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建
“澳大利亞”
漢語的“澳大利亞”是從Australia翻譯來的,其對應的外文有多重含義,許多時候指“澳洲”,那是一片遼闊的區域,包括了澳大利亞大陸、塔斯馬尼亞島、新幾內亞、阿魯群島和拉賈安帕特群島。
然而當“澳大利亞”用來專稱澳洲的最大主權單位時,其全稱則是“澳大利亞聯邦”,即英文的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縮寫為AU。漢語若要簡稱的話,該叫“澳聯邦”或“澳聯”,就像當年簡稱“蘇聯”一樣。后者的英文全稱為Union of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s,也是由介詞短語構成,不同在于所修飾的對象一個是Commonwealth,另一是Union。漢語把它們區分為“聯盟”和“聯邦”,與把United States of America譯成美利堅“合眾國”的用語形成差異。相比之下,漢語的簡稱里,唯有“蘇聯”是大致對應的,“美國”(合眾)、“德國”(聯邦)都有問題,“英國”完全是個錯誤。 所以,如果把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簡為“澳國”同樣不正確?!皣摇痹谟⑽睦锉硎緸镹ation或State。AU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聯邦”。不容忽略的一個重大問題是,近代以來形成的世界體系里,“國家”只是其中一種籠統表述?,F實世界中布滿了多元組成的主權單位,類型繁多,相互有別。如若統統以“吾國”只眼看待,無疑會把彼此都看偏。也就是說,大清以后的中國經歷了從王朝向民國的轉型,也由此被迫開啟向國際體系的融進,但由于長久依附“天朝”慣性,自上而下對于現代的“國家”所指,可謂仍處于從觀念到實踐的探索中。
“澳聯邦”是如何關聯的呢?
首先是領土。現今的澳聯邦在疆域上不但擁有整個澳大利亞大陸,而且包括了塔斯曼尼亞在內的若干大小島嶼,總面積769.2萬平方公里,擁有世界第六大的主權疆域。
其次是殖民區。澳洲大陸先后被許多歐洲強國“發現”和入侵,經過相互爭奪后被大不列顛(UK)于1770年宣布擁有。進入20世紀以后,包括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昆士蘭、塔斯馬尼亞、南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等六個“原始州”在內的各殖民區宣布組成聯邦,具有半獨立性質的《1900年澳大利亞聯邦憲法法令》(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 Constitution Act 1900)獲得英國議會通過。聯邦由以女王為君主的“不列顛帝國”(British empire)統領,后又演變為像加拿大那樣由“不列顛聯邦”(Commonwealth of Nations)所屬的“自治領”,即在君主制意義上仍歸不列顛帝國統領,變為具有自身憲政體制的主權單位。一個多世紀前頒布的聯邦憲法,標志著澳大利亞從不列顛帝國的獨立,卻同時也在法理上留下了作為其殖民地的烙印。直到《1942年威斯敏斯特法令接受法令》之后,澳大利亞連同其他英國自治領才真正“從帝國管制下解放,獲得法理上的完全自治權。”
最后是居民。其中包括原住民、殖民者和新移民?,F今研究表明原住民在澳洲本土居住的歷史已達5萬年以上。他們才是這片土地法理上的真正主人。其中的支脈多樣,分屬不一,主要的自稱包括——
“蓋地蓋爾”(Gadigal),分布于新南威爾士悉尼;
“庫利”(Koori、Koorie),分布于新南威爾士和維多利亞;
“艮納瓦”(Ngunnawal):分布在澳大利亞首都領地及周邊新南威爾士所屬地區;
“古利”(Goorie):昆士蘭東南部及新南威爾士北部部分地區;
“穆爾迪”(Murrdi):昆士蘭西南部及中部;
“穆利”(Murri):昆士蘭其他部分(不使用古利和穆爾迪等特定名稱的地方);
……等等(還有很多,此處暫略。)
可見,除開幾百年前入侵的殖民者和后來遷入的移民外,澳大利亞人口的根基乃是在此世代繁衍的原住民。他們構成了“澳聯邦”的基礎部分。在這意義上,“澳聯邦”意味著擁有現代統一主權的多民族共同體。
新南威爾士/2016年1月20日星期三
“新南威爾士”值得一說。其不但是如今澳聯邦人口最多的州、以首府悉尼著稱,同時也是當年不列顛帝國在澳洲大陸的首個殖民地。為什么叫“新南威爾士”?其中的“威爾士”及其“南”和“新”意涵何在呢?
