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里的白于山

農(nóng)歷里的白于山

白 于 山

一抹黃的顏色

三年兩旱的氣候

在陜北之北的白于山

在溝、渠、梁、峁、坡、灣組成的村莊

一棵楊樹與一棵毛頭柳樹叫植物

六畜興旺的祝愿里長大的是動物

蕎麥花打著燈籠尋找一顆露珠的濕

聽一聲信天游知曉日子的冷暖

五月豌豆香

六月老麥黃

鮮花的春天是小學(xué)生朗讀課文的向往

風(fēng)調(diào)雨順永遠是做不醒的夢啊

一年又一年就這樣想著過

三五成群覓食的麻雀最懂得生存哲學(xué)

與幾個玩捉迷藏游戲的孩子

讓村莊動了一下

又動了一下

歷史很近，像是誰家窯洞里都可端上來

古代的粗瓷碟碗

明末農(nóng)民領(lǐng)袖張獻忠還在盲藝人

彈唱的三弦琴聲里活著

誰的姥爺曾是一箱子書的秀才

當(dāng)紅軍的哥哥已是白胡子爺爺

每次回家他們都要問我

政策會不會變

退耕還林幾年

兄妹開荒的戲會不會再唱

春節(jié)，那個逃婚的女子回來了

給等著迎親的嗩吶退還了十幾年的彩禮

于是，女子和她的黃頭發(fā)她的時髦

像一鍋燒沸的水讓村莊從此失眠了

山上常有民歌憂傷著誰的憂傷

通往山外的路是那么長那么長

比祖輩留下的話還要長

認識貧困

酸菜缸里散出的陣陣苦澀

飯勺子里炒一顆雞蛋的一聲吱啦

夫妻伙穿一條出門的褲子

孩子們爭著當(dāng)馬騎的一截草繩

頭痛感冒火罐拔出的一夜發(fā)燒

春天里傳染開的一場咳嗽

一個村莊十八條光棍漢的等待

拉著碾和磨的毛驢驢蹄印上的沉重

跟村干部要兩張舊報紙糊窗子的黑

煤油燈艱難地夢見電燈的光明

一個孩子放羊去了

又一個孩子割草去了

他們的書包掛在門口

望著山下一條羊腸小路……

一 道 溝

村子就在溝的兩側(cè)

要是天氣好

溝東看得見溝西的人影

溝西聽得清溝東的喊聲

從溝西到溝東

是一身汗水

從溝東到溝西

也是一身汗水

賊來了不怕客來了怕啊

誰家的狗狂吠幾聲

全村的人就為這家發(fā)愁了

母雞可是孩子的學(xué)雜費呀

溝東人家有幾個電視天線架

溝西人看著就不舒服

都怨村干部不公道

把學(xué)校辦在溝東了

黃風(fēng)刮起時

一道溝就從山里消失了

農(nóng)歷是一條汗水流成的河

立春是頭

大寒是尾

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高度

三百六十五道灣

在這條汗水流成的農(nóng)歷的河里

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是一葉小小的扁舟

夜里一場春雨

仿佛干渴的農(nóng)歷的一次漫堤

比雨滴更多的汗滴跟著種子撒出去了

我的黑水汗臉的哥哥

只知道勤勞是拉起豐收的網(wǎng)啊

遠望的帆影

其實就是夢里祈盼的云

云走東，一場空，云走西，淋死雞

云走南，推倒山，云走北，漚爛鐵

在親切的鄉(xiāng)音里

盼就盼大暑小暑，灌死老鼠

鄉(xiāng)親們還說鋤頭自帶三分水啊

收獲的鐮刀也是喜悅的

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秋分的糜子寒露的谷

霜降里他們實在是精疲力竭了

雙手讓柴草咬得直喊疼

抬頭伸一伸腰的時候

小雪和大雪就紛紛撲上船頭了

在大紅燈籠溫暖的照射下

誰一邊收拾鋤、鐮、犁、耬

一邊念叨著：九九有雪，伏伏有雨

草 山 梁

樹沒腦的草山梁

天天刮大風(fēng)的草山梁

不敢喂大家畜的草山梁

種不成地膜玉米的草山梁

寧給一碗飯不給一碗水的草山梁

曾有不服輸?shù)木?/p>

懷抱一只老公雞換氣

打井八十丈未見濕影影的草山梁

夏收雨冬藏雪

大牲畜一頓喝一家人一天的水

春耕買回來

等到芒種最后一把蕎麥撒上山坡時

就該賣了

要聽一聲憨厚的牛哞只能等來年了

少了六畜興旺的草山梁

曬場上莊稼人五谷豐登的夢

自然多了勉強的成分

草山梁小學(xué)每次上面來檢查

老師只能噙上一口水

對著排成隊的一百八十七朵花兒

優(yōu)雅的一次低空降雨

在枝葉起舞的瞬間

算是一次集體講衛(wèi)生了

國歌的五星紅旗下

校長說“這就是雨露的滋潤” 校長還說

“你們是祖國的未來”

