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偉
方言作為特定地區人們的表達方式,是一個地區歷史文化變遷的見證,反映了一個地區人們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習俗,包含大量民俗文化信息。方言展現出該地區人們的思想性格和生活習慣,承載著本地區的民俗文化。這些民俗文化形式在生活中有大量呈現,帶有明顯的地域特征。高建群的許多小說都以陜北黃土高原為創作背景,并且運用了大量陜北方言,體現出陜北人民獨特的精神面貌和性格心理,也體現出獨特的民俗文化。
一、小說方言與婚喪習俗
高建群在小說中對陜北人民生活生產、節日娛樂和交往禮節等都有詳細的描寫,彰顯了濃厚的民俗文化氣息。《六六鎮》《古道天機》等作品就描寫了陜北人民吹嗩吶的生活習慣。嗩吶成為陜北人表達喜怒哀樂情感的特殊方式,在出生、結婚、去世時各吹一次嗩吶。高亢悠揚、透徹云霄的嗩吶聲,表現了不同的含義:“我已生,我已死,我將婚將嫁并添丁加口;我用這富有穿透力的嗩吶聲向這個麻木的世界宣告我的已經存在和曾經存在,張揚我的自我;我用這高亢的音律擴張我的渺小,從而不至于被這單調的背景吞沒。”
通過這種習俗,人們可以看出吹奏三次嗩吶的深意,這三次吹奏嗩吶是陜北人對生存苦難的抗爭與超越。人們在這優美的旋律中得到精神解脫,從而藐視苦難、超越苦難,繼續前行。陜北人把埋葬死者叫“上山”,高建群在《最后一個匈奴》中為人們做了解釋。在很久以前,匈奴分裂為南北兩支,南匈奴向漢朝稱臣,而北匈奴穿越亞歐大陸,去尋找他們的安身之所。在遷徙的隊伍里,有一個匈奴掉了隊并且受到踩場女子歌聲的吸引,與那女子做了夫妻。直到他們百年之后,子女按照他們的遺愿將他們抬埋在山上,埋在山上也是為了節約耕地,由此可以看出陜北人生活的艱難。此后陜北就形成了風俗——人死之后就要被抬埋上山。陜北人把死亡叫做“上山”,這表現了陜北人知天樂命、生死達觀的精神狀態。陜北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更多地受到了少數民族風俗習慣的影響,他們普遍信奉宗教,所以在面對死亡時更多的是一份坦然、一份從容,一種回歸自然的灑脫。
無論在婚禮上還是葬禮中,陜北人都有吃“河撈”的習俗。“河撈”不僅僅是一種普通的面食,更寄托著特殊的文化內涵。陜北黃土高原,土地貧瘠,道路難行,人民生活困苦,生活用品主要依靠黃河水運。但是水上交通工具比較落后,頻頻有人死于河中。因此,“河撈”就被陜北人民寄予了對“平安”的期盼。陜北人在舉辦喪禮時吃的第一頓飯就是“河撈”,是為了告慰死者的亡靈,他的尸體已被撈上岸將入土為安,不會受到河水浸泡、魚蝦啃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喪事時吃“河撈”的風俗。而在婚宴和生日宴中,“河撈”又被賦予了平安長壽的意義。因為“河撈”是一種長面,在陜北方言中長面諧音長命,因而小孩滿月、老人過壽時,人們都吃“河撈”,這是人們對于其長命百歲的祝福和期盼。高建群在小說中大量使用方言,不僅僅是對故鄉農民的尊重,更重要的是用家鄉的語言能最真切地表達他所熱愛的故鄉和故鄉的人,表達他心中濃厚的鄉土情感。而方言的背后,彰顯著濃郁的民俗文化內涵。
二、小說方言與交際習俗
小說方言在人際交往中占有重要的意義,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時代的變遷,有的已經廢棄不用,有的已經非常陌生。但這些詞匯今天依然能夠系統地反映出所蘊含的民俗文化,對認識陜北地區社會歷史文化的變遷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日常交際中,陜北人把父親叫“大”;把妻子叫“婆姨”;妯娌叫“先后”;把連襟稱作“挑擔”等。陜北人在孩子滿月這天,孩子要認“干大”,“干大”要在孩子的長命鎖上綁上一道紅繩,以后每年都加一道,直到綁上十三根紅繩,才算監護任務完畢。“干大”一般是對有地位男人的稱呼,狹義是指兩個人成為要好的朋友,甚至相互結拜,他們的孩子就將對方稱為“干大”。更有第三種意思,暗指母親的情人。而在《最后一個匈奴》中,黑白氏讓兒子認他的朋友楊作新為“干大”。當黑白氏母子回娘家時,在晚上住宿的客店內,黑白氏反復唱著:“禿頭小子你趕緊睡,害得你干大活受罪。”她還不時用小腳去蹬楊作新,并最終和他發生了關系。這種赤裸裸的話語,把陜北女人敢愛敢恨、大膽潑辣的形象刻畫出來。
“婆姨”這個詞很有陜北特色,拆開來說都是長輩,而把自己的媳婦稱為“婆姨”,表達了陜北男人對女人的尊重和愛護,甚至有點原始母系氏族社會戀母情結的意味。再如,陜北方言把漂亮女子稱為“人物梢子”,是指這樣的女性在人群中出類拔萃。陜北人見到自己鐘情的女子時,就說這女子長得很“心疼”,表達了男人對女子無限愛憐的意思。在《最后的遠行》中,李文化在看到女佛變為女子后,“心疼”不已,這“心疼”兩字便囊括了李文化從心底對女佛產生的愛慕之情。而陜北男人有時又把自己喜歡的女人稱為“心肝肝”,可見陜北男人對女人的用情之深。
