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我追求權力的火焰,看到希望逐漸減少為灰燼。”
雖然反復強調自己問心無愧,但葉禮庭還是承認,他在政壇上摸爬滾打這幾年,純屬“顛倒了以往的人生”。
他本是才華出眾的學者,在哈佛大學、劍橋大學等頂級學府里有過講席;他又是相貌堂堂的外交家,被多家政府聘為高參,座上客常滿,談笑皆鴻儒。十多年前就引進大陸的學術傳記《伯林傳》正是葉禮庭的代表作,其風格淵雅、從容、措詞精確、洞察細致,為他贏得了學術圈內外的盛贊。很多年以后,他在《火與燼》一書將這樣漂亮而透徹的文字用于剖白自己犯下的錯誤,讀時還真讓人有猝不及防之感。他錯在揚短避長,為了夢想而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運氣。
葉禮庭來自一個對公共生活有著強烈使命感的家族,在此門風之下,他本人雖久居學府,終懷出仕之心。2004年10月,三個黑衣人前來拜訪,想勸說他離開哈佛,回國擔負起重振加拿大自由黨的重任。
起初,他對此建議不以為然,后來卻動了心思。沒錯,比他大一兩輩的公共知識分子、名滿天下的作家,如秘魯的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特斯、捷克的瓦茨拉夫·哈維爾,一個個都曾站上政治舞臺,尤其哈維爾還成了大功。
“我追求權力的火焰,看到希望逐漸減少為灰燼。”這句話詮釋了書名《火與燼》之義。這是一段關于個人失敗的自述,卻全無“我算看透了,政壇就是這么個流氓當道的地方”或“選民無腦,非我之罪也”這類的火氣。放棄安定而充實的學術職業,進入到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政界,他已做好了受挫的心理準備。他和夫人還競相嘲笑這個“荒謬”的決定,可謂把期望值降到了最低。部分也是基于此,他才得以心平氣和地描寫那個希望化作灰燼的過程,就好像被他無情剖開的是另一個人的身體。
歐美民主國家的政治冷淡癥早不是什么新聞,但葉禮庭始終捍衛著民主的德性,他不無動容地談及與選民的親密交往,說那樣的經歷印證并堅定了他的信心。他描述了在全國巡講、拉票時的愉悅心情,說這是一份個人財富,也是民主有益于國家的一大表現:“成為一名政治家最棒的地方,便在于你可以體驗國民繽紛的日常生活。”
對那些最終讓他失望的選民——他們即使在自己支持的政黨大勢已去時也不肯將票投給自由黨——葉禮庭也并未吐露多少怨言,而是將責任歸于政治生態的惡化。在這種生態里,政治家將對手變成了敵人,盡一切所能摧毀他,丑化他,剝奪他站上政治舞臺的資格。葉禮庭說,這是錯誤的,這樣做等于誘導選民都去誅心,以陰謀論去看待那些受到攻擊的人,從而將選民的視線從“他是否有可能改善國家”轉移到了“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上。他落敗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對手利用電視廣告的形式,將他定性成一個“過客”,一個前30年不太過問加拿大的興衰死活、快60歲時忽然回國從政的投機者。
這一招確實奏效,因為葉禮庭的回國的確顯得很偶然,很“別有用心”。對此他百口莫辯。只是不知道,那些當初不信任他的選民,若能讀到《火與燼》,是會繼續認定他的虛偽呢,還是有可能轉變看法。
但對我這樣的彼岸觀火者來說,我樂于被他的情懷和理想所折服。我所為之折服的,還有他那始終如一的知行合一:他一旦認定民主選舉是當前政治游戲中現存最理想的形式,便坦然接受一切結果;他決不因為選民棄他而選了他人,哪怕是一個被他深深鄙視的人,就痛罵民主在加拿大的墮落。
一個《火與燼》的讀者或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葉禮庭空有理想,并不適合從政——他不是那塊料。不過,之所以會有此結論,不是因為作者的記敘“暴露”了自己的眼高手低,而恰是因為作者時時不忘提醒讀者:我可能不適合從政。
對于真正渴望把“權力之火”抓到手中的政治家而言,這種知識分子式的真誠自省的習慣,是沒什么實際用處的,它只會削弱一個人,把他降格,讓他猶豫而錯失時機。但葉禮庭對此甘之如飴。或許,他樂于看到自己成為一個楷模式的失敗人物:重原則,知行合一,且不像對手們那樣渴望勝利。
︻火與燼:政治中的成與敗︼
作者:[加]葉禮庭
譯者:黃天磊
出版:中央編譯出版社·三輝圖書
定價: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