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杰的詩

CHEN REN JIE

陳人杰的詩

CHEN REN JIE

西藏的石頭

這石頭里有流水、云朵

和蒼茫的群山，有馬匹、卷刃、霹靂

和格薩爾王的精魂

你既然沉默，我也無需開口

在深深的遺忘里

綠葉從來不把身世交付

碑銘從不替你作出思索

只有深邃如眸子的星光

這高原之心告訴我，你曾高高地飛翔

拉薩河

底下的河水貼著俗世

天上的云彩帶著信仰

無主見的風和一團團旅人

在中間吹來蕩去

戈 壁

茫茫戈壁需要一個人作答

重鑄綠洲需要水和信仰

換一種活法就是石頭的活法

就是鷹的活法

就是把遠古、遐想織進星的光環里

就是活著要像死去那樣無聲遼闊

一團火焰是一莖草在奔馳

一顆心臟是一粒沙攜帶著

不被瓦解的夢想

煎熬和榮光歸于渺小的人生

雪那么白

雪那么白，那么無辜

痛苦的羽翼，總能準確地找到大地

風一吹再吹，它的小腳丫總是那么孤立無助

它想回到天上，但這已是命運中

迷失的、難以掌控的、取消了邊界和自己的飛絮

對于真相，它已無能為力

對于信仰，它是純粹的，想象之物

閃電將草莖照亮

人到中年，暮色四合

一個人的沉默正是黑暗在沉默

一顆心的融化正是一朵雪花在融化

突然，血液穿過痛的神經，閃電將草莖照亮

我看見密密麻麻的沙子，這愛的沙子，抓不住的沙子

一只螞蟻正側身爬上草葉

它微小的努力，讓草原晃了一下

雪山總在遠處召喚

多少年了，生活潦潦草草，在天空不留任何痕跡

多少年了，掌紋接不住任何雨水

生死真實，哭泣無聲，蒼老不需要粉飾

但雪山總在遠處召喚，大海總在心頭喧響

仿佛你才是我的秘密心臟，腳步連著心跳，血液牽動星光

西藏的雪

在西藏，在一朵雪花的光里

星星曾有過片刻依偎

在西藏，在一個女孩的笑容里

鳥兒曾有過最優美的飛翔

那是在廣闊的天空下

愛情明亮，人類奔放

幸福拍動金色翅膀

而詩歌，不過是一條閃耀細致光澤的鎖鏈

許多年后，我從自己的手掌里

飲下往事清澈的水滴

雪落在高原上

雪落在高原上

開發的合同正在談成

真理大白天下

我們已不需要星星的奶頭喂養

新城落成

原野漸漸后退

羊群陷入深深惶恐

雪原這白色的藥片化療著夢魘

我愿意把心中的旋渦送你

雨來了，水漲了

拉薩河像不羈的巨獸，咆哮著

要把兩岸帶走，要把冰巖間

滯留不散的光陰帶走

如果我能掀起層層浪花

如果我能了悟今生

如果胸中塊壘突然松動，一顆

崩缺的心懂得了疲倦

浪跡天涯的人，如果你不是

被風暴寵愛的另一條河流

我愿意把心中的旋渦送你

臉

當我活著的時候

我不知道我的臉是什么

我只是替鏡子收留它

這有多么悲傷

而悲傷是否就是你給的獎賞

當我睡著的時候

我不知道我的臉是什么

醒來乍見

我只是你眼中的臉

借著它，我又活了一回

當我躺在你身邊

我不知道誰是誰的臉

也不知道是誰

不知不覺地摘掉了它

讓黑夜替下白晝

讓愛還原真實

在一群羊中間

在一群羊中間

比在一群人中間好

一群人，謾罵、誹謗、怨懟

一群羊，溫順、憐憫

即使驚慌，也使用嬰兒的言語

在一群羊中間

小草被賦予愛

風霜雨雪都是營養

我從那里學到的是

鞭兒和柔情

還有像戀人一般偎依的時光

在一群羊中間

即使不懂方言也能理解

最勇敢的頭羊舔了舔我的憂傷

不需要祈禱也能看見

小羊吸吮著雪山流泉

在一群羊中間

我不愿看到受傷、遺棄、失蹤

愿大地沒有敵人

世界不需要牧羊人

扎日神山

清風吹著祖國

落日照著印度

拄著拐杖轉山的人

心中是沒有國籍的雪

多么好

月亮多么高

多么好

流水那么低

格桑花開在神山下

無用的事物是那么重要

塵 埃

塵埃建造著心臟

萬物睡眠

空曠的家園

風把大地吹了一遍

山巒、星芒、胸襟

都是塵埃

所以，我的快樂

和塵埃的快樂

是一樣的

微不足道的快樂

視而不見的快樂

大 海

大海使人脆弱，沉湎往昔

忘記遼闊、深邃的本質

多少年了，它不管我心頭翻滾的波濤

只躲在遠方閱讀人世

想象比天空高遠

但解決愛和恨的，仍是簡單的生死

多久了，海岸、島嶼、白帆、沙鷗……

用不同的蹄子在我皮膚上奔跑

沒有死掉的淚水變成了沙粒

女兒正用它壘寶塔

而時間在追逐國家的云煙，海浪涌來

要做這寶塔里旋轉的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