高建群小說中有許多陜北方言,而陜北方言中顯示的是陜北人通常在社交場合使用的一些詞語。陜北方言中的交際用語大量地承襲了一些古語稱謂詞,極富陜北地域特色。在《六六鎮》中,兒歌唱道:“張家山,張家山,陜北出了個兒老漢,麻紙糊的一張臉,四處充好漢!”老漢是對那些自以為是的老年男人略帶輕蔑的稱呼。由此可以看出,民間語言更加具體、生動的形式,普遍存在于一方之言和一方之俗的交織之中。高建群在其陜北題材的小說中,借助陜北方言來展現陜北民俗文化,表達了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氣息。
三、小說方言與文化習俗
陜北歷史悠久,文化習俗豐富多彩,富有特色的陜北方言就能體現出內涵豐富的民俗文化。通過陜北方言對這些文化習俗的描述,人們可以看出陜北豐富深邃的民俗文化。陜北民俗文化形式多樣,如陜北剪紙、民間音樂、民間舞蹈(安塞腰鼓)和曲藝(道情、快書)等藝術形式,而陜北民歌(信天游)是其中最主要的內容。
陜北民歌藝術形式獨特,曲調高亢悠揚,內容樸實無華,感情真摯熱烈。陜北人都喜歡在勞動的過程中唱一曲信天游來緩解身體的疲勞,表達內心的真情實感。陜北民歌運用了原汁原味的陜北方言,自然無矯飾,使其顯示出特有的魅力,散發著濃厚的黃土高原氣息,它是一枝根植于黃土地上的奇葩,展示的是山丹丹花一樣的自然美。
大量方言的運用,使得陜北民歌淳樸自然、感情濃郁而又帶有濃厚的地域民俗文化特征。陜北人民在信天游中表達著他們的真情實感和喜怒哀樂,表現了他們對理想的追求、對生活的期盼和對愛情的渴望。高建群在小說中大量采用信天游,正是陜北人民率真、質樸的性格最真實的表達,他們在一首首婉轉悠長的“信天游”里寄托了生活的理想和內心的情感。在小說《最后一個匈奴》中,高建群用優美的信天游贊美了楊蛾子這個女性:“五谷子里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呦就數蘭花花好”“三妹子好來實在是個好,走起路來好像水上漂”。就是這樣好的陜北女子卻命運多舛,和她私定終身的紅軍團長離開后再無音信,而她將終身的思念和牽掛都化作了信天游:
前溝的糜子后溝的谷,哪達兒想起哪達兒哭。白日里想你飯不吃,到夜晚想你偷偷哭。白日里想你認不上針,到夜晚想你吹不謝燈。前半夜想你不吹燈,后半夜想你翻不轉身……
信天游承載著陜北人民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展現了陜北地區獨特的民俗文化。高建群在小說中大量采用信天游,體現了他對陜北的熱愛和贊美,對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深切同情。在《最后一個匈奴》《六六鎮》等小說中,信天游的大段引用,體現了陜北人民敢愛敢恨的性格特征,如“半夜里起來黎明走,哥哥就像個偷吃狗”“三十里明沙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瞧妹妹”“手提上羊肉懷里揣上糕,三十里路上把妹妹瞧”……
陜北民歌使用了大量方言土語,充滿了濃重的生活氣息和思想情感,如麻達、想跟、難活等,還大量使用了疊詞,如“清水水玻璃隔窗子照,滿口口白牙對著哥哥笑”,疊詞使陜北民歌更富有音樂感和節奏感,增強了藝術感染力。這些陜北方言的運用,強烈地增強了陜北民歌的表現力,使其更具民俗文化魅力。而民俗一旦形成,就成為規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同時也是民眾習得、傳承和積累文化創造成果的一種重要方式。這些民俗文化的描寫,也使高建群的小說具有了鮮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和鄉土氣息。
四、結語
方言是一個地區人們獨特的生活方式的體現,也是性格心理地域文化的載體,它的發展變化都會深深打上民俗文化的烙印。陜北方言貫穿于陜北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是陜北人生活、勞動以及傳達情感的重要工具。高建群在小說中,大量采用陜北方言來塑造人物形象,通過方言來揭示豐富多彩的陜北民俗文化。對陜北人民生活習慣的多層面展現,透射出陜北民俗文化耀眼的光芒,也使得高建群的陜北小說具有了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西安航空學院人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基于高建群小說方言中的陜西地域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6JK139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