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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宋寧剛
現代世界的隱喻
——讀第廣龍詩歌《石油曰》
■ 宋寧剛
《石油曰》是第廣龍的一首約百行的長詩,也是一首有經典氣質的杰作。讀這首詩,看到其中的詩句從“死”這個意象對現代世界的死與活、有與無、埋葬與出生……的深度辯證和書寫,會讓人想起T·S·艾略特,想起痖弦。在我看來,《石油曰》對現代世界的書寫,和前述兩位大詩人的經典之作,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性。特別是,詩人以“死”來切入對石油的書寫,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以 “死”來命名石油,以帶著濃烈腥味的、生與死的思辨書寫石油,以切近的感受和在此基礎上超拔之后的抽象觀照石油,進而觀照人世、地球、宇宙的生滅,與艾略特和痖弦對現代世界的命名——“荒原”“空心人”“深淵”,實在有著鮮明的可比性。在《石油曰》中,第廣龍的筆觸大開大闔,緊張凝練,如石油一般,仿佛是長久的埋藏和高度的凝縮才有的結果。如此書寫,恐怕只有做了幾十年石油工人的詩人,才寫得出。
不過,也正因此,我們對它的要求似乎就更為嚴苛一些。尤其是在與前述兩位詩人作品的比照中,我們看到 《石油曰》的缺點似乎也更多一些。如果能改掉這些缺點,它的整體品質也會大大地得到改善?!鼈儾糠值厥强梢酝ㄟ^刪削來達成的,正如經龐德刪削和修改過的《荒原》。舉龐德刪改《荒原》的例子,當然并非是要大言不慚地自比龐德,而只是想說,以此方式讓詩得到改觀,是可能的。
說到刪削,首先,我覺得這首詩每一節后面的 “附記”是可以刪掉的。因為從詩本身來看,詩人的站位是很高的,他不是從個人的角度,而是從普遍性的角度來寫這首詩的。但是“附記”卻與此并不相應,它要么是從個人角度出發的回憶、記錄 (比如“附記”一、二、七、九),要么表達的是個人的一點想法和感慨 (比如 “附記”三、四、五、六、八、十),即使個別“附記”的文字與詩的主體有一定的相應性 (比如 “附記”五和六),也還是不夠致密和緊湊,有損這首詩的整體。
或許有人會質疑:詩的聲音是普遍性的,“附記”的聲音是個人性的,不正好形成對照和補充么?實際上,“附記”作為這首詩的一部分,難以起到補充的作用,而只會稀釋整首詩的密度,破壞整首詩在語調上的一致性。如果說非要有這些文字,我寧愿它們以關于這首詩的 “創作談”或“訪談錄”的形式出現。
所以,下面的討論中,我們略去這些 “附記”,只討論這首詩的正文。
先看第一節:
如此之深的埋葬,也被挖開
如此之深的死,也會暴露
大地上,一口口井
喉管,食道,直抵地底
也許一千五百米,也許兩千米三千米
抵達這埋葬之處
抵達這死
不是復仇,不是折騰也不是惡作劇
甚至沒有和死
和埋葬聯系在一起
人們尋找的,是
有用的物質,已經沉睡了億萬年
就像挖掘銅,挖掘石膏和稀土
人們用這樣的器官
把石油抽取了出來
非常精彩的開場——“如此之深的埋葬,也被挖開/如此之深的死,也會暴露/大地上,一口口井/喉管,食道,直抵地底”,不僅充滿氣勢,而且具有切實、豐富的內容,同時,又飽含思辨的張力。
這首詩好就好在,詩人從一開始就抓住了石油是生物的尸體、是被埋葬的東西、是如此之深和如此之久遠的死,這樣一組極為恰切,同時又具有震驚效果的意象。并且,作為全詩的線索、乃至靈魂,貫穿整首詩的始終。死本來是抽象的、看不見的,但是在生物尸體被深深埋葬億萬年之后被轉化為石油這一點上,它顯示出了自身具象的一面。因而讓人覺得特別巧妙,特別具有說服力。
