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時下的電視熒屏,民宿類的“慢綜藝”扎堆。湖南衛(wèi)視的《親愛的客棧》和東方衛(wèi)視的《青春旅社》不約而同播出首期節(jié)目,浙江衛(wèi)視推出了《漂亮的房子》,江蘇衛(wèi)視的《三個院子》也開播在即……慢綜藝的走紅,不僅僅是因為它提供了與競技類“快綜藝”不同的味道,更在于其貫徹的一種“慢生活”和“遠方想象”擊中了現代人的內心。
這些慢綜藝,在選址上可是有特別講究的。《親愛的客棧》錄制地點選擇了瀘沽湖,這是一個無論怎么拍都美的地方;《青春旅社》則選擇在莫干山,這里同樣風景優(yōu)美,是度假勝地;《向往的生活》是北京城郊的“蘑菇屋”;《中餐廳》則選擇了泰國旅游勝地象島……慢綜藝不約而同地構筑了一種遠方想象:遠離現代都市的城市森林和車水馬龍,到某一個安靜美好的地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自然親近,與遠道而來的客人自在地談天說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這樣的遠方想象,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癥候。無論是早前某位女教師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感覺身體被掏空》的“我要去云南”,高曉松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還是營銷號屢試不爽的“逃離北上廣”活動,都在輿論引起了廣泛的反響,它們共同昭示的是當下中國中產階層對遠方的一種渴望。關于遠方的想象是如何構建起來的?遠方真的有關于生活的所有真諦嗎?
誰的遠方?
首先,誰在說遠方?
每天凌晨就得起來掃大街的清潔工阿姨,每天在建筑工地里辛苦勞作的農民工,或者富士康工廠流水線上的年輕人,他們不是《新世相》的目標讀者群,估計也沒聽過《感覺身體被掏空》,相較于高曉松他們更熟悉的是鳳凰傳奇,因此他們不會總嚷嚷著什么遠方。早就實現財務自由的上流階層,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無聊時就坐個飛機到倫敦廣場喂喂鴿子,他們想要的遠方早就觸手可及,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羨慕的。因此,在說遠方的,往往是夾在這兩個群體之間的人,你可以稱呼他們?yōu)樾≠Y、中產階層,或者統一稱為之為都市白領。都市白領,既是遠方的踐行者—比如“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主人公,他們也是遠方的忠實信徒—比如“逃離北上廣”的參與者。
與遠方相對應的,是眼下生活的茍且。都市白領對于遠方的召喚,首先意味著對當下生活的不滿和逃離。這與都市白領在社會經濟結構中的位置有關。無論是意識形態(tài)還是消費體系都不斷給他們灌輸這樣一種理念:他們是社會的中間(也是中堅)階層,只要勤勤懇懇工作就可以過上甜膩而體面的生活。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奔走在大都市的鋼筋水泥森林,疲于應付職場中的快節(jié)奏與復雜人際,庸庸碌碌、渾渾噩噩,不過是“流水線”上的“高級勞動力”;固然大城市機會多,但競爭也尤為激烈,階層流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加之買不起的房子、還不完的貸款和賬單、令人心煩意亂的堵車:不少都市人感到的只有累。
沉重的現實里,他們自然會有“靈魂出竅”的時刻。“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他們想掙脫現實臃腫的肉身,到遠方尋求美與自由。“飛機的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征。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在我們的下面,是我們的恐懼和悲傷之所,那里有我們的敵人和同仁,而現在,他們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里準確描述了這種“逃離”的心理。遠方不僅僅是一個旅行目的地那么簡單,它還被建構成一種可以逃離現實,實現精神自由、心靈自由的庇護所。
現實秩序外的片刻想象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美國,也有一群年輕人發(fā)起了類似走向遠方的運動。他們是著名的“垮掉的一代”。1957年,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發(fā)表了小說《在路上》,這部小說后來被視作所謂“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書。小說講述的是,一群美國青年,幾次橫越美國大陸,最終到了墨西哥,一路上他們狂喝濫飲,高談東方禪宗,走累了就擋道攔車,夜宿村落,從紐約游蕩到舊金山,最后作鳥獸散。他們過著一種脫離了慣常軌道的生活,放蕩、四處流浪。在“垮掉的一代”這里,遠方不是某種疲倦后的想象和意淫,它是無時無刻地“在路上”;遠方既是自我放逐,更是對當時社會秩序的一種挑戰(zhàn)。
當下中國社會的遠方想象,并沒有從“在路上”獲取任何精神資源,恰恰相反,我們的遠方是剔除掉種種反叛、殘酷、硌人的東西的。輿論中常常提到的遠方目的地,包括云南大理、西塘烏鎮(zhèn)、廈門、西藏,不丹,或者某些歐洲國家,這些目的地是氤氳在某種理想、自由與文藝氣息當中的。都市白領青睞的是康·帕烏斯托夫斯基描述的遠方:“旅途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閃,什么時候在遠方會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際會出現重載船舶的桅桿,或當你看到狂吼在阿爾卑斯諾峰上的大雷雨時,會有什么樣的詩句在腦中涌現,誰的歌喉,會像旅人的銅鈴般對你唱起,述說合苞待放的愛情的小調。”
