。國家領導人已經改變了若干屆。新疆的老領導,一個個離開了我們。在“文革”當中有過戲劇化經歷,而且更早擔任過我所向往的中共中央華北局城工部副部長的、一九一一年出生的武光同志,活了一百零四歲,于二○一五年去世,之前我到北京醫院看望了已經昏睡的他老人家。分管過文教工作的書記,“一二·九”運動中參加革命運動的林渤民同志,后在京任中國科協黨組書記,我在醫院與他碰過面。他在二○一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九歲。是他從一開始就諄諄囑咐我一定要學維吾爾語,并且策劃了“文革”前夕對我的赴伊犁“鍛煉”的最佳安排。他儀表堂堂,永遠透露著幾分高貴與文雅。

賽福鼎同志一家都與我友好親近,我至今感到賽老的音容笑貌。賽老最怕、最想避免的就是維吾爾民族落在發展與潮流的后面。賽老最期盼的就是以《十二木卡姆》為素材,做成大交響樂,舉世演奏,響徹寰宇。而健在的司馬義·艾買提、阿不來提·阿不都熱西提等同志,與他們的交流,仍然時時喚起我的新疆鄉愁與對維吾爾等各族同胞親切的與特別的情思。

時間哪里去了?不,哪里也沒有去,時間在我心里,你們在我心里,友情在我們心里,微笑與眼淚在我心里。我也在你們心里。

時間在天地間也在天地外,時間就是天命、天心、天意。我在夢里滔滔不絕地賣弄維吾爾語,我與你們一起揚麥場、掰玉米、澆夜水、說笑話(也許是語帶雙關),余音繞梁。我還被邀參加你們的許愿聚餐,叫作乃孜爾,你們頌禱,我安靜地坐在一邊祝福。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一切仍然刻骨銘心,一切仍然生動栩栩,形神俱全,歡聲笑語。神龜雖壽,猶有盡時,感恩之心,永無止期。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也許本來應該與你們一道活得更好?也許并沒有遺憾,只有滿意,只有得意。試試為我做一個其他的設計,能不能在那樣的歲月中活得這樣有收獲而且居然不乏歡愉!人可以老,友情不老;人事可以無常,人心有常;政治社會情勢會有這樣那樣的變化滄桑,人民、國家、鄉土的眷顧萬古長青,百年如一日。對于永恒來說,千年如一瞬;對于虛無來說,瞬間永遠,心動即是永恒,淚花即是永恒,一笑一顰皆是永恒,一詩一文更是永恒。我有過各種愚蠢與昏亂,所幸是從沒有虛無,充滿生命與趣味的新疆與維吾爾,填充豐富了我本來最可能最痛心的空虛。唉,阿不都熱合曼哥,唉,赫里其汗姐 ,唉,鐵依甫江哥與霍加也夫哥,王蒙想念著你們,念叨著你們。道可道,非常道,乃大道,善良依舊,愛心依舊,俏皮依舊,記憶與懷念溫柔了天山與塔里木河、樅樹林與茫茫大漠、和田玉與胡楊林、《福樂智慧》與《木卡姆》、龍卷風與雪峰……塔瑪霞的快樂精神永遠護佑著中國維吾爾人,中國山山水水,民族五十六個!endprint

一九六七年,伊寧市發生了兩派小將間武斗。后來,一位維吾爾教師問我,年輕人怎么這樣激烈啊?我們這邊,我們是一批手軟的人,我們怎么能在政治辯論之中下狠手呢?

當時他說的是事實。請看人們描繪當時一些城市兩派形成以后的情況,維吾爾干部見面后,有時互相問候“你是什么觀點?”一位回答說,“我是造叛(反)”。另一個人則說,“曼(我)保杭(皇)”。然后笑嘻嘻再見。應該說他們是懷著塔瑪霞的游戲精神來參加“文革”的。漢族干部就緊張多啦。瑞芳妻的教書同事祖爾東·薩比爾,后來是著名作家,當時在伊犁二中鬧了一回“革命”,過了個把月發現“革”得無趣,學校又停了課,干脆回了大湟渠——人民渠龍口附近團結公社老家,過了大半年,說是要復課鬧革命了,他回來了,同時帶上了一個俊俊的媳婦。

一九六七年我從北京接來了我的姨母董效幫助料理家務,姨母到后沒有幾天發作了腦溢血,不幸去世。那一天午夜,我發覺了姨母的病情嚴重,臨時帶去診病,援我以手的就是這位認定維吾爾人出手綿軟的老師。他半夜趕起了馬車,送我們到了醫院急診。

許多年過去了,情況自然有各樣的變化,但是我仍然樂觀,維吾爾兄弟姊妹是笑瞇瞇的,是綿軟的,是活潑與快樂的。他們說:“可以聽阿訇的話,不能學阿訇的樣兒。”他們喜歡商品交易,他們說“如果一天沒有做成生易,那就把左口袋里的商品碼到右口袋里去吧。”伊犁的哈薩克人稱維吾爾人是“薩爾特”,薩爾特一語是小商人的意思。他們是具有中國新疆特色的人民,他們營造的是世俗生活,不是極端的神權狂熱。他們永遠不可能接受三種勢力的瘋狂與仇視。

他們有什么缺點嗎?當然。我前邊已經提到他們借自行車十分鐘,鬧不好是三天后才還給你。他們有的人會向你借錢,讓你十分為難。我就多次碰到這種情況,包括一個很有分量的人物寫一個小紙條來借錢的事兒。多數情況下他們會拖延還錢的時間。但是你一旦調動工作,要離開那邊了,會有許多你忘記的“債戶”來找你“還賬”。債戶實在湊不齊現款,也會提著奶油或者手工紡織的土布或者挑補花的窗簾來與你告別。他們有他們的底線。

在我最最不快樂的處境下面,我與維吾爾弟兄一起享受了生活的別開生面的和藹與童趣,在一個不快樂的年代,我天真地度過了當時看來可以說是也算夠快樂了的、更是大有獲得的十六年。說起一九六三到一九七九,我越來越慶幸。有道是人生如球場,關鍵在后半場,即使前半場開局精彩,進了球卻誤判越位,然后一不做二不休連續被誤判罰進了五個點球,以零比五敗得慘不忍睹,架不住下半場天時地利人和技高志猛而且絕對不犯規、不呷興奮劑,您與各族隊友進了六個球!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何所遇兮維吾爾,念伊犁兮長相思。至今,回憶你們的故事仍然使我充滿了快樂與溫暖,甚至是得意洋洋。我想念你們,我感恩你們,我祝福你們,我也惦記你們。今天還有事兒,明天好得多。今天還有莫名其妙的外來病毒妖風的影響,明天會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新疆是一個日照最充足的地方。老王與你們一起,內心充滿陽光。

(標題書法:許以阜)

責任編輯 王 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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