接下來的一行,“也許一千五百米,也許兩千米三千米”其實可有可無。無論多少米,都是或然性的,可以更改。之前和之后的詩行則不同。它們都是必然性的:“一口口井/喉管,食道,直抵地底……/抵達這埋葬之處/抵達這死”。我們看到,從一開始就伸展開的張力感,以一種飽滿、均衡的狀態,一直持續著。
下面:“不是復仇,不是折騰也不是惡作劇/甚至沒有和死/和埋葬聯系在一起/人們尋找的,是/有用的物質”。
“不是復仇”,沒有問題,后面的 “不是折騰也不是惡作劇”,從語勢、語態上看,有油滑和 “串味”的嫌疑,從內容上看,也不完全能夠經得起推敲。但是,如果直接刪掉,前后讀起來又不甚連貫,從語勢上看,也有些促迫,與整體的氣勢不大一致。因此,我覺得最簡捷可行的方式,是刪去“不是折騰”幾個字。
此外,這一節的內容,似乎也可以到此為止了。下面幾行,無論“已經沉睡了億萬年”,還是“就像挖掘銅,挖掘石膏和稀土/人們用這樣的器官/把石油抽取了出來”,都可以不要。前者,是常識,并且在后面的詩行中,會以更必要的方式再次出現。后者,其實在前面的詩句中也早已經蘊含了“石油被抽取出來”的意思。刪掉這些可有可無的詩行,這一節詩不但沒有損失什么,反倒顯得更為緊湊。
下面看第二節:
石油,噴涌出來
氣味濃烈
這是腥味,臭味
這是窒息造成的味道
隨著灼熱的霧氣
持續向四周擴散
這是石油特有的味道
也是死的味道
這八行詩是非常出色的。第一節說,“大地上,一口口井/喉管,食道,直抵地底”,尋找“有用的東西”,這一節承接前一節,以“石油,噴涌出來”這樣有力的詩句開頭,氣勢絲毫不減。接下來的六行都在描述石油的“氣味”“味道”。同樣是描述,上一節的部分描述我們認為可以刪掉,因為它使詩顯得散漫,整個節奏也有些拖沓了。這里卻不同,它的描述是有力的,六行詩保持了均衡的“濃烈”,并以最后一句更為“濃烈”的“也是死的味道”作結。這個結尾使這一節詩由實轉虛,用“死”這個看不見卻對石油來說極為具體和恰當的詞提升了詩境,同時,又與上一節 “如此之深的死”構成了詩意上的接續與呼應。
第三節:
大地上,運尸的隊列
就是死的動力,在驅使
使車輪滾動,加速
道路,也是這死身鋪就
多么平坦和耐壓
進入城市,進入加油站
天上地下,都在消費這死
這死換了名字,叫燃料
第一節寫石油被從深深的埋葬中挖開、暴露出來,第二節寫石油噴涌而出,第三節寫石油的運送。不過,詩人卻沒有用“運送石油”這樣普通的字眼,而是代之以“運尸的隊列”這樣令人觸目驚心的詩句。這么寫,并不是詩人想要刻意地嘩眾取寵,而是他從一開始就洞悉了石油與死之間高度親密和本質性的關系,并且在每一節的詩中貫穿這種本質性的書寫。因此,讀來就會讓人覺得格外醒目,甚至刺激。
如果說 “運尸的隊列”本身帶來的只是醒目和刺激,那么,我們在接下來的詩句——“死的動力,在驅使”中看到的,就是悖論、反諷和辯證。死,本來意味著喪失生命、僵直、不再有動力,可是,面對石油——死的結晶物、甚至就是死本身,我們看到的卻是,它成了動力,“在驅使”。不僅如此,它不光是在一般性的驅使,即驅使其他車輛,“使車輪滾動,加速”,還在驅使著運送它自身的車輛,也就是說,通過“死的動力”,它在運送自身。不僅如此,連汽車行駛在其上的“道路”,“也是這死身”鋪就。也就是,死不僅運送自身,還為自己鋪設運送的道路。順著這個思路展開來想的話,包括油井的架設、勘探、鉆井、采油……幾乎任何一個環節,都是以石油為動力,也就是說,石油作為一種死(的產物),既使自身的再見天日,也即,使自己的重生 (重新發揮作用),也使自己再次死亡(被消耗),使自己成為自己的掘墓人,在任何一個環節上,都是自己為自己送葬。這就太有意思了!
