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更衣記”

蕭耳

天界的衣裳有何特點？五代人牛嶠的《靈怪錄》說道：“郭翰夏日臥庭中，仰視空中，有人冉冉而下，曰：‘吾織女也。徐視其衣，并無縫。翰問之，謂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于是我們明白，原來仙女們穿的衣服完全是織出來的，不用裁也不用縫。故有成語—天衣無縫。現(xiàn)在所謂一體成型的無縫針成衣，大抵就是古人這般構(gòu)想。

天上的貴婦們，像王母娘娘、上元夫人之儔，身著渾然一體、精美華貴的衣裳在瓊林瑤圃中漫行，雍容婀娜的體態(tài)可由我們?nèi)我庀胂蟆．?dāng)然，那些云錦天衣可不是吹口氣就有的，也是天上的女工一針一線織成。因為，天界的社會分工中也有織女。

民間流傳最廣的《天仙配》故事，最后成了一出人間牛郎與天上織女的愛情悲劇。織女，有說她是天之貴女，如《荊楚歲時記》：“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雖說是天上的千金小姐，卻奇怪地年年要辛苦織錦，織成美麗不可方物的云錦天衣，像人間的女子服勞役一般，玉指勞損，辛苦寡歡。織女也像替父從軍前“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的花木蘭。后來天帝看她一個人獨(dú)處可憐，就把織女嫁給了河西牽牛郎。但是兩人一結(jié)婚，織女的織錦工作耽誤了，交不出云霧紫綃衣，天帝又怒了，責(zé)令織女回到河?xùn)|，以后夫妻一年只能相會一次。從這傳說的早期版本可以看出，織女的千金小姐身份是很可疑的，感覺她跟人間的女工也差不多。而她巧手織成的云錦天衣，自己是否有資格享用呢？這也難說。

因為流傳年代久遠(yuǎn)，關(guān)于織女的身世便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在此我們姑且認(rèn)為織女在天上無論處于何種地位，都與紡織相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男耕女織，“織女”便也成為符合人間想象的一種身份定位。

細(xì)讀《太平廣記》諸神仙卷，發(fā)現(xiàn)在天上當(dāng)差的仙女大多身著青衣，即便是有名有姓的仙女萼綠華，也是一身青衣，看起來是整齊的模樣。唯少數(shù)地位尊貴的仙女，服飾才有特別的華麗。除上元夫人外，《太平廣記》的女仙中，提到麻姑的服飾也頗華麗。麻姑也是個美貌仙女，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服飾和上元夫人差不多，也是綰著發(fā)髻，鬢絲披垂至腰際，衣服有花紋，卻不是錦緞，也是流光溢彩，不可形容之天衣。

至于上元夫人的衣裳，自是妙不可言。不過，這妙不可言的衣裳還扯出一樁凄美絕頂?shù)墓适拢渲袪可娣查g的一位軍政大佬、一位良家女子。《太平廣記》有《許老翁》二則，就講述無辜的凡人如何為上元夫人的一件衣裳付出生命代價。

故事中的軍政大佬是唐玄宗時劍南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章仇系復(fù)姓），那位良家女子是州府士曹（掌管民政事務(wù)）柳某的妻子李氏，據(jù)說“容色絕代”。章仇派遣李氏的丈夫去新征服的吐番安戎城辦事，可是夫君一去三年，沒有歸來復(fù)命，也不知生死。三年中，這李氏每天緊閉大門，謹(jǐn)慎度日，可見李氏性子并不輕浮。雖有傾城之色，卻是耐得住寂寞的女子。忽然有一天，來了個姓裴的兵曹（州府中掌管兵事的官員）上門拜訪，說是李氏的親戚，李氏并沒有姓裴的親屬，不讓仆人開門。可是來人卻叫得出李氏的小名，還知道她許多娘家人和表親，李氏驚奇之下就讓他進(jìn)屋了。誰料這姿容雅致的男人竟是下凡的仙人。他問李氏丈夫離家多久了，李氏說三年了。裴氏以“三年義絕”為由勸她改嫁。不知不覺中，這佳人李氏不由迷上了姓裴的，真的就跟他過起了日子。

