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它在光明的一邊,也在黑暗的一邊
張執浩
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幫寫詩的兄弟去宜昌車溪參加一場以詩歌之名組織起來的旅游觀光活動,席間,一個自稱“毛子”的當地詩人端著酒杯過來敬酒,那應該是我們的初次見面。現在回想起來,那次活動或許算得上是新世紀湖北詩人的第一次大規模集結:老中青、傳統與現代、官方和民間……各路詩人都匯聚到了當年國軍曾殊死抵抗日軍西進的關隘(石牌),盡管活動的內容已經相當模糊,但其象征意味在日后越來越明顯起來。此后,湖北整體的詩歌格局、面貌都發生了轉變,一大批年輕的、民間的和潛在的優秀詩人陸續浮出水面。毛子就是這批新銳詩人群體中的重要代表之一。
“我視寫作為切割/我把說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在一首題為《那些配得上不說的事物》的詩里,毛子以一種沉痛的口吻說出了他對眼下這個時代的隔膜和鄙夷,盡管他深感“說,是多么輕佻的事啊”,但在沉默與說出之間,他仍然選擇了后者。
一個詩人,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言說的無力感后,怎么說就成了一件頗費思量的事情。毛子是一個本真的詩人,長期掙扎在生活底層,青春期的叛逆導致了他整個青年時代的不順,讓他被迫徘徊在社會的邊緣。我曾聽他在酒后給我們講述過那一段時期的顛沛經歷,從小縣城一路狂奔,最終躑躅在新疆的大漠邊陲,在下等酒館和盲流人群中盤桓穿梭多年。這些經歷后來對他的寫作有著至關深遠的影響。沉痛是毛子詩歌中一貫的主題,罪感,羞恥感,以及由此帶來的自省和批判意識在他的每一首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顯現。我很少讀到過毛子愜意平和的詩句,他的語言充滿了與世界的對峙和緊張關系,以及在與生活的牴牾和摩擦中發出的撕裂撞擊之聲,即便是在他早期描述童年經驗的《捕獐記》中,也能看到詩人一心向善,卻不得不惡中取善的愿望。
當代詩歌寫作最為人詬病的一點是,對所謂“現實的關注”不夠,缺乏處理所謂“重大題材”的能力。姑且不論這種攻訐是否合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持這種論調的人大多數是不讀當代詩歌的,起碼是對當代詩歌缺乏整體了解的。事實上,毛子(以及毛子們)的寫作一直就緊貼著現實,吸引他的注意力從來不是風花雪月,而是被寒風刮傷的人臉,被雪花掩埋的骨骸……他感興趣的是所有表象之下潛在的真實:被漠視,被遺忘,被凌辱,被踐踏的各種存在。所以他才會發出這樣的太息:“什么時候月亮變成詩詞的月亮、鄉愁的月亮/和卿卿我我的月亮/什么時候我抓骨頭的前爪,變成/握豪筆的雙手/寫啊寫,可我的脊柱/不再與大地平行”(《月亮》)。這樣的嘆息長久回旋在毛子的內心深處,以致于讓他成了一個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歡的人。
詩歌究竟該如何表現“文學現實”?當代詩人們其實都有自己的選擇,但所有的選擇必須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即,它首先應該是詩歌的。毛子的優秀之處就在于,他已經具備了化解生活現實的能力,并且還具備將之轉化為詩歌現實的能力。這種能力不是站在道德高處俯瞰幾眼指點幾下就可以完成的,它依賴于詩人對生活持久地關注,從中培育出一種人之為人的普遍情感。
在一首獻給詩人朵漁的詩中,毛子寫道:“就像一根火柴,未曾劃亮/它在光明的一邊,也在黑暗的一邊//而最大的惡,終將被/最高的善抱起”(《致朵漁》)。在這里,“劃”就是選擇,燃燒,照亮,直至灰燼。
在與毛子斷斷續續的交往過程中,我發現,他對語言的潔癖體現在“非如此不可”上,也就是說,他的這種“以少勝多”并非出于詩藝方面的考量,而是源自于他內心深處對言說本能的不信任感,這種惶恐一邊擠壓著他一邊催逼著他,因此,他的很多作品都使用了非常急促甚至多少有點氣喘吁吁的語氣,譬如《急需品》,譬如《詠嘆調》等。
每次閱讀毛子的這一類作品時,我都仿佛看見了一個從鄉村暗夜里急匆匆跑來的報喪人,在廣闊的夜色里,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跳蕩。毛子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沿途拍打著沉睡的門扉,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已經遍體鱗傷,急需我們去為她療傷。而療傷的手段是善,也是隱忍:“我有一個拍紀錄片的朋友/他去了一趟西藏,呆了數月,卻始終沒有打開鏡頭/他說,哪怕打開一點點,就是冒犯,是不敬/是譫妄中的不誠實//謝謝這樣膽小的人,持齋戒的人。/謝謝他們在一個二流的時代/保留著一顆失敗之心”(《失敗之心》)。
謝謝毛子,這個穿越了黑夜的報信人;謝謝他用自己的作品回應了我在《詩說》一文里對“同道者”的判斷:“被我視為同道的作家,應該是這樣一種人:他心懷絕望卻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寫作都當作一次受孕,并調動起全部的情感來期待這一刻的來臨;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時還有能力成為自己的助產師。這樣的寫作者最終可以從宿命出發,抵達不知命運忘其命運的境界。”
張執浩,著名詩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執行主編。1965年秋生于湖北荊門,1988年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歷史系。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寬闊》《歡迎來到巖子河》和《給你看樣東西》,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集多部。作品曾入選200多種文集(年鑒),曾先后獲得過中國年度詩歌獎(2002)、《人民文學》獎(2004)、《十月》年度詩歌獎(2011)、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3)、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2014)、《詩刊》年度詩歌獎(2016)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