第五行,“多么平坦和耐壓”——這種散文式的對于道路的描述,不能說沒有意義,但是其實也可以刪去。因為這樣的修飾顯得有些松散了,于詩歌整體的緊致、密集的氣氛稍稍有傷。
最后三行:“運尸的隊列”——“進入城市,進入加油站/天上地下,都在消費這死/這死換了名字,叫燃料”,尤其 “天上地下,都在消費這死”一句,顯得分外刺眼。“天上地下”,當然是包括天上飛的飛機,地上跑的汽車。我自己以前不曾留意過,看過柴靜的《穹頂之上》,才知道我們坐的飛機,“一起飛,一噸汽油沒了,一落地,一噸汽油沒了”。每天從我們頭頂上飛過的飛機有多少?得多少噸汽油?每天奔跑在城市里的又有多少汽車?得多少噸汽油?這都是消耗啊。如詩人所說,“都在消費這死”。只不過“這死換了名字,叫燃料”。
第四節:
死也是一次性的
死也會用完
億萬年前的死
被一次性使用
因為沒有第二次
沒有第二次的生成
不會再有汽油,柴油
不會再有瀝青和甲醇
一次性使用了
也就一次性消失了
這同樣是死的宿命
哪怕死在億萬年前
這是在前一節 “運送”的基礎上,寫石油的使用。與之前一樣,這一節詩以 “死”作為“石油”的替代,從二者間共同的 “一次性”這個特點展開詩的敘述?!八酪彩且淮涡缘?死也會用完”——稱“死”是“一次性的”、“也會用完”,既符合“死”的本性,也有觸目驚心的效果?!皟|萬年前的死/被一次性使用”——將“億萬年”與“一次性”對置,兩者之間鮮明的比照性和張力效果呼之欲出。接下來的 “因為沒有第二次”,作為一個解釋性表述,本來是散文式的,效果并不突出,甚至算不上積極。但是,它與接下來的第六行是結合在一起的——“因為沒有第二次/沒有第二次的生成”,這樣一來,它就成了第六行在語勢上的鋪墊。作為第六行的“墊腳石”,它的效果卻是積極的?!皼]有第二次生成”,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它與整首詩既具象又抽象的總體表述相一致。
接下來的七、八兩行——“不會再有汽油,柴油/不會再有瀝青和甲醇”,是對第六行的解釋、展開和具體化。從第九行到第十二行——“一次性使用了/也就一次性消失了/這同樣是死的宿命/哪怕死在億萬年前”,則是升躍和超拔式的總結。它突出的是“一次性”、不可重復、不可再生等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具有警示效果的特點。其落腳點,則是“死”這個“宿命”性的、即不可抗拒的規律性的特點?!澳呐滤涝趦|萬年前”——這一句細究起來,似乎有點“繞”,因為“死在億萬年前”的是生物,它們在億萬年前死后的生成物,才是現在的石油。所以,嚴格來說,并非億萬年前生物的死,而是作為死后之生成物的石油的死——消耗,才是這里的主語,也即這里敘述的主體。當然,它們的共同之處,都是這一次性的死。雖然這個“死在億萬年前”的“死”與“死的宿命”的“死”,并非同一個東西,但是“死”本身是一樣的。詩人用這個表面上看起來一樣的“死”,意在突出“一次性”和“億萬年”之間的比照。
第五節:
如果相信物質不滅
那么,這么多的死
在第二次死之后
是否在另一個空間
又聚集在一起
還是原來的形態,原來的死?
那么,在什么樣的情況下
條件下,在什么樣的場合
才能重現,還攜帶著自身的能量?