仙人愛佳人，更有凡人糾纏佳人，活寡婦門前是非亦多。接下去的一場將弱女子推向深淵的風(fēng)波，卻是因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而起。這章仇公聽說李氏貌美、空守，也動起了腦筋。大概不只為一窺佳人美貌，或許進(jìn)而有納她為妾之意。作為一方封疆大吏，節(jié)度使大人假借太太之名大張筵席，將蜀中府縣大小官員的夫人們都召來府中后院，李氏自然也在被邀之列。李氏以丈夫未歸相辭，推辭不掉，只得硬著頭皮赴宴。那個時代，有點身份的女子難得出門，又是參加一個重要宴會，自須盛裝出行。可嘆李氏不知道，她是去赴自己的“鴻門宴”。

出門前，李氏精心打扮一番，穿上益都本地盛服—“黃羅銀泥裙，五暈羅銀泥衫子，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子”，照這里的描述，若才女張愛玲畫起李氏“更衣記”的插圖來，應(yīng)該是很漂亮的衣裝吧？可姓裴的看了卻搖頭，這私自下凡來的仙人還嫌李氏的衣服不夠美，嘆惜道：“凡界的衣裳，再華麗也只能這樣了。”他讓自己的童仆回去開箱取衣，吩咐說要取衣箱中第三套衣服。李氏奇怪，為什么不取第一套而是第三套呢？這仙人就說，這第三套衣裳已非世間所有。天上人間打了個來回，須臾便至，拿來的衣服竟是“異香滿室”。至于這天衣到底什么樣兒，故事里并無正面描寫，或許天衣之美難以描述，就像《陌上桑》中的羅敷之美不能言述，只能描述旁人的反應(yīng)。這時候凡界美人李氏見到最美的衣裳，或許只覺驚喜，就像灰姑娘見到水晶鞋一般，腦子就木了，也不去問這華服的來歷。人間的大多數(shù)女子，或許也有這愛美的弱點吧。

另一個客觀原因，那時正是大唐盛世，四方來往頻繁，貿(mào)易交往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奇珍異貨。益州地接吐蕃、南詔，人們也見識過來自波斯、大食乃至大秦等地的舶來品，本地的時尚之風(fēng)也許可直追長安。作為官宦妻室，這李氏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

但李氏不知道這套華服乃天上之衣，更不知道自己這新丈夫是仙人。

因為伊身上的衣服實在太美了，甫一現(xiàn)身，就美得四座皆驚。《許老翁》里寫道：“李既服天衣，貌更殊異。觀者愛之。坐定，夫人令白章仇曰：士曹之妻，容飾絕代。”

節(jié)度使大人很好奇，但也見得其人心思縝密。“章仇徑來入院，戒眾勿起。見李服色，嘆息數(shù)四。乃借帔觀之，則知非人間物。試之水火，亦不焚污。因留詰之。”他斷定李氏身上的衣裳不是人間之物，此際心態(tài)已發(fā)生了變化。似乎將那好色之念暫時放下了，這時的章仇公仿佛是威嚴(yán)的斷案者，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盤問之下，李氏如實交代了原委。這時她的心情一定是驚慌的，預(yù)感到這華服給自己帶來的不是榮耀與美麗，而很可能是災(zāi)禍。節(jié)度使派人到李氏家里，那仙人已經(jīng)不見了。

章仇兼瓊頗費(fèi)周折，找來隱于峨眉山的方士許老翁，追問這套非人間衣裳的來歷。原來這美得不可方物的華服是仙女上元夫人的。那偷偷下凡來娶了李氏的神仙，正是上元夫人的衣庫官。他俗情未盡，私自下凡人間，偷取上元夫人的衣服，自然要被懲罰，被流放到人間去做某國之主。神仙作孽猶可活，只是放逐人間而已，可是李氏呢？

同一個故事，收入《太平廣記》神仙卷有兩個版本，上述一則出于《仙傳拾遺》，并未交代李氏后來的下落，不知怎么收拾了。且說這章仇兼瓊見到許老翁還不罷休，因為這事情已驚動玄宗皇帝，逼著許老翁去見玄宗。許老翁真的去了長安，玄宗對這天衣之事好奇心大發(fā)，問這問那，又問上元夫人的衣服怎么送還上界。按許老翁指點，將衣裳供于一處清凈之所，等上面派人來取。卻終不見人—“但有旋風(fēng)卷衣入云”，而那許老翁也不見了蹤影。

