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尊敬
無數次在紅柳身旁久久徘徊,無數次把她們癡癡凝望,總覺得這些生靈看似尋常卻非凡。
紅柳是植物界的苦孩子,落生之地多荒涼,或沙漠,或戈壁,或荒原,天干地旱雨水少,人跡罕至風沙多。上蒼沒有格外寵愛她們,她們卻在蠻荒之地快樂成長,個個都成了荒荒大漠一嬌子。
初見紅柳,心生愛憐。在蘭新鐵路一個名曰十三間房的小站上,幾叢紅柳在站房前的空地上一字排開,像列隊迎客的佳麗。這里是聞名世界的”百里風區”,人稱“風庫”。來自天山埡口的8到14級大風,一年要刮320多天,屢有客運列車在這一帶被刮翻。狂風嘯叫著撲來時,覺得腳下的大地也顫抖,能在此地立身的只有紅柳。這幾叢紅柳和小站同歲,20年了,可嘆她們長得只有半人高。
時在盛夏,獰厲的戈壁風終日呼嘯,把幾節車皮拍打得響個不停,出門人只能低頭貓腰走。隔窗看那幾叢風魔爪下的紅柳,緋紅的花兒照樣在盛開,每一朵柳花都像一張燦爛的笑臉。風大時,她們彎著腰笑;風小時,她們直起腰笑。呼嘯的狂風,把她們響亮的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幾十年來,見過無數生在東南西北各種環境里的奇樹異花,新疆哈密灰戈壁上狂風中那一叢叢小綠葉和一片片小紅花,時常在我的腦海里晃動。生在這么惡劣的地方,她們肯定活得很苦很累,但從來不怨天恨地,總是忍著超常的苦和累,向人們展示最美的身姿和燦爛的笑容,為荒涼的瀚海添生機,讓冷寂的戈壁變溫馨。
再見紅柳,百感交集。56萬平方公里的塔里木盆地上,幾乎舉目便可見紅柳。一叢叢飽經滄桑的紅柳,傲然挺立于蒼涼的大漠上,近看星星點點,遙望如夢如幻。她們是鑲嵌在大漠上的綠寶石,是旅人們絕望中的希望。
塔里木天廣地闊,這里的紅柳長得蓬蓬勃勃,活得瀟瀟灑灑。哪里有紅柳,哪里就有生氣。綠色稀缺的大漠上,每一叢紅柳,都創建一塊綠地;每一叢紅柳,都固定一片沙地;每一叢紅柳,都是一道動人的風景。在盆地中央33萬多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有一種檉柳,永遠比沙丘長得高,沙高一尺,她高一丈,每一墩檉柳的身下,都有一座高高的沙丘被固牢。車行在“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的“死亡之海”腹地,有時會在神秘的古河床上與叢叢紅柳不期而遇。面對這樣的奇跡,不能不感佩這些紅柳的生命力之強大。
紅柳與胡楊和梭梭,被譽為塔里木植物界的“三劍客”。胡楊生得高大威猛,號稱生死不滅”三千歲”,自然是沙漠王子。我更愿把紅柳稱為瀚海仙子,她枝細葉小,通體褐紅,花色緋紅,遠看近看都美如仙子。在2137公里長的塔里木河兩岸,凡有胡楊處,必有紅柳生。一個蒼勁陽剛,一個纖細溫柔,像恩愛的夫妻樹,她們相依相偎,同觀“大漠孤煙直”,共賞“長河落日圓”。任爾風吹沙打,她們年年歲歲不分離。有了紅柳和胡楊來裝點,這條穿越荒漠的巨長內陸河,蒼涼卻嫵媚,也有了幾分浪漫氣息。
紅柳花開,是沙漠里的一大盛事。每年的5到10月,正是紅柳花艷時,也是大漠最美季。紅柳的花,沒有牡丹華貴,不如玫瑰濃艷,也不像茉莉有奇香,每一朵柳花都很嬌小,高只有三五厘米,寬不足5毫米,但紅柳的花,開得熱烈奔放,開得瀟灑大氣。緋紅色的花朵密密匝匝,把一根根柳枝變成了一個個又長又大的花棒,原本細小的柳葉竟被擠成“配角”了。掛滿繁花的百千枝條,豎看一串串,橫看一大片,遠看似云錦。大漠輕風起,成團成片的紅柳花在沙海上優哉游哉地搖啊搖,就像無數小船在瀚海上飄飄蕩蕩。
