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秋歸
莊子“物化”意象與心靈境界
◎彭秋歸
莊子的“物化”觀念意蘊豐富,其旨趣在于呈現(xiàn)心靈的自由境界。在蝴蝶夢中,莊周與蝴蝶化為彼此,進入不同之物的切身體驗,使物(蝴蝶)與我(莊周)之間的界限被打通。物我界限的一時消解,啟示著人對自我意識、對形體生死的重新思考。就此,由分別心轉(zhuǎn)為無分別心,由對待之心轉(zhuǎn)為因順之心,由私心轉(zhuǎn)為天心,由成心轉(zhuǎn)為真心,從而完成心靈的轉(zhuǎn)化,由大夢到大覺,顯出一條通向自由的精神出路。
一般看來,儒家入世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道家出世并主張個人清靜無為。然而背后的實指,有時并不這么簡單。老莊皆不是避世者,他們洞察到人之為人的種種負累,從而始終對世人投以最赤誠的關(guān)懷,不斷立說宣教,期冀消弭世間憂患。當然,他們的方式與其他各家各派截然不同,甚至呈現(xiàn)“吊詭”“荒唐”的面目,讓人誤解。尤其是莊子,雖“與世俗處”,但“不遣是非”;雖身在世俗,與世俗打交道,卻心靈超俗。這種超然的心態(tài)主要源自于天下事物與自我身心關(guān)系轉(zhuǎn)換時而形成的自由境界。莊子心靈的自由,突破了生理的界限,呈現(xiàn)于“物化”意象當中,其審美和哲理意蘊至今仍有重要價值。
莊子有一“蝴蝶夢”,大家耳熟能詳。“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齊物論》)
此段語頗雋永,富含文學審美意趣。在夢中,莊周變身蝴蝶,翩翩飛舞,悠游自在,不知有莊周。忽然間夢醒,發(fā)現(xiàn)自己分明還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化為莊周?當然,兩者本身必有區(qū)分和界限。這種轉(zhuǎn)化就是“物化”。如果我們深入一步看,這個故事最終結(jié)穴于“物化”一詞,使得“蝴蝶夢”別有深意,在莊子視野中,夢與覺有更為宏大和深刻的象征價值,因而也更引人入勝和予人啟示。
回到“蝴蝶夢”的最后兩句,“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物化”一詞忽然而至,頗為費解,試看《莊子》全書其他相關(guān)點。例如,《莊子?至樂》篇云“萬物皆化”;《莊子?天地》篇云“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這些地方主要指萬物的自然變化,尤指物理上的變化。而《莊子?寓言》篇所說的,“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則主要表明萬物有萬形,每一物表現(xiàn)為一種特定的存在形式;萬形有萬化,每一物又都處在變化的一環(huán)中。即使是以五百歲為春、以五百歲為秋的神龜,抑或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其壽命猶有竟時,也要化為他物。人乃萬物之一,既與他物有別,但形軀之身又終不免一亡,亡亦難逃化為他物的命運。
“物化”于人來說即是形之生死,這本來是萬物遷流中一自然規(guī)律。然而在生死問題上,世人通常看不透。我們秉承智識,認識到“我”的存在,固執(zhí)于“我”,既執(zhí)形我,又執(zhí)智我。執(zhí)我之形,悅生惡死,執(zhí)我之智,己是人非。“我”既與萬物相為對待,又與他人各持立場。執(zhí)形軀之身,乃“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齊物論》)執(zhí)神智之心,“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莊子?齊物論》)人與物、人與人判然有分是為實情,然常人膠著此處,以我為中心,與他物間樹起森嚴壁壘,如井底之蛙只知一孔之天,不知天外有天;只知此生壽命,不知死亦又生。物化之理,常人不覺,然則圣人如何?