另一個版本出自《玄怪錄》，滿紙殺氣、戾氣，要?dú)埧岬枚唷３嗦懵惚闶莾蓚€男人為搶奪一個美人大動干戈，最后倒霉的卻是那弱女子。這個版本中，這人間的絕色女子連個姓氏都沒有，只說是崔姓士人之妻，跟著到巴蜀之地做縣尉的丈夫來到成都，不料丈夫到任就死了。章仇兼瓊見崔妻孤苦無靠，也貪其色，將她安置在青城山下一間別墅里，其實是想找機(jī)會日后納她為妾。為了把寡婦弄到手，也是搞轟趴，以夫人名義舉辦宴會，將方圓五百里有頭有臉的女士都請來。不料，這當(dāng)兒崔妻的族舅盧生捷足先登，已納之為妾。又讓她托病不出。章仇公聞訊大怒，派兵包圍了盧生的房子。

這盧生正吃著飯，見墻外都是大兵，亦竟談笑自若，毫不在意。吃完飯，盧生告訴夫人，看來章仇大人的宴會不能不去了。他馬上出去置辦衣服，騎驢出門，徐徐而去。不一會兒，快遞小哥捧著衣箱來了，內(nèi)有“故青裙，白衫子，緋羅縠絹素”，似乎不過是日常素色衣服，卻非人間所有。

她去了節(jié)度使府上。“及尉妻入，光彩繞身，美色傍射，不可正視。坐者皆攝氣，不覺起拜。”可是宴會畢，回去三天后，美人就死了。

原來那盧生也是掌管衣庫的仙人，其主人是太元夫人（不知是否乃上元夫人之訛稱，此處且當(dāng)是同一仙女）。猜想此版本中天上衣庫官偷天衣的心機(jī)，似乎并不純粹是為了美，或許是想以天衣那高不可攀之美，懾退節(jié)度使這凡間濁物的“色心”吧？天地之間兩個好色男人的較量，只是可憐這無辜美人，誤了卿卿性命。這無名氏的遭遇，遠(yuǎn)比莫泊桑《項鏈》里邊小公務(wù)員之妻瑪?shù)贍柕碌拿\(yùn)更驚心動魄。

她只是不知情地穿了不屬于自己的衣服而已，無意間冒瀆了太元夫人，死后就被打入無間獄，即那印度語中的“阿鼻地獄”，地獄最下層。按理說，要在人間作了極重惡業(yè)，犯了罪不可赦的“殺、盜、淫、妄”，才有此下場。可見神仙并無慈悲心。批評漢武帝劉徹有“五宗罪”的尊貴的上元夫人，自己不也是另一個女暴君嗎？這些女神仙之狠，相比《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冷血，似過之而無不及。正應(yīng)了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冷酷仙境”的悲涼意境，這天衣引發(fā)的血案，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了。

兩個版本，一縹緲一兇險，你喜歡哪一個呢？竊以為《仙傳拾遺》版本中的故事，說的是人性的弱點，所謂天衣是無縫的，而人性之中自有種種盲區(qū)，卻也不失為真實的血肉之軀。而第二個版本，卻是直抵人性（神性）之兇殘，人間的壓迫尚且不說，還有神仙來加害。

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是個性格復(fù)雜的人物，在上邊的故事中給人的印象是不但好色且還有心計，在維護(hù)等級秩序時又顯得十分冷酷—在他看來，凡人享用天衣就是僭越。此公在唐朝歷史上也算個狠角色，既是能臣、權(quán)臣，又是個十分有爭議的人物。他雖然有不少政績，卻因舉薦后來引起“安史之亂”的奸臣楊國忠，被認(rèn)為有污點，新舊《唐書》都未予立傳。

據(jù)《元和姓纂》，章仇一姓為齊國公族姜氏之后。《全唐文》韋述所撰《贈東平郡太守章仇府君神道之碑》記載：秦漢之際，有雍王章邯，為漢所并，子孫避居仇山，因號章仇氏，成為草原民族。在北魏時，章仇馥率族人始?xì)w中原，仕至寧南大將軍，徐兗青齊相五州刺史。所以章仇兼瓊身上有種混合著生猛血性的草原貴族氣質(zhì)。至于楊國忠（原名楊釗，玄宗賜名國忠），早年是個混子，卻生得儀表堂堂，其生性流浮，為人狡詐又聰明。他的發(fā)跡也有點像《水滸傳》中趙佶身邊的高俅。楊國忠曾窮困潦倒，混跡市井里巷，后來在章仇手下做幕僚，頗有急智，能舉一反三，做事妥帖，頗得章仇兼瓊的賞識。到了長安，又借著同族堂妹楊貴妃的勢力，在官場上一路躥升，李林甫死后成了宰相。章仇兼瓊跟他幾乎就是把兄弟，他們合成一股政治力量，互相借力，權(quán)傾一時。

