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華
愛倫·坡的《莫格街謀殺案》把空間建構與推理內容巧妙地結合起來,通過對地理空間、時空空間和文本空間的建構打造了不同層面的多重藝術空間,這種特殊的敘事模式強化了偵探小說的娛樂性,這三層空間的融合使讀者在閱讀中形成了自己的心理空間,一方面滿足了讀者主動參與其中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又極大地挑戰了讀者的智慧,最大程度地提升了閱讀體驗。
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是西方公認的偵探小說鼻祖,他于1841年創作的《莫格街謀殺案》成為世界上第一篇現代偵探小說。嚴格意義上講,《莫格街謀殺案》奠定了作為小說“次文類”的現代偵探小說之基石。他創作的五部經典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金甲蟲》《失竊的信》《泄密的心》《你就是兇手》奠定了后世偵探小說的基本模型,深遠地影響了后來的偵探小說家。為了紀念愛倫·坡在偵探小說領域做出的開創性貢獻,美國偵探小說家協會于1946年設立了“愛倫·坡大獎”,對后來偵探小說創作的佼佼者給予肯定和鼓勵。而該協會通過讀者投票發現,愛倫·坡及其作品依然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可見愛倫·坡作品的寫作風格和敘事技巧具有恒久的藝術魅力。本文從加布里爾·佐倫的空間敘事角度入手,分析其第一篇現代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中的空間敘事藝術。
一、空間敘事
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時間與空間,因此人類的認知也存在兩個維度,文學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存在于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羅曼·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實際上擁有兩個維度,在一個維度中所有層次的總體貯存同時展開,在第二個維度中各部分相繼展開”。雖然長期以來文學中的時間層面存在絕對的優先權,但隨著文學理論的深入發展,文學中的空間維度越來越受到重視。
約瑟夫·弗蘭克的《現代小說的空間形式》指出,傳統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線性結構逐漸被共時的、并置的空間化敘事所取代,他率先提出了小說空間形式理論,開創了文學研究的新范式,使空間敘事開始真正進入文學批評的領域。加布里爾·佐倫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1984)中說,空間不是一個物理的實質的靜止物,而是一種建構互動的過程,文學作品中的空間就是作者建構、讀者互動參與的動態過程,同時他提出了敘事空間包含的三個層次:地理空間、時空空間和文本空間,并且每一種空間都有自己的敘事模式。地理空間既可以是真實存在的實質地理空間,如城鎮村落,也可以是抽象空間形式,如現實和夢境。地理空間的敘事模式往往是直接描述或者通過人物回憶和對話。時空空間由事件和運動構成,既指敘述的內容在文本中相互聯系構成的空間關系,也表示作者可以控制和支配空間的存在和發展。其中最重要的是文本空間,這是文本本身表現出來的空間形式。首先,作者自身語言的選擇性決定了空間的建構和描述是否清晰;其次,語言的使用及其承載的信息在敘述過程中的順序會影響空間的發展和變化;最后,文本的視角也會影響敘事中空間的重構,超越文本虛構空間的“彼在”與囿于文本虛構空間的“此在”會形成不同的關注點,兩者在敘述過程中可以相互轉化,但不同的聚焦會產生不同的空間效果。
現代小說的空間敘事中,空間不再僅僅是事件發生的場所或人物活動的背景,空間本身參與作品的建構,成為故事的結構,作者大多將空間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利用空間來更好地表現時間或巧構故事。由于愛倫·坡的偵探小說大多是短篇小說,所以空間敘事手法比較隱秘和巧妙,形式更加多樣,尤其是文本空間的使用,營造了獨特的心理空間,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時間敘事結構,實現了敘事的空間化與讀者的主動參與。
二、《莫格街謀殺案》中的空間敘事