《莊子?刻意》篇中有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莊子?天道》篇又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圣人知形存乃天地之所委,形滅乃天地之所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莊子?齊物論》)生死之轉(zhuǎn),只不過是物物遷化,皆冥合自然之道。既已明白此番道理,生死尚且看淡,則世俗利害關(guān)系又何足掛齒。因此圣人以虛靜恬淡寂漠無為之心觀生死利害,這個心不是一己之私心,而是“照之于天”之天心,有如《莊子?至樂》篇所講:“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把“我”納入“物化”之流中,透徹“我”不過其一也,則“我”就不會自執(zhí)己形,自恃己智,形不會為“我”所有,智不會為“我”所用。
圣人以開放通達虛靜之心忘形忘德,無己、無功、無名,以物觀物;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圣人對生死之兩極、是非之異端皆不作爭辯,以自然之分際調(diào)和之,因順萬物之變化無極,故而能窮其一生,悠游自在,安適于本然之生死是非,暢達于無窮之境域,寓居于無窮之境域。
“物化”有萬物變化和生死轉(zhuǎn)化之義,上文已略作分析。在蝴蝶夢中,“物化”無疑是莊子言說的落腳點。關(guān)于這點,成玄英有言:“故知生死往來,物理之變化也。”陳鼓應(yīng)先生解為:“物我界限消解,萬物融化為一”,誠然如此,從物化本身和夢覺關(guān)系兩方面亦可以探討之。
莊子說“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周與蝴蝶在現(xiàn)實中是為二物,必有分別,“物我的界限”、“萬物的不一”構(gòu)成了“物化”的起點和條件,沒有不同無需轉(zhuǎn)化,沒有區(qū)別不能轉(zhuǎn)化。那么人通過何種方式破除物我的界限呢?圣人無我,故能以物觀物;而一般人等,心中橫亙一個“我”,以“我”觀物,物只是“我”視野中的物,而不是物本身。因此莊子提出了“坐忘”“心齋”等功夫進路以期達到齊物我之境,“我”一喪,成心立除,真心朗現(xiàn),則能觀照各物之本然,即“發(fā)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莊子?庚桑楚》)此其一。
其二,由于夢的特殊性,通過夢可以暫時消解物我的界限。現(xiàn)實意義上的人和蝴蝶,不能互變,而夢提供了這種可能。人借夢以逃離自身,進入他物,感通他物之所感,暢達他物之情實。就像莊周之夢為蝴蝶,“不知周也”,莊周在夢中已不知有莊周,“我”即被物化為蝴蝶,“我”即被遺忘。“自喻適志與”,莊周此時作為蝴蝶,已經(jīng)體驗到蝴蝶之本然,蝴蝶的體驗、觀察都來自蝴蝶自身的視角,不再是莊周眼中的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通過夢的途徑,周與蝴蝶化為彼此,體驗到他物之本來面目,從而使我(莊周)與物(蝴蝶)之間的界限被打通了、被消解了。一旦從夢中覺醒,這種體驗即告中斷,莊周又回到莊周的意識中。
在“蝴蝶夢”中,夢覺之淡入化出為我們理解“物化”提供了一個最好的意象。覺時物我兩分,夢時物我兩化。“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物我兩分是為現(xiàn)狀,要想泯合其截然對立之勢就只能落到心之意識上。如囿于自我之成心,從我觀萬物,拘泥物我之分際,則不能跳出“形軀的我”、“是非的我”之樊籠,因而不能通達死亡、理解他物。唯在夢之片刻,化為他物,物我轉(zhuǎn)化,心靈之枷鎖頓時消逝,世界因而無限打開。
美國學者愛蓮心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即“心靈轉(zhuǎn)化”。他認為:“最好把心靈轉(zhuǎn)化比作個人覺悟水平的改變。他是一種一個人經(jīng)歷的改變個性和看法的經(jīng)驗。在轉(zhuǎn)化前后,人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這并不是某一特殊信仰或觀點的改變,而是使人超越了所有的觀點的改變。”“物化”最終也就是視角的轉(zhuǎn)變、心靈的轉(zhuǎn)變,在轉(zhuǎn)變之際覺察到物物之不同,即萬物的殊異性,但物物之不同,又可以通過轉(zhuǎn)化而相通、相蘊和相容,從而打通萬有存在之隔閡,從而進入宇宙一體、萬物齊一、物我平等之開放境界。
這種心靈態(tài)度的轉(zhuǎn)化正為莊子所期于世人。由分別心轉(zhuǎn)為無分別心,由對待之心轉(zhuǎn)為因順之心,由成心轉(zhuǎn)為真心,由有為之心轉(zhuǎn)為無為之心,皆為心靈轉(zhuǎn)化應(yīng)有之義。夢的經(jīng)歷即為這種心靈意識的轉(zhuǎn)化提供了一種契機。由夢到覺,由大夢到大覺,意識完成一質(zhì)的轉(zhuǎn)換,依此法門悟得物我均等之義,開放之心靈一旦形成,宛如桶底脫落,物我兩不相礙,“彼是莫得其偶”,乃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
莊子的“物化”觀,投之于今天的時代背景下,依然有深遠意義。這在于我們?nèi)諠u封閉、自傲的心靈,所造成的人情隔膜以及對他物存在的師心自用。狹隘、浮躁、自私、冷漠之空氣到處彌漫,個體人生的迷茫困惑、矛盾糾結(jié)、憂患恐懼隨處可見,物我、人我、身心的關(guān)系緊張而焦灼,信任危機、心理問題、社會矛盾日趨嚴重。而莊子對個體身心之禁錮與困頓、對物我之隔閡與界限,有其透辟的把握和深刻的反思。他在煩憂的生活世界中獨辟蹊徑,開顯出一條通向自由的精神出路,以無限開放的心靈,充分認同他物之存在樣態(tài),體認到物我之相異與轉(zhuǎn)化實屬本然之事,故而任其變化,而我處順安時,從而泯滅生死是非帶來的痛苦,獲得一種自適、自由的精神體驗。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 100026
彭秋歸(1986—),男,湖南婁底人,哲學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編輯,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哲學、社會主義文化建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