“新南威爾士”的英文是New South Wales。其中的方位詞和形容詞都是對Wales——威爾士的修飾。威爾士位于不列顛島的西南部,作為王國的歷史比英格蘭還要悠久。但在遭到后者吞并后,逐漸“隱姓埋名”,成為了如今UK——即“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及北愛爾蘭”當中不大起眼的四構成國之一。
1770年,庫克船長闖入澳洲東海岸,以“威爾士”為之命名,并在前面冠以“新”字,從而創造出威爾士“本尊”的異邦幻象,一個身處遠方的殖民化“異體”。類似的舉措在殖民主義盛行的年代屢見不鮮,比如北美的“新英格蘭”、“新約克”(紐約)以及大洋洲的“新西蘭”等等。
再后來,“新威爾士”的名稱里增加了表示方位的“南”字,原先指涉的面積也逐漸縮小,演變為現在的“新南威爾士”。
原住民“故事”
步行穿越悉尼大橋是件值得的事。
感謝Linda的提示,上周我終于實現了這一愿望,不但從北悉尼這邊步行走過這座號稱世界單孔大橋之最的建筑,參觀了建在橋頭堡上的博物館,還在通往悉尼歌劇院的“卡希爾快道”(Cahill Expressway)上遭遇了悉尼灣的原住民歷史——一排面對大橋與劇院遠景的玻璃展框,里面裝放著展現原住民記憶的本土故事。
故事以英文呈現,記錄了土著人有關悉尼灣的古老神話:博拉貝拉(Boora Birra)。圖片上部是神話標題,下面則赫然印著彰顯權利的詞組:Cadigal country。Cadigal也拼為Gadigal,是一支本地原住族群的稱謂,譯成漢文,就是“土民之國”,或“蓋地蓋爾人的祖地”。endprint
博拉貝拉神話講述了一個年代悠久且意味深長的故事。遠在殖民者到來的很久很久以前,這片土地的名稱叫波拉比拉(Boora Birra),由海神帕拉多威(Parra Doowee)庇護。人們與神靈共處,過著平靜美好的日子。母親們培育孩子,要她/他把辛勤勞作及敬畏神靈的美德世代傳承。不幸由于受到邪惡影響,好逸惡勞的惡習漸漸蔓延,貪圖享樂人不僅拋棄古老傳統,還用暴力將海神衛士殘忍殺害,演變成無法無天的墮落之眾。
海神帕拉多威對此憤怒不已。它呼風喚雨,引發天崩地裂,用巨浪將犯下惡行的暴徒淹沒,告誡民眾把過錯變為良師,回歸正道,遵循海的法則。劫后余生的人們聽從了海神的勸告,于是重獲新生。
我用相機把記載這則神話的展框拍下來,用漢語譯出了上述大意。此刻,越過神話積淀的古老內容再向遠處的悉尼大橋和歌劇院望去,我感到彼此的交錯意味深長。
卡希爾快道長達幾百米,彎彎曲曲地將大橋與歌劇院景區相連??斓篮痛髽蚨计鸬娇缭娇臻g的功能,不過與大橋對地理空間的連接相比,卡希爾快道卻因有了對原住民故事的承載而使已幾乎逝去的世代再度關聯。
那天,我站在快捷道上閱讀博拉貝拉神話時,周圍空無一人,悉尼港沐浴在傍晚的日光里,靜靜的,如沉睡一般。我對能在這里與Boora Birra的故事相遇事前毫不知曉,若不是要停下來拍幾張悉尼歌劇院照片的話,也就與之失之交臂了。
回來后我上網查尋,又在有關悉尼原住民文化的網頁上見到了Boora Birra神話的其他版本。有意思的是,盡管在我看來這神話已通過卡希爾快道的展窗,在悉尼港占有了一席顯耀位置,但仍有如今的原住民后代對此不滿,覺得展窗效果不理想,于是在網上將神話全文登載出來,期望更多的人看到并且記住。
“澳大利亞日”
1月26日,這個被漢語稱為“國慶節”的日子終于到了。其實它的英語名稱只是Australia Day,直譯的話,應該叫“澳大利亞日”。既然如此,其又為何被理解為“國慶”的呢?