上一節寫到死——石油“被一次性使用”之后,就一次性地“消失”和“死”去了,這一節,緊承前面的內容,轉入詩人的另一重思考和問尋:“如果相信物質不滅”,就不會有什么白白地死去而不留下什么痕跡——“那么,這么多的死/在第二次死之后/是否在另一個空間/又聚集在一起/還是原來的形態,原來的死?”
“這么多死”中的 “死”應當指石油,這么多的石油;“第二次死”應當指石油的被消耗、在消耗中散盡。詩人問,“在第二次死之后”,也即在石油被消耗掉之后,“是否在另一個空間下/又聚集在一起”,并且,還是“原來的形態,原來的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條件下,在什么樣的場合/才能重現,還攜帶著自身的能量?”
我們當然知道,石油被消耗之后,一部分轉化為動能,一部分以尾氣的形式被排放。它們不會在另一個空間下,“又聚集在一起”,更不會以 “原來的形態”聚集。因此,詩人后面的 “天問”,只會落空。
這個落空了的疑問并不是無意義的。它調整了整首詩的敘述節奏。前面四節詩,從石油的開采,到石油的氣味,再到石油的運送和消耗,講的是石油從發掘到消費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后,轉入向內的思索與問詢,無論從詩思,還是從情理上看,都是再自然不過的。讀到這里,我們或許會好奇,甚至猜測,接下來詩人會寫什么呢?
請看第六節:
石油里有多少死
多少死,曾經的肉體,靈魂
死了,甚至已成為死本身
遍布大地的生命
以一個紀元的生命
一起死,在同一時刻
那是近乎一個星球的死
星球崩塌,沸騰
這宇宙的懸浮物
表面的熱度
呼應內里的熱度
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
已死的,再死一次
和活著的,一起死
一起疊加,交織
壓在石頭下面,巖層下面
那個時候的時間,太陽
都歸于地下
以為從此與地上失去聯系
以為從此永遠安寧
第一行要和第二行的前半句連起來看:“石油里有多少死/多少死”。第二行的 “多少死”,是通過重復增加感慨、慨嘆的氛圍和語氣。它與上一節的思考和問詢的語氣是一致和貫通的。接下來,“曾經的肉體,靈魂/死了,甚至已成為死本身”——這樣的詩句是很“狠”的。曾經的死亡那么長久,那么深遠,不僅肉體死了,連靈魂也死了——“靈魂死了”當然是個形象的說法,意在強調死的深沉。不僅肉體和靈魂死了,“甚至已成為死本身”——肉體和靈魂的死如何成為 “死本身”?甚至,何謂“死本身”?一如前面所說,“死”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八辣旧怼?,更是抽象的,看不到摸不著的。肉體和靈魂之死“甚至已成為死本身”,這樣的詩句雖然細想起來有點困難,但是它所傳達的對“死”的某種帶有形而上意味的表達及其力道,我們卻是能夠感受到的。
“遍布大地的生命/以一個紀元的生命/一起死,在同一時刻”——這是在講石油的 “前史”,即石油形成之前億萬年所發生的事情:受突發的地質運動影響,成片的、可能生長了幾百年的森林被埋在地底——“一起死,在同一時刻”。詩中的表述所突出的還是“死”的過程,“死”的陡然出現,以及瞬間對廣大生命體的改變。詩中說,“那是近乎一個星球的死/星球崩塌,沸騰/這宇宙的懸浮物/表面的熱度/呼應內里的熱度/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這個描述也可以,但是并非對形成石油的“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本身的描述,而是對“星球坍塌”的描述,以后者的變化之劇烈作為參照,烘托和引導我們想象“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的場面。在我看來,這個描述本身也是可以刪去的。