《太平廣記》之神仙卷另有一則《章仇兼瓊》，專講他好道求仙的故事。說章仇在西川時，常令左右搜訪道士術(shù)士。發(fā)現(xiàn)有頭戴紗帽手持藜杖四人，常到一處可賒賬的鋪子飲酒，他們酒量很大，每每“皆至數(shù)斗”，談笑之時總是說到御醫(yī)孫思邈。章仇聽得手下報告，就懷疑他們是神仙。有一次，章仇兼瓊只帶幾個隨從，微服探訪，等他上前禮拜，那四人“相顧徐起，唯柴燼四枚，在于坐前”，剛一起身就不見了。因為玄宗熱衷道教神仙，章仇便據(jù)此奏報。玄宗找來孫思邈，才知那四人確是仙人，乃太白酒星。他們“每游人間，處處皆至，尤樂蜀中”。仙人時常來往蜀中，章仇卻也沒能跟他們搭上關(guān)系。他跟玄宗都有求仙問道的嗜好，除了楊國忠，這也是他跟皇帝拉近關(guān)系的門徑。

不過，章仇在四川民間卻是個口碑不錯的人物。譬如，著名的樂山大佛修建時曾數(shù)度停工，章仇拿出自己的官俸作為工程款。他的另一項功績，是在四川興修水利，整治了都江堰。不過，在前述天上之衣的故事背后，想來也有人間霓裳羽衣的故事。章仇兼瓊多年在四川為官，為了跟楊貴妃及楊氏一族套近乎以便親近唐玄宗，也往長安進(jìn)貢了許多的蜀錦蜀繡，楊貴妃姐妹們身上的錦繡衣裳，其中或許就有用章仇貢奉的蜀錦做的。而這些進(jìn)貢的華麗蜀錦，迤邐地流向長安后宮，化作了唐玄宗幃帳邊香軟的枕頭風(fēng)。

回頭再說上元夫人或太元夫人。章仇兼瓊再有威權(quán)，也不能把女仙的衣庫官給辦了。仙人犯了錯，還可以下凡到偏遠(yuǎn)小國，當(dāng)一國之君，節(jié)度使大人奈何不得這種情敵。而錯穿衣的無名氏就慘了，涉及天國的案子章仇管不了，我們也猜不透章仇公在驚聞美人暴死還要下無間獄的下場后，內(nèi)心是否會有一絲憐惜，就像我們猜不透《色·戒》中王佳芝死后易先生的心思一樣。

上元夫人是誰？西王母之女，天真皇之母，任上元之官，統(tǒng)領(lǐng)十方玉女名錄。熱衷神仙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寫過一首《上元夫人》的游仙詩—

上元誰夫人，偏得王母嬌。

嵯峨三角髻，余發(fā)散垂腰。

裘披青毛錦，身著赤霜袍。

手提嬴女兒，閑與鳳吹簫。

眉語兩自笑，忽然隨風(fēng)飄。

太白詩仙浪漫情懷大發(fā)，想象中的上元夫人不啻天上的嬋娟。《太平廣記》有《漢武帝》一則（出《漢武內(nèi)傳》），上元夫人與王母娘娘一先一后出場。七夕夜，先是王母娘娘駕臨漢武帝宮殿，王母又喚來已有四千多年沒見的女兒上元夫人，一起會見求道心切的漢武帝。上元夫人出行排場極為鋪張，行頭亦極為講究—

俄而夫人至，亦聞云中簫鼓之聲。既至，從官文武千余人，并是女子，年皆十八九許。形容明逸，多服青衣，光彩耀目，真靈官也。夫人年可二十余，天姿精耀，靈眸絕朗，服青霜之袍，云彩亂色，非錦非繡，不可名字。

這女仙真是厲害角色，一見漢武帝就大發(fā)雌威，嚴(yán)厲指出漢武帝犯有“五宗罪”：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說得漢武帝無地自容。在這則故事中，相比上元夫人，王母對武帝倒顯得有幾分慈愛之心。王母說上元夫人說武帝之過說得太急切，怕嚇著了武帝，而上元夫人依然言辭鏗鏘。在對待漢武帝能否成仙的問題上，母女倆還爭執(zhí)了一番。看在西王母有些喜愛漢武帝的分上，上元夫人才算讓了步。在規(guī)勸漢武帝如何才能成仙得道這件事上，王母和上元夫人，可謂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將頑劣的漢武帝教導(dǎo)一番后，上元夫人隨王母離去，千乘萬騎，升空而去。