愛倫·坡的第一篇偵探小說《摩格街謀殺案》中的空間敘事包含三個層次:地理空間、時空空間和文本空間。筆者從這三方面入手分析存在于不同層面的多重藝術空間,探討其中蘊含的空間敘事魅力。
(一)地理空間
《莫格街謀殺案》中的地理空間比較重要的有兩個:一是杜賓與“我”居住的環境,二是莫格街被害母女萊斯巴尼的起居室,這二者都是客觀的地理環境。文中“我”和杜賓居住在市郊一幢地處偏僻、年久失修的舊宅,這個居住所也是杜賓邏輯分析、偵破案情的地方。這個空間最大的特點就是封閉黑暗,“我”和杜賓對外界一切隔絕,在白天也關上所有百葉窗,點上蠟燭,開始讀各種古舊的書籍,故意營造黑暗幽魅的氛圍。而這個幽暗封閉的空間襯托出了杜賓的性格和形象,“杜賓生活在黑暗的靈知世界里,以一種神秘的認知方式,接近真理、了解靈魂、把握世界以及親近生命”,可見,杜賓是一個有靈知精神的人。同時,這個空間是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它獨立于喧囂和繁華的市郊,它象征著杜賓是一個與眾不同、個性十足的人,同時空間所擁有的寧靜適合人沉思,發揮想象力,正如作者所說:豐富的想象能力和切實的分析能力,在他身上奇妙地結合起來。
對于“莫格街謀殺案”這起案件,作者將空間設定在莫格街的一幢房子里,將作案現場具體到萊斯巴尼母女的臥室,謀殺現場慘不忍睹,被害者血肉模糊,這種強烈的感官刺激使得讀者被深深吸引和主動代入。同時,作者又留下各種懸疑之處,案情撲朔迷離,錯綜復雜,兇手聲音模糊不清,眾說紛紜,尤其是案發現場門窗緊閉,兇手如何進出成為本案最大的疑點,由此開啟了偵探小說“密室作案”之濫觴。這個凌亂不堪又慘不忍睹的臥室成為一個封閉的疑點重重的空間,也是全文的核心場所。
密室空間相對狹小緊閉,一方面便于作者對封閉的空間進行詳細描寫,營造緊張恐怖的氛圍,進而找出所有的線索,游刃有余地破解疑點;另一方面能夠使讀者的閱讀感受集中,思維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展開,順著作者的筆游走,擺脫其他外界因素的干擾,經歷各種不同的閱讀感受,形成自己的心理空間。
(二)時空空間
第一人稱敘述是愛倫·坡偵探小說中一個顯著的特征。“我”在各個不同的偵探小說中功能是不一樣的。《莫格街謀殺案》中也運用了第一人稱“我”,在文中“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但也是一個故事中的人。《莫格街謀殺案》中的時空空間主要體現在杜賓和“我”視角的交錯,從而形成了兩層時空空間。文中的杜賓是一位分析推理能力和想象力都超強的天才,他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冷峻的性格,是一位感性與理性統一的人。而他的伙伴“我”是故事的敘述者,是杜賓不可或缺的人物。“我”既是旁觀者又是敘述者,雖與杜賓一起行動,卻不能發現謎案的關鍵線索,因為自己智力平平。雖然“我”不能與杜賓相比,可是“我”的誠實和木訥更襯托了杜賓的超凡才能。“我”在案件中不時向杜賓提出一些問題,既為讀者解答了部分疑惑,滿足讀者部分閱讀期待,又保留懸念,吸引讀者一步步往下閱讀。
文本為讀者營造的時空空間是“我”提供的,是通過“我”的視角刻畫出來的,按照偵探小說的順序“罪案—偵查—解密—破案”一步一步,形成了文本的時空空間。但是“我”的洞察力和分析力總是滯后于杜賓,杜賓早已經洞察一切,胸有成竹,但又對一切絕口不提,由此形成了超出了敘述者“我”的另一個時空空間,這個時空空間需要依賴讀者的閱讀體驗,共同參與建構。例如:
我說過這位朋友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而且我對這些怪念頭一向聽之任之——因為在英文里找不出合適的同義詞。他的性格就是這樣,根本不跟我討論這起謀殺案。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突然問我,在命案現場有沒有看到什么特別情況。
杜賓在偵查過案發現場各種細節后,依靠他細致的觀察力和強大的推理能力,已經十拿九穩地掌握了證據,而智力平平的“我”沒有任何發現,依照敘述者的線索,故事進展到這里似乎已經毫無頭緒,這是敘述者建構的第一層時空空間。杜賓早已經發現了線索,卻故意按下不提,敘述者“我”和讀者都茫然不知,第二天中午,杜賓突然問“我”,峰回路轉,疑點似乎有了轉機,促使讀者激發興趣,至此杜賓真正出場發揮自身作用,以他的視角切入案件謎團,一切均水落石出,超越敘述者“我”從而建構了另一層時空空間,這一層時空空間是需要讀者發揮想象力,超出敘述者視角,進行自由想象和大膽猜測的。這樣形成的時空空間,便于讀者不自覺地在自身的心理空間自由出入于不同的視角,扮演不同的文本角色。
(三)文本空間