這是因為,第一,如前所說,它不是對形成石油的“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本身的描述,而是對他物的描述,期望通過對這個他物的描述來引導讀者想象“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的情形。這個“彎”繞得似乎有些遠。第二,對于“星球的崩塌”,除了從影視節目中看到,其實我們也沒有切身的經歷,因而它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抽象的,不見得會有多少效果。第三,這一節以石油為主題的總共二十行的詩中,用六行的篇幅來寫 “星球的崩塌”,不僅有喧賓奪主之嫌,而且對主題造成了巨大的離心力。因此,我覺得可以將這里 “星球的死”以下的五行都刪掉,只保留作為總結的最后一行——“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因為它對于描寫石油形成之前“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也是適用的。
再往下看:“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已死的,再死一次/和活著的,一起死/一起疊加,交織/壓在石頭下面,巖層下面”——這里寫得也是很“狠”的,尤其“已死的,再死一次/和活著的,一起死”。如此表述及其句式,仿佛把那種不由分說、不分青紅皂白的,帶著荒蠻之力、發乎于瞬間的劇烈的“死”的過程,推到我們面前,那種洶涌的氣勢,給人一種強烈的沖擊感。
最后四行,其實也可以刪掉。因為它更多是感慨,而不是外在描述。如果這一節將這四行刪掉,而從 “所有的生命”“壓在石頭下面,巖層下面”這個有力的句子作為結束,仿佛電影鏡頭,一次埋葬式的劇烈坍塌、掩埋,鏡頭最終顯示出一片死寂的黑,即使不算更好,也是相當不錯的。
第七節:
失去空間,空氣
失去呼吸
多少死,多少毀滅
要多深的深埋
要多久遠的時光
才有如今這死的形態
并呈現出來
在第六節中,詩人以想象重構了石油產生之前的億萬年前,“遍布大地的生命”“一起死”,“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最終被壓在“巖層下面”。第七節,接著第六節的話題,敘寫被壓在巖層下面的生命,“失去空間,空氣/失去呼吸”。詩人自問——同時也感慨:在這擠壓和掩埋中,有“多少死,多少毀滅”!
接下來,同樣像是在問詢和感慨:“要多深的深埋/要多久遠的時光/才有如今這死的形態/并呈現出來”。這同時也是詩人對生命被深埋之后最終變為石油這一事實,感到驚奇甚至覺得不可思議。的確,這個過程是常情難以揣測和想象的。它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這一節的最后一行,似乎也可刪掉。因為倒數第二行中的 “死的形態”已經包含了從久遠的生命最終轉化為石油這一事實。這“死的形態”本身就是一種呈現。當然,這里的“呈現”,也可以指石油被開采出來。如果這樣的話,最后一行就應當保留。
下面看第八節:
多少黑暗的集合
才有如此的黑
多少黑暗的分解
才有如此的液體
如此的黏稠
多少死已不辨面目
形狀,輪廓,和性別
和族類,和進化
和基因突變
多少死忘卻了死
多少死才有如此的黑
如此黑的液體
成為石頭的一部分
又區別于石頭
成為地獄的一部分
又區別于地獄
沉默,成為分子結構
成為可降解物
和不可降解物,只是沉默
不存在一樣,有如同沒有一樣
成為這么多的死
這么多的黑
是肉體,還是靈魂
已無從辨認,無從分離
這又是極為出色的一節。在總共二十四行的這一節詩中,前面十一行是五個以 “多少”打頭的形式松散的排比句:
多少黑暗的集合/才有如此的黑
多少黑暗的分解/才有如此的液體/如此的黏稠
多少死已不辨面目/形狀,輪廓,和性別/和族類,和進化/和基因突變
多少死忘卻了死
多少死才有如此的黑/如此黑的液體
