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雄心勃勃的年輕王儲治下的沙特,正在經歷一場猛烈的改革浪潮。短短24小時內,胡塞射彈、高調反腐、哈里里辭職等幾出大戲接連上演,令人驚心動魄之余,難免對處于風口浪尖的沙特、被教派沖突推向大戰邊緣的中東,產生幾分憂慮。
反腐動機
此次大規模的反腐行動,堪稱沙特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截至11月9日,沙特反腐行動共抓捕208人,釋放7人,凍結賬戶1200多個,涉及金額預計超過1000億美元。被捕人員大致分三類:手握兵權的重量級王子、權勢超過大多數王室成員的前朝重臣,以及商界和傳媒巨頭。
然而,沙特反腐會激發更多想象。因為,在這個仍依照“家天下”規則運行的國家,公與私無法區分,王宮貴胄做“大生意”,是公開的秘密。既然腐敗難以被準確定義,反腐便難免淪為政治工具。

薩勒曼國王繼位以來,經過兩次廢儲,先是終結“兄終弟及”的王朝規則,將傳承序列集中于“蘇德里系”,又將其縮小至薩勒曼支系,從而使沙特王朝不僅改朝換代,還改名換姓,迎來“薩勒曼王朝”。這種安排實際上剝奪了非薩勒曼系的所有王室派別的王位繼承權。雖然在最近一次易儲時,沙特以立法的形式規定今后國王和王儲不能來自同一支系,但國王年事已高,王儲尚年輕,“薩勒曼王朝”不僅可能延續數十年,而且今后完全可能再行修訂法律,讓薩氏王朝千秋萬代。
傳承方式的突變,必然導致王室其他支系的反彈,特別是前任王儲被軟禁,更引發部分王室成員的抗議。為了收攏權力,確保王位順利傳承,沙特的“另類反腐”便出籠了。
沙特是名副其實的石油王國,石油收入對沙特經濟的貢獻率達45%,占財政收入的75%,出口收入的90%。2014年以來,國際油價斷崖式下跌,沙特深陷財政危機。為應對油價下跌帶來的影響,穆罕默德王儲提出沙特“2030愿景”經濟改革方案,力圖使沙特擺脫對石油的依賴。
為實現此目標,沙特擬出售阿美石油公司5%的股權,為其主權財富基金籌資;并宣布將投資5000億美元,在紅海沿岸建立尼尤姆特區。在非石油產業和私營部門落后的沙特,實施“2030愿景”必須依靠政府主導的大規模投資,但目前沙特財政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過去2年財政赤字均超過1000億美元。外匯儲備從2014年8月峰值的7458億美元,跌至不足5000億美元,創下自2011年以來的最低水平。今年以來,沙特經濟已連續2個季度負增長,已開始發國債彌補赤字。在此背景下,沒有比“查抄權貴資產”更快捷的籌款方式了。
這場被外界冠以“清洗”的反腐行動,在沙特國內則是另外一番境遇。一大批皇親國戚落馬,讓“聽說過,沒見過”王室腐敗的沙特民眾拍手稱快,王儲的人氣迅速躥升。作為著名的“土豪國”,滾滾而來的石油收入,并沒有惠及百姓。沙特老百姓的日子其實過得并不怎么樣,王室成員利用特權壟斷土地資源,廉價購買土地,反復炒作,推高房價,使得購房成為中產階級難以企及的目標,民眾對腐敗黑暗的權貴階層痛恨已久。更重要的是,沙特人口非常年輕,70%的人口年齡低于30歲,50%的人口年齡低于25歲。油價暴跌導致沙特近年來失業率持續攀升,年輕人深感壓力沉重,前景黯淡。此次反腐行動強調的兩個案件:吉達洪災和中東呼吸綜合征蔓延,都是民憤極大的惡性責任事故。王室宣布徹查案件,懲辦官員,必然贏得民心。畢竟,圍觀王公巨賈落馬的大戲,符合一般民眾的心理需求。
穆罕默德王儲對經濟部門負責人的調整,旨在促進改革措施落實。在經濟改革見效緩慢的情況下,他深知在年輕人占大多數的沙特社會,自上而下地推進社會和文化改革見效最快,最能贏得民心。因此,他勇于摒棄瓦哈比主義、嚴苛教法和傳統習俗,致力于移風易俗,將沙特變成一個正常國家。社會改革以婦女賦權為中心,允許女性駕車、進入體育場觀賽,女校開設體育課。他還約束宗教警察的權力,剝奪其直接執法權,限制其隨時監督社會風尚的權力。