梅蘭芳飾演上元夫人的京劇《上元夫人》，就是根據(jù)這則漢武帝故事，又加上清人《鉤弋宮傳奇》若干情節(jié)衍化而來。這出戲最早是秦腔，梅蘭芳在秦腔基礎(chǔ)上把它改編成一出古裝新戲。梅蘭芳演的上元夫人倒不那么咄咄逼人了，而是在漢武帝面前當(dāng)筵歌舞，回歸為曼妙仙女，這或許也是詩人李白心目中的上元夫人，也符合人們對仙女的想象。上世紀(jì)二十年代，正值最美年華的梅蘭芳扮相美艷脫俗，上元夫人手持拂塵翩然起舞，令觀者傾倒，現(xiàn)在依然可以從同名京劇老電影中一睹梅之風(fēng)華。但這個上元夫人美則美矣，和梅蘭芳另一出新編京劇《天女散花》中的仙女一樣，依然是沒有心的，一個空洞的仙女。

忽然覺得，這上元夫人，有點像則天皇帝美麗任性的女兒太平公主，抑或《紅樓夢》中賈元春與王熙鳳的合體，美貌而兼威儀，伶俐又有膽識。天上的社會中，女仙的權(quán)勢不可小覷，但上元夫人這么有權(quán)有勢的尊貴女性，對人間的姐妹竟沒有絲毫慈悲和憐憫之心，想來是令人失望。

人間的美人兒，在這等高不可攀的貴婦心目中，只是可恥討厭的冒犯者。“你個小賤人，怎么配穿我的衣裳！”且慢，如果僅僅責(zé)怪天上的女仙是那種小心眼兒的毒婦，可能就錯了。

上元夫人或太元夫人的華服需要衣庫官來打理，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件套，真在乎丟了一套？可是，無論天界和凡界，古人的衣服不僅僅是遮體之物，更是體現(xiàn)等級、秩序以及一整套禮制的實物準(zhǔn)則。譬如，日常與祭祀、節(jié)慶的衣裳，從面料、花紋圖案到顏色，都有嚴(yán)格講究。什么官階的人著什么服色，每一品秩的文官武官都有自己規(guī)格的服飾，絕對不能亂穿。自周朝開始，作為禮制的一部分，從王公貴族到士卿百官，已經(jīng)制定出一套完整的服飾制度，當(dāng)時的禮服已是名目繁多。而衣服色彩也按尊卑設(shè)了等級。黃色成為帝王專屬，是從唐高宗時代開始的。也是從隋唐時代開始，“品色衣”制度正式確立起來，大抵以紫、緋、綠、青四色以定官位之高卑，也是始于隋唐。不能穿紫色的人穿了紫色，該穿綠者服了緋衣，都是對權(quán)力與制度的嚴(yán)重冒瀆，弄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男人如此，女人從皇帝的后宮，到朝廷命婦，至民間女子，依據(jù)所在家族、夫君的等級品秩，也有相應(yīng)的女服等級。

在權(quán)力、階級、秩序面前，服飾的審美問題自然退居其次，體面與合適才是最大的問題。想看看唐朝貴族婦女穿衣打扮是什么樣，或許周昉的《簪花仕女圖》是個參考。

穿了太元夫人衣服的人間無名氏三天后就死了，且被打入無間獄，正是文學(xué)對于這一逐漸規(guī)范的“品色衣”制度的現(xiàn)實寫照吧。這天上的秩序，所謂的天條，不過是人間的鏡像與倒影。

《太平廣記》女仙卷有《程偉妻》一則，講到另外一個女仙的“更衣記”，可與前述穿錯衣的故事互為觀照。漢朝期門郎程偉的妻子，是個得道之人。其夫君要隨皇帝出行，為沒有合適的出門衣服而發(fā)愁，程妻寬慰說：“止闕（缺）衣耳，何愁之甚耶？”說話間，兩匹雙絲細(xì)絹就從天而降。用來自上天的雙絲細(xì)絹做成的衣服，不知應(yīng)該算作天衣還是人間之物，這種跨界的思路顯然比較有趣。衣服肯定是按照她老公的官階制作，文中沒有說她老公穿著面料來自上界的衣服是否招惹了麻煩，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程偉妻是由凡人修成仙女的，擅長黃白之術(shù)，丈夫想跟她學(xué)，她卻覺得丈夫的骨相不對，不配得到煉金術(shù)，硬是不肯教他。丈夫逼得緊了，她便“蹶然而死，尸解而去”，干脆跑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古人那些怪力亂神的想象中，有這樣一路另類女權(quán)主義，也是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