塔里木風和日麗的時候少,紅柳的太平日子不太多。這里“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風沙里生、風沙里長的紅柳,練就了抗擊風魔的好本領,個個都英勇善戰。每年的仲春到初冬,八九級的狂風,常會裹挾黃沙,呼嘯而來,短則肆虐幾小時,長則一連好幾天,人稱沙塵暴。其時,日月暗淡無光,天地渾然一色,人不能出門,車不能行駛,帳篷能被刮上天。沙暴之力,足可移動小沙丘,也能削矮大沙山。每逢沙暴襲來時,平日里看似嬌弱的一叢叢紅柳,立刻由美麗的仙子變成勇敢的戰士,她們攜手并肩,抖擻精神,每一叢紅柳,就是一個戰斗集體。她們同仇敵愾,團結得像一個人。每一叢紅柳都齊心合力,斗志昂揚。她們各自為陣、各自為戰。她們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不斷變換身姿,只為了以弱勝強。搏風斗沙時,她們既要保存自己,又要緊緊地護衛腳下的每一寸沙地,像母親在危難時捍衛自己的孩子。勇斗風魔的紅柳,看似柔弱實剛強。風魔可以蹂躪紅柳的軀體,卻無法擊垮她們的斗志。風魔總有滾蛋時,紅柳終是勝利者。沒有沙暴的時候,沙海歸于寧靜,紅柳們抖落滿身的沙塵,該舞就舞,該唱就唱,快樂得像一群天使。
看似嬌弱卻堅韌的紅柳,以其千萬年來在防風固沙中的杰出表現,2002年入選人類有史以來最浩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公路綠化工程。專家們在西北荒漠里耐旱耐鹽堿抗風沙的173種植物中,選出紅柳和梭梭、沙拐棗這三大久經考驗的英雄樹,組成綠化沙漠公路的主力軍。一年多后, 436公里長的沙漠公路兩側,紅柳和她們的戰友結成了70多米寬的林帶,在茫茫沙海上筑起一道無比壯觀的綠色小長城,這是人類治沙史上最偉大的壯舉,紅柳也成了沙漠公路的保護神。從此后,沙暴雖然依舊年年襲擾塔克拉瑪干,卻已很難加害沙漠公路了。2008年,沙漠公路綠化工程被授予環境保護的政府最高獎——國家環境友好獎。凝聚著無數塔里木石油人和綠化專家心血的金色獎杯上,閃爍著紅柳的熠熠光彩。
常見紅柳,滿懷敬意。紅柳生于荒漠,死于荒漠,是大漠赤子。活著,她們綠化荒漠,防風固沙,改善生態;死了,她們的枝條變成編織筐箕的原料,還會服務人類。即使化為燃料,燒成灰燼,也要用最后的能量給人間帶來溫暖。在青藏高原,春天的紅柳嫩枝和嫩葉,變為治療風濕病的良藥,造福萬民,藏族人稱其為觀音樹、菩薩柳。在南疆地區,不知何人發明了紅柳烤肉,很快就成了風靡大西北的特色美食。新砍的紅柳枝分泌出清香的紅柳汁,穿上羊肉后,在胡楊炭火的熏烤下,能分解掉羊肉的膻味兒,又能把紅柳特有的香味浸入肉里,烤出來的肉串就香到了極致。
紅柳一生,不言不語,卻是我們最好的老師。在蒼茫的瀚海上,她們吃的是鹽堿,喝的是風沙,卻把最絢爛的花獻給了蒼茫。紅柳的壽命,百年有余,從生到死,都在“苦甲天下”的地方,大自然為她們提供的生存條件,嚴酷得令人心痛。紅柳的家鄉,多在新疆、甘肅、青海、寧夏和內蒙古的沙荒區,年降雨量往往不足百毫米甚至只有幾毫米,蒸發量卻常超過3000毫米。為了維持生命,紅柳得把根須扎進十幾米深的地下去汲取養料。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紅柳,冬天要經受零下20多度的嚴寒折磨,夏天要被零上70多度的地表高溫炙烤。每一叢紅柳從小到大,都要長期經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煎熬,但她們都挺過來了,而且戰勝了這些艱難困苦。
在塔里木,紅柳是最苦的樹,石油人是最苦的人,一個苦生苦長,一個大干苦干,常相伴也常相惜。石油人把紅柳視為親密的朋友、歌詠的對象、學習的榜樣,他們是最懂也最愛紅柳的人。在塔里木油田每一個荒漠中的作業區,紅柳都是栽植最多的樹種。石油人不能為紅柳遮風擋沙,就把紅柳請到家院里,給她們澆水施肥,為的是讓這些親愛的朋友們有更多的氣力搏風斗沙。身在大漠的石油人,最難耐的是寂寞,看一眼在瀚海里寂寞百年的紅柳,心里就敞亮多了。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身穿國旗紅色工裝的石油工人,照相時最愛和鮮花盛開的紅柳合影。照片上,海浪般的沙山緋紅色的花,把穿紅衣服的石油人烘托得英姿勃勃,那是沙海影像一絕配。
紅柳一生,從來無言勝有言,她們一直向我們“身教”著什么是頑強和堅韌,什么是拼搏與奉獻。紅柳生于生態環境十分惡劣的沙漠戈壁,卻以自己的成長歷程告訴我們,即便生在苦焦之地,再苦再難也要天天向上,該蓬勃時就蓬勃,該燦爛時就燦爛,別蹉跎了歲月,浪費了生命。
責任編輯 張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