文本空間是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形成的心理空間,需要充分發揮想象力去主觀參與。在作者精心設計下,讀者會在腦海中形成一個或者多個無形的空間。推理小說讓讀者了解所有的線索,同時讓這些線索變得朦朧含糊,錯綜復雜,甚至互相矛盾。
首先,作者自身語言的選擇性決定了空間的建構和描述是否清晰。愛倫·坡在《莫格街謀殺案》中充分意識到空間建構對讀者在感知上會產生何種效果,其小說最早出現了文本空間敘事的雛形。萊斯巴尼母女被殺害時,室外有很多鄰居,只能聽見呼喊聲、尖叫聲和“兩三個人粗聲粗氣的憤怒爭吵聲,聲音是從樓上傳下來的”,這種聲音的不確切性和模糊性,足以引發讀者無窮的想象,形成自己的閱讀期待。而母女被殺害后,鄰居的國籍都不同,但是他們的證言都顯示其中一個嘶啞的聲音是法國人發出來的,對另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卻眾說紛紜。例如,警察認為它是西班牙語,不懂意大利語的銀匠聽音調認為它可能是意大利語,不懂法語的餐館老板確信它是法語……總之,證人之間各執己見并推翻他人證詞。這些模糊不完整又有些自相矛盾的信息片段都是愛倫·坡刻意營造的空間層次,故事似乎在任意一個文本空間內展開都是合理的,這就給讀者留下了想象和猜測的空間。作者故意搭建各種錯綜復雜的文本空間,任由讀者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或猜證,營造屬于讀者的獨特心理空間,并將隨著作者構建的文本空間不停地發生偏離、修正和變化,尤其是在最后案情水落石出,兇手竟然是一只大猩猩,那么它發出的聲音根本不是人類的聲音,即以上所有證人的猜測全部錯誤。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一種聲音會有如此不同的“國籍”判斷,故事的張力凹凸跌宕,更凸顯了令人震撼的結局力量。
其次,語言的使用及其承載的信息在敘述過程中的順序會影響空間的發展和變化。這一點在《莫格街謀殺案》中的體現可以從它作為第一篇現代偵探小說的特質分析。偵探推理小說,是西方通俗文學的一種體裁,以案件的發生、偵破的過程和涉及案情的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具備“罪案—偵查—解謎—破案”的模式。因此,偵探小說本身是以倒敘的敘事方式來講一件順序發生的事情。這樣在讀者心目中形成的文本空間就是已知的事件,讀者會抱著緊張、好奇的心情,去探尋事情的原因和最終的結果。因此,偵探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是解謎,愛倫·坡擅長制造緊張而錯綜復雜的情節,將故事推向一個入墜云霧中的高潮,在最后部分讓聰慧超人的杜賓有條不紊地為廣大讀者解謎。這是所有偵探小說的情節套路,而愛倫·坡在第一篇偵探小說中已經奠定了基礎。
最后,文本的視角也會影響敘事中空間的重構。敘述視角的轉換可以營造出不同的文本空間,帶給讀者不同的閱讀感受和心理空間。《莫格街謀殺案》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密室殺人,但囿于偵探小說的特質,每個人都只看見了作案后的現場,無法親歷作案時的情景,無論是“我”、杜賓還是鄰居都是有限視角,七八位鄰居只能聽見作案時的聲音以及看見案殺現場凌亂不堪的場景,而“我”和杜賓更是只能從報紙上得到書面信息。那么,如何向讀者再現緊張恐怖刺激的密室殺人作案現場情節呢?從敘事角度講必須轉換敘述視角,即依賴另一個對案發現場全知全能的視角,愛倫·坡精心安排了另一位見證者,即大猩猩的主人水手,他為了追趕獸性發作的大猩猩,一路跑到了萊斯巴尼太太的房子下并爬上了避雷針,透過窗戶親見了大猩猩如何殘忍地殺害母女二人。有限視角形成的文本空間和全知視角形成的文本空間在文中形成了兩個互相補充的文本空間,使讀者能夠在閱讀中將所有的片段信息拼接起來。通過水手的所見所感講述出來,既顯得真實可信,也解答了讀者的內心疑惑,滿足了其好奇心和緊張感。
三、結語
愛倫·坡的《莫格街謀殺案》把空間建構與推理內容巧妙地結合起來,通過對地理空間、時空空間和文本空間的建構打造了不同層面的多重藝術空間,這種特殊的敘事模式強化了偵探小說的娛樂性。這三層空間的融合使讀者在閱讀中形成了自己的心理空間,一方面滿足了讀者主動參與其中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又極大地挑戰了讀者的智慧,最大程度地提升了閱讀體驗。《莫格街謀殺案》不僅具有偵探推理小說所具有的通俗性和娛樂性,還具有豐富的藝術魅力和強烈的美學效果。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