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子善
魯迅寫楊貴妃
□ 陳子善
7月2日,多云,熱。魯迅曾想寫楊貴妃,最早由其好友郁達夫披露。達夫1926年4月在《創造月刊》第1卷第2期發表《歷史小說論》,其中有一段引人注目的話:
朋友的L先生,從前老和我談及,說他想把唐玄宗和楊貴妃的事情來做一篇小說。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里會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關系?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上,玄宗只以來生為約,實在是心里已經有點厭了,仿佛是在說“我和你今生呢個的愛是已經完了!”到了馬嵬坡下,軍士們雖說要殺她,玄宗若對她還有愛情,哪里會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這時候,也許是玄宗授意軍士們的。后來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當時行樂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來了,所以梧桐秋雨,就生出了一場大大的神經病來。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術來替他醫病,終于使他和貴妃相見,便是小說的收場。L先生的這一個腹案,實在是妙不可言的設想,若做出來,我相信一定可以為我們的小說界辟一生面。
“L先生”即魯迅。魯迅這個創作《楊貴妃》的構思確實獨特,一反以前所有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的文學作品,包括白居易膾炙人口的《長恨歌》所謂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郁達夫之后,第二個提到魯迅想寫楊貴妃的是魯迅學生、在魯迅后期文學生活中扮演了關鍵角色的馮雪峰。他在1937年11月1日《宇宙風》半月刊第50期發表的《魯迅先生計劃而未完成的著作》中也有醒目的一段:
魯迅先生一直以前也曾計劃過一部長篇歷史小說的制作,是想描寫唐朝的文明的。這個他后來似乎不想實現的計劃,大概很多人知道,因為魯迅先生似乎對很多人說過,別的人或者知道得比我更詳細。我只聽他在閑談中說過好幾次,有幾點我還記得清楚的是,第一,他說唐朝的文化很發達,受了外國文化的影響;第二,他以為“七月七日長生殿”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盟誓,是他們之間已經感到了沒有愛情了的緣故;第三,他想從唐明皇的被暗殺,唐明皇在刀兒落到自己的頸上的一剎那間,這才在那刀光里閃過了他的一生,這樣地唐明皇的一生事跡。——記得先生自己還說,“這樣寫法,倒是頗特別的。”但他又說他曾為了要寫這小說,特別到長安去跑了一趟(按即一九二四年夏到西安任暑期演講),去看遺跡,可是現存的遺跡全不是古書上所見的那么一回事,——黃土,枯蓬……他想寫它的興趣反而因此索然了。
按照馮雪峰的回憶,魯迅想寫的是“描寫唐朝的文明”的長篇歷史小說,而不單單是寫楊貴妃,雖然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盟誓”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章。這與郁達夫所說的有點出入,不過,大致還是相差不遠。第三個寫到此事的也是魯迅學生、在魯迅前期文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孫伏園。1942年4月,孫伏園在重慶作家書屋出版《魯迅先生二三事》,書中就有一篇《楊貴妃》。孫伏園讀過馮雪峰此文,但他認為魯迅想寫的《楊貴妃》不是長篇小說,而是“劇本《楊貴妃》”,孫伏園的回憶是這樣的:
魯迅先生對于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對于漢魏六朝的文化一樣,具有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拿這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做背景,襯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戀愛心理學的研究結果作線索:這便是魯迅先生在民國十年左右計劃著的劇本《楊貴妃》。
魯迅先生的原計劃是三幕,每幕都用一個詞牌為名,我還記得它的第三幕是“雨霖鈴”。而且據作者的解說,長生殿是為救濟情愛逐漸稀淡而不得不有的一個場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談過許多片段計劃,但我現在都說不上來了。
對于寫楊貴妃,魯迅自己在1934年1月11日致山本初枝的信中已經表示:“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于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象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且不論是長篇還是劇本,魯迅未能寫出《楊貴妃》,畢竟是現代文學史上莫大的憾事。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