這些詩句,不僅在形式上顯得有氣勢,在內容上也是如此,意象迭出,對比不斷,帶給人強烈的沖擊。其中,前兩個排比句中“黑暗的集合”與“黑暗的分解”之間的張力就是如此?!岸嗌偎酪巡槐婷婺俊保彩侨绱?。而像“多少死忘卻了死”這樣自我指涉的詩句,跟第六節中“曾經的肉體,靈魂/死了,甚至已成為死本身”一樣,不僅讀起來因為其“狠”而覺得過癮,仔細思之,更會覺得其中意味無窮。死得那么深、那么久遠,竟忘卻了死——這是怎樣一種情形的死呢?也是超乎我們想象,而又吸引人去深思的。
第十一行,“多少死才有如此的黑”,與第一、第二行 “多少黑暗的集合/才有如此的黑”在形式上是重復的,但是其內在意蘊,卻大大地提升了?!昂诎档募稀弊兂闪?“死”,用詞更為決絕,更為刺目,更有具體和抽象——這聽上去似乎有些矛盾,實際的情形卻正是這樣既矛盾又諧和一致。
接下來的第十二行——“如此黑的液體”,應該和前一行結合起來看呢,還是應該與下面結合起來看?似乎都可以。如果與前一行結合起來看,“多少死才有如此的黑/如此黑的液體”,那就是對前一行的具體化:將之前的“黑”具體化為“黑的液體”。但是這樣讀起來,在語氣上似乎稍有不順。另外,與這一節前兩行的呼應性也就有所減弱。更突出的問題是,雖然“如此的黑”沒有 “如此黑的液體”這么具體,但實際上這里可以不必這么具體。在詩中,相比“如此黑的液體”,“如此的黑”因為其抽象性、概括性和留給人的巨大的思考空間,而更為有力。
如果將第十二行與下面的詩行聯系起來看,“如此黑的液體/成為石頭的一部分/又區別于石頭”,“成為地獄的一部分/又區別于地獄”。在句式上,它就更像是接下來的四行(第十三至第十六行)——它們也是兩個排比句——的主語。這兩個排比句也是充滿辯證色彩,意味無窮的。“如此黑的液體/成為石頭的一部分/又區別于石頭”——很明顯,“如此黑的液體”是指石油,石油是石頭嗎?如果不是,為什么叫“石—油”?如果是,為什么又是液體?是“油”?石油深埋在地下,仿佛地獄的一部分,然而又不是地獄本身。這種是又不是,帶著相似又存著差異的關系,是意味深長的。詩人之能寫下這些微妙的詩句,不能不說他的思考和感受之深妙。
接下來,又楔入石油的另一特點——“沉默”:
沉默,成為分子結構/成為可降解物/和不可降解物,只是沉默/不存在一樣,有如同沒有一樣/成為這么多的死/這么多的黑
從石油的“如同沒有”的“沉默”,又回到這首詩的主線索,即之前一直寫到的“死”與“黑”。最后兩行:“是肉體,還是靈魂/已無從辨認,無從分離”算是余音。不過,這個余音,也不是隨便湊行的,它仍然是意味深長的:這么多的黑,已經無從區分“肉體”與“靈魂”,換言之,“肉體”與 “靈魂”已經合一,靈魂即肉體,肉體即靈魂,“無從分離”,無從區分。
到這一節為止,這首詩實際上已經升躍到一個非常高的位置。越是在一個制高點上,就越難寫。想要接著這個高度寫下去,相當困難。這首詩的問題就在這里。后面的九、十兩節,在我看來——說嚴重一點,基本上是失敗的。因為它缺少了之前深刻的洞察、思辨,以及有著堅實內核的東西,變成了缺乏實在內容、有些流于散文化的慨嘆的稀松的表達,尤其第九節的 “這的確不可思議”、第十節的假設,都是如此。如果說還有什么有價值的內容,那就是第九節的最后幾行,地球讓生命繁衍,“也讓死,以石油……保存了下來”,以及第十節的 “如果經歷一次大毀滅”能否把死再轉換成石油這個想象式的疑問。因此,最后兩節要么需要進行大幅修改,要么可以徑直刪去。作為讀者,我們無從大改,那么就當是刪掉了,看到這里為止吧。
現在,回過頭來整體地看一下這首詩。它的一至四節,寫了石油被挖掘、開采、運送、消費的過程。這也是現在的、我們能夠看到的過程。從第五節,詩人轉入自我的思索與問尋。在這思索與問尋中,他又試圖通過想象來再現石油的 “前史”,也即通過詩句勾勒億萬年前的生物被壓在巖層下面,經過難以想象的歲月和深埋,最終呈現為現在的樣子(第六、七兩節)。在此基礎上,對石油——“黑暗的集合”,進行了聚焦式的觀照和書寫。正如我們看到的,這首詩可以分為前四節和后四節為單位,分成兩個部分。它們總體上是對應、對稱和均衡的,但是從敘述的順序上,(后四節)又是倒敘的。