換言之,都市白領渴望的遠方,是一種柔性化的遠方,一種充滿美、意境和格調的遠方。這樣的遠方,既與遠方的殘酷和貧窮無關—都市白領渴望的遠方,肯定不是梁鴻筆下的“中國梁莊”,也不可能是劉紹華筆下的“涼山兄弟”;這樣的遠方,也與真正的反叛無關,遠方不過是他們在現實秩序外的片刻想象,他們不會在遠方扎根生活,過過眼癮、拍拍照片后,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柔性化的遠方想象如何形成?這首先是都市白領不自覺地“文化區(qū)隔”。布爾迪厄在《區(qū)隔》中指出,一個階層在成長過程中,需要通過經濟、政治、文化資本確定自己的身份,并將自己與其他階層區(qū)隔開來。文化區(qū)隔是中產階層的慣用手法,他們通過品位、中產趣味來明確自己的階層邊界。大理、西塘、烏鎮(zhèn)、鳳凰等成為都市白領的“根據地”,因為這些目的地都帶有某種小資與中產式的格調和氣息。
其次,遠方早就落入了消費主義的陷阱。都市白領成了后工業(yè)時代文化旅游觀光產業(yè)的主力軍,消費主義捕捉到了都市白領的需求,它們先是充分迎合,并通過對旅游目的地的包裝和改造,以及狂轟濫炸的廣告宣傳,對都市白領進行新的引導和規(guī)訓。時下不少旅游景點打出的口號都是“小清新”“尋找心靈自由”“精神洗禮”,旅游被包裝成一種結合心靈尋覓、健身、休閑、時尚等諸多元素的高級運動;雖然目的地大多千篇一律,“從一個工廠里生產出來的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那里一定有臺灣奶茶鋪、有火柴天堂、有烤魷魚炸臭豆腐、有義務廉價工藝品、有時光郵局、有青年旅社,也一定有酒吧”。
遠方沒有一勞永逸
電影《革命之路》中,萊昂納多和溫斯萊特扮演的夫妻,在日復一日的繁重工作和沉悶無聊的家庭生活中喪失了激情。夫妻倆都渴望尋找自己可能的另一種未來,過上夢想中充滿藝術氣息的生活,重拾愛情的火焰,他們決定搬到巴黎。巴黎就是他們逃離現實困厄的遠方。然而,他們最終并沒有成行。男主角在面對職場的晉升時動搖了,女主角在絕望中通過自殘讓自己流產,死在了醫(yī)院里。
《革命之路》就像是一個關于遠方的悲觀預言,面對現實的困厄,遠方或許并不是一勞永逸的救贖,并不是出去轉一圈回來,就能改變世界了。首先,遠方多半只是我們的想象,我們的遠方其實就是身處遠方的人的“眼前的茍且”。比如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媒體中關于尼泊爾、不丹等“幸福”國家的報道,但事實是,尼泊爾、不丹都屬于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之列,這里貧窮、匱乏都是常態(tài),基礎設施幾乎沒有,平均壽命低于全球平均值。我們只不過是和我們不太了解的事物互為遠方,“遠方”的濾鏡屏蔽了當地人的困苦。
其次,如果我們無法勘破現實,那么遠方里也沒有關于現實的答案。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惶然錄》中這樣寫道,“‘通向N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會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但是,一旦你把世界看了個透,世界的終點就與你出發(fā)時的N市沒有什么兩樣……我們所看到的,并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也就是說,如果你沒有想通,那么走遍全世界你依舊無法想通,甚至走向遠方反倒成了對現實的逃避。
很多人就成了英國作家安妮塔·布魯克納筆下的“浪漫主義者”,他們“好像總是游蕩在廢墟間,或者是瀑布旁,或者是山里;他們總是在思考永恒,或者在發(fā)瘋;而且眾所周知,他們都認為滿懷希望地旅行比抵達終點要更好。在無法忍受的境況中無休止地說理,卻依舊被這樣的境況所限”;或者毛姆筆下的“心智平庸者”,“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因而從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于是,出去玩一趟回來,發(fā)現一切如舊,什么也沒有改變。
說到底,想象遠方并沒有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也沒有錯。只是很多人犯了兩個錯誤。一方面,他們將眼前的茍且與詩和遠方截然分割對立起來了,可實際上,眼前既有茍且,也有詩和遠方,工作再忙碌,總可以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另一方面,他們將詩和遠方具象化了,詩就只是詩歌,遠方就必然是某個度假村或旅游勝地,可實際上,“詩和遠方”更近于抽象意義上的概念,它還可以指涉一種心靈空間、生活想象和生活方式。遠方,可以是心靈的遠方,即便囿于雞零狗碎,也不放棄對自由和美的熱愛和想象;遠方,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節(jié)奏再快,也應該給自己放空的時間,慢下來、靜下來,想想初心再出發(fā)。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心有遠方,熱愛當下,這也是一種英雄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