通過查詢,你可見到各式各樣的不同解答。
在由多家機構聯合創建并以“慶祝澳大利亞日”(Celebrate Australia Day)為名的網站上,組織者聲稱慶祝這一特別日子有著重要意義,那就是激發人們的國家自豪感和民族精神,從而使國民生活獲得提升。其中使用的核心詞是Nation,在近代以來的漢語里該詞通常被譯為“國家”。我想這一天的“國慶”含義大概即是由nation一詞派生而來。值得注意的是,在緊接其后的表述里,組織者還提到了另外一組區域名詞:local,state和 territory。其中的第一和第三相當于漢語的“當地”和“領土”,中間一個則該對應為“邦”,也即是“聯邦政府”里的核心詞之一,而不是漢語里古今相傳、由中央王朝派任流官的“州”。不過這不是此處要討論的重點。需要關注的是,表述者把nation與local、state及territory連接起來的意圖是什么呢?看來是要突出“澳大利亞日”或許能將多元構建為一體的凝聚功能,也就是邁向合眾為一的“澳聯邦”。
而在與該網站關連的Face Book網頁里,有人這樣寫道:
On Australia Day, 26 January, we come together as a nation to celebrate what's great about Australia and being Australian.
我把它們譯成下面的文字:
在1月26號“澳大利亞日”的這一天,我們作為一個國族相聚一起,慶?!鞍拇罄麃啞焙汀鞍拇罄麃喨恕钡膫ゴ笠夂?。
很有意思的是,而在對一年一度“澳大利亞日演講辭”的介紹中,綜述者強調了眾多演講對“國族認同”與“社會多元”并存不悖的期盼。這樣的目標至少在表述上與四川大學近期組建的協同創新中心十分接近,后者與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國內多家機構聯合創建,全稱為“中國多民族文化凝聚與國家認同協同創新中心”。看來是值得一番參照和對比的。不過無論彼此間是否存在差異,對多元共處的關注無疑已是定金世界的普遍潮流。
不過令我感動的是,在2016年度的澳大利亞日演講中,開篇第一句就是對原住民的真誠致意。演講人說:
首先,我要向這片土地由古至今的傳統主人表達敬意,他們是歐拉民族中的蓋地蓋爾人。
演講人是來自新南威爾士大學的非裔學生鄧提亞克·阿杜特(Deng Thiak Adut)。他的演講題為《免于恐懼的自由》。鄧在新南威爾士大學攻讀法律碩士學位,同時也是一名專業律師和積極的社會活動家。我注意到他在致意中對蓋地蓋爾人用的是Nation,而非主流媒體常用的帶有某種貶義的“土著”(aborigines)。
鄧還特意引用了十年以前悉尼市長克拉薇·莫爾(Clover Moore)說過的話:要記住,所有我們這些原住民之外的成員都是移民,都是這片土地的新來者。
對于一個具有少數族裔背景的年輕人發出這種言辭我不奇怪,令我驚訝的是他這樣的身份竟然被悉尼如此重要的慶典選中,而且任其以挑戰般的語調向公眾闡述“澳大利亞日”的意涵。
或許僅憑這一點,就已見出澳大利亞正在發生的深刻變化。
(全文完)
(作者系四川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