最后,說一下這首詩的題目?!妒驮弧愤@個題目似乎并不那么恰當。因為在詩中,石油本身并沒有說什么,而是有外在于石油的一個類似站在普遍意義上的第三者的聲音在說。所以,嚴格來說,談不上 “石油曰”。從文題一致的角度看,題為“石油”,也會比 “石油曰”更恰當一些。當然,這個題目本身并不好。起標題是一個堂奧很深的藝術,不能隨便將就。
不過,這里雖然說了許多問題,但是,正如我們一開始就說過的,第廣龍的 《石油曰》是具有經典氣質的詩 (之所以說 “經典氣質”,而不是 “經典”本身,正是因為這首詩有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某種意義上說,這首詩也是濃縮了第廣龍多年生活經驗與思索的生命之詩。它有成為經典的質素,也起到了為作者代言和創造意象的作用。張清華教授曾說,鄭小瓊的詩通過對“鐵”的書寫,為這個時代提供了最具隱喻的擴張性意義的意象,為我們這個冷硬的工業時代留下了一個標志性的關鍵詞 (參見 《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封底),我們也可以說,第廣龍的詩,通過對石油與死的辯證書寫,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下了極其重要的意象,甚至比“鐵”的意象要更為本質,更為深刻。它不僅是關乎個人、社會、生活和命運的,更有超越于命運之上的極度書寫。
作為一個石油工人,第廣龍在這首關于石油的詩中,沒有對石油大唱贊歌,而是在多年感受和思索的基礎上,抓住石油的“黑”與“死”這兩個本質性的特征,既是書寫了石油,也觀照了我們建立在石油的消耗之上的現代社會,包括對它建基于 “死”、會不會歸于“死”的隱憂。這是詩人的洞見,也是詩人的道德和良心。
附:
石油曰
一
如此之深的埋葬,也被挖開
如此之深的死,也會暴露
大地上,一口口井
喉管,食道,直抵地底
也許一千五百米,也許兩千米三千米
抵達這埋葬之處
抵達這死
不是復仇,不是折騰也不是惡作劇
甚至沒有和死
和埋葬聯系在一起
人們尋找的,是
有用的物質,已經沉睡了億萬年
就像挖掘銅,挖掘石膏和稀土
人們用這樣的器官
把石油抽取了出來
附記:我1981年來到一個油田,穿上油工衣,坐大卡車在山路行進三個鐘頭,到達一個山坳里的井場,油井編號,井號是里10排五井。那是一個冬夜,我們在山里搬動油管,是要下入油井里的。那天奇冷,18歲的我,汗水濕透了油工服。
二
石油,噴涌出來
氣味濃烈
這是腥味,臭味
這是窒息造成的味道
隨著灼熱的霧氣
持續向四周擴散
這是石油特有的味道
也是死的味道
附記:我第一次聞到石油的味道,差點嘔吐。小時候,我愛聞汽油的味道,曾經追逐汽車,就是為了聞一口尾氣??墒?,石油的味道,我接受不了。后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站井口操作時,石油噴涌,澆淋到我的頭上,鉆進了褲襠里。粘,清洗難,用汽油洗衣服才能洗凈。
三
大地上,運尸的隊列
就是死的動力,在驅使
使車輪滾動,加速
道路,也是這死身鋪就
多么平坦和耐壓
進入城市,進入加油站
天上地下,都在消費這死
這死換了名字,叫燃料
附記:人類社會發展,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物質。如今,所有成果,還是離不開遠古的積存。石油更是早于創世的物質,原來被埋葬,現在被火葬。
四
死也是一次性的
死也會用完
億萬年前的死
被一次性使用
因為沒有第二次
沒有第二次的生成
不會再有汽油,柴油
不會再有瀝青和甲醇
一次性使用了
也就一次性消失了
這同樣是死的宿命
哪怕死在億萬年前
附記:石油總有用完的一天。據說,永遠也用不完。理由是當石油稀缺,價格上漲,人們用不起時,就會尋找替代能源。這樣,石油總是保持相應的存量。
五
如果相信物質不滅
那么,這么多的死
在第二次死之后
是否在另一個空間
又聚集在一起
還是原來的形態,原來的死?