小學(xué)生其實并沒想那么遠

吃干拌面的草山梁

小偷從不光顧的草山梁

親戚來了不給洗臉的草山梁

掙死了拉水漢子朱春新的草山梁

一生只洗三次澡的草山梁

一次是迎接新生的慶典

一次是禮贊愛情

一次是沐浴凈身入土為安

鄉(xiāng) 音

鄉(xiāng)音是蜜也是酒

鄉(xiāng)音如花又似夢

鄉(xiāng)音是一天的好心情

鄉(xiāng)音是一生抹也抹不掉的印記

村子就叫梁峁溝渠

孩子取名牛馬驢騾

在鄉(xiāng)音里

一切的語言要低著頭走

在鄉(xiāng)音里

所有的高貴都一樣平等

在鄉(xiāng)音里

兩小無猜拖著手坡坡里下

想親親的信天游響在山后

牛哞的鄉(xiāng)音

雀喳的鄉(xiāng)音

都是刮在人們心里溫暖的風(fēng)

仰面躺在母親的炕上

不安寧的雞和狗

又在門外做作業(yè)似的惹是生非

花貓從貓道眼里竄回了家

豬餓不餓也要哼哼

羊渴不渴撒嬌咩叫

手機響了

遠方的游子操著濃厚的鄉(xiāng)音說

外地盡是些鬼天氣

他鄉(xiāng)的月亮也少半截

枕著鄉(xiāng)音的夢里

妹妹眨著好看的毛眼眼

一陣柳笛聲中

幾個光屁股的小娃娃兒

讓我看到了童年

倒塌的石碾

碾盤壓在碾轱轆上

好像村莊的心跳被牢牢壓定了

橫斜的碾棍上

隱約“青龍大吉”的春聯(lián)

早已沒了絲毫春意

站在倒塌的石碾前

我沒想到過翻身解放當(dāng)家做主

也沒想到過城市化的繁忙里

一條廢棄的村路和村莊的命運

我只是想著兒子的鄉(xiāng)愁

該往哪兒擱

一種從沒有過的空寂

讓我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好像太陽在天空動彈不得

我在想倒塌的石碾

會不會是村莊永遠的休止符

不要打擾一只麻雀的春天

不要打擾一只麻雀的春天

落在屋檐上的麻雀

其實是農(nóng)歷里幾個快樂的音符

不見異思遷的麻雀

不嫌貧愛富的麻雀

忽高忽低從院落里飛起來

我多想叮囑它們

能否帶上我城市疲憊的身心

不要打擾一只麻雀的春天

柳眼兒里那一星兒嫩黃

我想最早一定由幾只麻雀啄來

山坡那一丁點兒的綠

我想最早一定是幾只麻雀吵醒

看著它們自由疾速地飛走

我突然感到一陣孤獨

藍格英英的天空

該有一座屬于麻雀的白色宮殿吧

讓一切美好

有一個安頓靈魂的地方

老 榆 樹

爺爺?shù)睦嫌軜?/p>

孫子的老榆樹

從歷史的森林獨自走來的老榆樹

一臉老當(dāng)益壯青春的模樣

人老成精樹老成神

老榆樹自然不是老榆樹了

鄉(xiāng)親們的心愿都掛上樹頭

甜蜜里老榆樹好像就是紅娘

夏夜學(xué)子們在樹下夢著高考作文

連頭疼感冒的病

也求老榆樹拈得撂在別人身上

不會走路的老榆樹

天天要摟抱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群

不吃香火的老榆樹

天天被半道山坡跪拜的虔誠熏著

樹枝上油膩膩的肉食

半夜里引來狐貍和鴉雀的爭斗

今年春天

老榆樹紅絲帶下的黑枝桿

再也沒長出一片綠葉

老榆樹死了

信 天 游

吱哇哇的一聲吼過來時

藍格英英的天又好像洗了一遍

鋤頭立起了鐵锨歇下了

誰家婆姨摟柴的手被蜂蜇了

空磨的一陣響聲里

山坡上苜蓿花憂傷著誰的憂傷

鳥雀們此時集體噤聲

只有牛不知趣地哞了一聲

太陽端坐在山頂一動不動

一朵山丹丹花瞬間綻放

是誰把風(fēng)的翅膀捆綁了起來

河水彎彎曲曲倒著流回

在這個農(nóng)歷五月的上午

在這個叫羊羔山的村莊

我招了一招手

卻怎么也沒照見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