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十年

白麗丹

2007年正月十五，家鄉大雪。家鄉到北京唯一的一次列車——2550次列車，穿過了茫茫雪野中的遼西丘陵，子夜時分，過了山海關，進入了華北平原……車上的我卻毫無睡意，即將到達的北京，是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的陌生的城市，能否在那里生存下來，未來的生活怎么樣的，我是忐忑和迷惘的。

在北京站廣場電話亭，我打了在網上抄到的一個學生公寓的電話（為省手機的長途漫游費）。坐地鐵轉乘26路公交輾轉到了北沙灘。最便宜的是8人間的宿舍，每月租金200元。春寒料峭的早晨醒來的時候，胯骨被床板硌得生疼，那種陌生的、不適的、嶄新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了……房間是白色的木質地板，盡管已經破敗，但是，一有空閑，女孩子們就將它擦得干干凈凈。物業的阿姨坐在走廊里繡十字繡，樓下的飯館門口有人擇菜，剁餡子……生活是溫暖的，安慰著這些用最低的生活成本，度過最初的艱難時日的北漂們。

現實是嚴酷的。三月來北京，直到五月還沒有找到工作。五月的北京，天氣好得讓人想哭——沒有一絲風，空氣里是一種暖熟的氣息，那是一種美好又讓人惆悵的、充滿了就要脹破了的感覺。

憑著手里的導游證，找到了一次接團的機會。一個河北自帶車，司機不認路，需要北京導游指路。對于剛來北京幾個月的我，真是如履薄冰。在景點，在餐廳，看見北京師傅就問路。“師傅，從天安門到清華您看我直接上三環行嗎？”“您別上三環，您上八達嶺高速，然后到中關村路口下，左轉……右轉，第一個紅綠燈……走輔路……直行500米……”徹底暈了。手里有張《北京環路通》的地圖，但是，橋的高度圖上是不顯示的，走東二環輔路，一座橋只有2米5高，而大巴車卻是3米8高，司機只好慢慢地往回倒。車里一片安靜。游客玩了一天，已經又累又困，都在等著快點回賓館洗澡睡覺……

那年春節我沒有回家。在亞運村附近一家商場找了個促銷糖果的工作。中午在昏暗的地下餐廳吃飯，靠著暖氣讀帶在身邊的《千家詩》，節前的商城人潮涌動，在給顧客稱糖的時候，練習半斤和一斤的手感，心里也不斷地涌現著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便覺眼前生意滿，東風吹水綠參差。”除夕晚上，到宿舍時，已經八點多了。洗了洗衣服，用電飯鍋煮了點面條。“孤獨生涯經歷慣，自吹爐火夜煎茶”，有一點孤單，但是，也有開創新生活的快樂。賣糖賺了2000元錢，拿出其中的800元，報了新東方的新概念班。

團帶得熟練了，但是，真正辛苦的日子也開始了。早晨三點多起來去看升旗，起床那一瞬間真是生無可戀。夏天走故宮，汗流浹背，一個地面溫度58度的一天，共喝了七瓶水。去長城那天早晨，要收游客的自費款，若收不上，導游和司機那幾天不但白干，司機還要賠上油費。因此，不管白天怎么累，去長城的前夜都睡不踏實，總是醒，一點、兩點，想起漢朝描寫丈夫在遠征前夜的古詩：“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

也有難忘的溫暖。一次客人在餐廳吃壞了肚子，和餐廳發生了爭執，我報了警，也給衛生檢疫局打了電話。做完筆錄，看我困倦的樣子，工作人員說：“你困了就趴桌子上睡會兒吧。”回到賓館，同屋的游客大姐還在等我，怕我回來她睡著了，還給我留了張紙條，滿滿的都是理解和安慰的話語。

去語言大學聽作家梁曉聲講課。他經常在課上點評學生的作文。我的心里忐忑著，我不是他的學生，我是高齡北漂……“梁老師，我聽了您半年的課了，您能幫我看看我寫的東西嗎？”“可以，可以。”他慈祥地說。他的眼睛里是類似佛的眼睛里才有的光，一種包容世間一切缺憾，洞悉世間一切苦難的柔光，比佛還深邃了些，因為他還在思考如何拯救。遺憾的是，下一堂課我遲到了，有個同學轉告了我梁老師的話：“他說你把你本民族的東西寫出來了，你很少寫自己，說你具備了作家的潛質……”2016年，我翻出這篇塵封的作品，果然，它沒有辜負梁老師，它得了2016年的“新月文學獎”。

2009年搬到了清華校園里，和那些考研的學生一起合租，條件很艱苦，但是，我好好地享受了四年的大學校園。休息的日子，帶著書本去教室看書，窗外的雪松筆直向上，去水木清華的小山上讀英語，荷花亭亭凈植……去北大百年講堂聽講座，看鈞瓷展……可謂“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辦了博物館的年票，把北京主要的博物館都逛了一遍，保利博物館、古陶博物館、東岳廟……還去智化寺聽了那里古老的宮廷音樂。一次去中華世紀壇看“秦漢羅馬文明展”，看到了他們還舉辦了觀展征文比賽的啟事，當時已經馬上要截稿。白天上團，晚上在電腦前趕稿，但是，由于房東不交網費，發不出去，只好去校外的網吧，改著改著，趴在鍵盤上居然睡著了。那次得了個二等獎，獎品是本畫冊。也許這是個小小的、別人不在意的獎項，可是，我很高興，我愛這與世俗的紛爭沒有關系的博物館，我愛這文明與美。北京的生活很艱辛，但在艱辛中，我仍能親近它們，葆有美的情愫。

北京其實也是溫情有禮、寬容和仁慈的。你的每一份努力和誠懇，它都記得。2016年，離北漂十年還有幾個月的時候，我在北京邊上，河北境內買了房子。站在陽光滿室、裝修一新的房間，心里百感交集。盡管它不屬于北京，但是，它交通便利，我仍能享受北京的就業機會，仍可以到國博看展覽，去保利劇院看話劇，它不貴，所以，我的壓力不大，我可以多分點時間給文學。所以，我仍感激北京，它不但讓我生存了下來，也沒有讓我和鐘愛的文學分離。

北京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冬天的下午，路邊高樓的窗子上反射著金黃的光芒。車駛上立交橋，看到那灰色的、銀亮的云層映襯下的高樓大廈時，總是有一種蒼茫的感覺。一次去建國門的古觀象臺。站在觀象臺上，看到的也是灰色的、像是有霧似的天空下的高樓，歷史的、現實的、偉大的、渺小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想起波斯詩人扎米尼的詩：“鳥兒落山又飛去，高山巍巍無變異，人世為山你為鳥，你走高山不悲戚。”北京是你的，也是我的，但是，歸根結底它誰的也不是。遼的、元的、明的、清的，誰的也不是，最終都拱手讓給了后人。因此，少想一點，明確一點：北京不相信眼淚，不會發給你一個多愁善感獎。“少想一點，多學一點，多找機會，多開闊眼界”，這是我總結的北漂一族的最低綱領。只要你盡心盡力，北京還是會給你想要的東西，不一定是金錢和房子，但卻是一筆極為珍貴的財富：寬容的視角、平等的機會、積極的進取、自由的生活。愿意與北漂一族共勉，把我們自己的人生變得更豐富、更精彩、更有意義。

若貪戀舒適的物質條件，我又何必漂泊在外？家鄉的安逸與無趣讓我倦怠，同學聚會不外乎是K歌、吃飯、桌游，年輕人可以玩的地方也乏善可陳。只有回到北京，整個人才又活絡起來。所以每次從家鄉回到那個10平米的出租屋，我的心情都無比愉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