那么,在什么樣的情況下
條件下,在什么樣的場合
才能重現,還攜帶著自身的能量?
附記:能量可以轉換,我深信不疑。石油被燃燒了,石油就徹底消失了嗎?要是能找出來,再一次使用,石油就無窮無盡。不過,這可能嗎?
六
石油里有多少死
多少死,曾經的肉體,靈魂
死了,甚至已成為死本身
遍布大地的生命
以一個紀元的生命
一起死,在同一時刻
那是近乎一個星球的死
星球崩塌,沸騰
這宇宙的懸浮物
表面的熱度
呼應內里的熱度
所有生命,都被擠壓了一次
已死的,再死一次
和活著的,一起死
一起疊加,交織
壓在石頭下面,巖層下面
那個時候的時間,太陽
都歸于地下
以為從此與地上失去聯系
以為從此永遠安寧
附記:過去,我沒有把石油和死亡聯系起來。不然,我會懼怕。現在,我聯系起來了,卻沒有懼怕。石油是死去的生物轉化成的。可是,沒有誰見到過這些生物,他們的死,牽動不了現在的人的神經。誰會為億萬年前的生命的逝去憂傷呢?那么遙遠,調動我所有的想象,我也無從抵達。
七
失去空間,空氣
失去呼吸
多少死,多少毀滅
要多深的深埋
要多久遠的時光
才有如今這死的形態
并呈現出來
附記:我在野外隊工作了六個年頭,成天和石油打交道。我的身上臉上,總是糊滿石油。剛從油井里出來的石油,會冒泡,一個一個焦黃色的泡,青蛙那么大,一會兒又破碎了。我在油泡上看到的,是我的黑乎乎的臉。
八
多少黑暗的集合
才有如此的黑
多少黑暗的分解
才有如此的液體
如此的黏稠
多少死已不辨面目
形狀,輪廓,和性別
和族類,和進化
和基因突變
多少死忘卻了死
多少死才有如此的黑
如此黑的液體
成為石頭的一部分
又區別于石頭
成為地獄的一部分
又區別于地獄
沉默,成為分子結構
成為可降解物
和不可降解物,只是沉默
不存在一樣,有如同沒有一樣
成為這么多的死
這么多的黑
是肉體,還是靈魂
已無從辨認,無從分離
附記:生命短暫,一輩子一陣風就過去了。人過留名,人忙著行動,書寫。所謂的文明,也一代一代傳承,而有了厚度??墒牵耸谴嗳醯?,地球震顫幾下,什么都消失了。生命本身,也成了一種液體。石油如果能還原,也許會還原出當時的文化。
九
億萬年前的生命
成為石油,而不是別的
一萬年前的生命
還能燃燒,還能成為火
這的確不可思議
地球讓生命如花
讓繁衍鮮活
也讓死,以石油這種形式
保存了下來
附記:石油不經提煉,點燃后火力更強勁。我在野外隊時,井口有落地油,當地農民鏟回去,做飯耐燒。一馬勺,可以燒開一大鍋水。一次失火,燒毀了井架、通井機,井場上六個人,全被燒成焦蛋蛋。
十
如今的生命
如果經歷一次大毀滅
是完全消失,還是有可能
也把死轉換
也變成石油這樣的物質
如果能夠
那就要掠過棺木,墳墓,宗祠
掠過人倫,道德,文化
掠過典籍和所有傳承
在一次巨變中
失去一切有形和無形的物質
只變成一種流體
如今的生命
有沒有這樣的可能
或者,有沒有這樣的幸運?
附記:即使原始社會的墓葬被發現,也只是看到骨頭的殘片。生命被毀滅,要變成石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變成石油,也得具備諸多條件,也得靠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