無論經濟改革還是社會改革,都遇到保守勢力的阻撓。王儲祭出反腐大招,也是為推進改革掃清障礙,壓制反對聲音。最近一次易儲以來,沙特已抓捕從自由主義者到伊斯蘭主義者在內的1000余人,其中的大多數因反對改革而被捕。
由此可見,攬大權,籌經費,促改革,爭民心,是沙特反腐行動的主要動機。它們均與一般意義上的反腐動機有所不同。當然,反腐行動對于治理腐敗、整肅吏治、改善營商環境的積極意義自不待言。
地緣政治沖擊波
自薩勒曼國王繼位以來,其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每次擢升或重大國內政治行動,都伴隨出臺重大軍事和外交行動,這幾乎成了沙特內政大事的“標配”,而且每次行動目標均指向伊朗。
本·薩勒曼擔任副王儲后,沙特發動名為“果斷風暴”的軍事行動,打擊也門胡塞武裝和前總統薩利赫的勢力;本·薩勒曼升任王儲前夕,沙特聯手阿聯酋等國,對卡塔爾施以外交和經濟制裁;這次反腐行動也不例外,黎巴嫩總理薩阿德·哈里里突然“應邀”訪問沙特,繼而在反腐行動之后幾小時,以疑竇叢生、匪夷所思的方式宣布辭職,并譴責伊朗支持真主黨操控黎巴嫩內政。一種解釋是,沙特意在以哈里里對真主黨妥協為由,逼其辭職,挑起黎巴嫩內亂,進而為打擊真主黨制造口實。
從目前看,沙特國內重大政治行動均達到預期目的,相對成功,然而,與其“配套”的對外行動則均陷入困境。也門戰事已拖了2年多,沙特耗資巨大,傷亡慘重,但胡塞武裝不僅沒有被打敗,還由守轉攻,向利雅得機場發射導彈,說明沙特已深陷戰爭泥潭,對也門的軍事行動已告失利。對卡塔爾的制裁并未使其就范,反而促成其更加靠攏伊朗和土耳其,國際社會也對卡塔爾表示同情,沙特反而成了以大欺小、對“親兄弟”下手的地區霸權。
哈里里辭職事件并未按沙特的預料發展,黎巴嫩國內親真主黨和反真主黨的政治力量反而空前團結;危機在法國介入后,暫時告一段落。在敘利亞和也門代理人戰爭中敗給伊朗后,沙特本想借機開辟黎巴嫩新戰場,繼續與伊朗抗衡。但現在看來,沙特、以色列等國還需另尋借口。
沙特的“配套”外交行動,一方面是為了轉移國內視線,同時為本·薩勒曼揚名立萬;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沙特新領導層外交路線的激進性和冒險性。數次外交和軍事行動,大大加劇了與伊朗的地緣政治對峙,使中東安全環境嚴重惡化。同時,沙特﹣阿聯酋軸心的形成,使海灣合作委員會陷入癱瘓,海灣一體化的巨大成就幾近毀于一旦。
特朗普促變局
特朗普在中東沖突中選邊站隊,倒向沙特和阿聯酋一邊,是沙特內政外交一系列政策的催化劑。特朗普把沙特作為首次外訪的第一站,在利雅得召開海灣﹣阿拉伯﹣伊斯蘭三大峰會,并與沙特簽下千億美元級別軍購大單,給了沙特和阿聯酋十足的信心和底氣。
在沒有安全之虞的情況下,沙特有恃無恐,頻出大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沙特反腐和哈里里辭職前幾天,特朗普女婿庫什納秘密訪問沙特,特朗普事后表態理解,說明美國默許甚至參與了這些行動。

特朗普政府對伊朗的遏制戰略,無疑助長了沙特外交和軍事的冒險性,對中東穩定和安全造成負面影響。同時,在美國主持下,沙特、阿聯酋與以色列化敵為友,甚至朝著“反伊朗同盟”方向發展,這加劇了中東戰略對峙,使戰爭風險陡增。
沙特正經歷著百年未有的劇烈轉型,改革沿著去地租化和世俗化的現代化方向推進,改革成功將有利于沙特乃至整個中東的穩定與繁榮。但令人憂慮的是,改革過程中,沙特新領導層對國內和地區形勢過度自信,并由此產生戰略誤判,其日益抬頭的冒險主義和不計后果的行事風格,可能將沙特和中東都置于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