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酒國》是莫言的第三部長篇,從1989年那個多事之秋后,拖了兩年才寫完。這不是莫言唯一一部非一氣呵成的長篇,他自己的說法,《蛙》也是寫了幾萬字就放下,然后另起爐灶再寫成的。優秀作家的預知力真是了不得。我記得1997年《三聯生活周刊》才做了一期《酒神瘋了》的封面故事,說山東瘋狂的釀酒業;2003年才做《一年吃掉5000個億》,深度報道全國各地的奢侈吃喝。也就是說,莫言在90年代初就銳利地割到了十年后才讓我們都感觸到的黑色腫瘤。更令人驚奇的是,小說中種種五花八門的吃法,被象征為侏儒的“余一尺”與各種名流女性的荒唐事,居然都成了二十多年后被披露的貪官丑聞。這叫什么樣的批判現實主義呢?——我感覺是,莫言寫了一部《提前目睹二十年之怪現狀》,用極其鋒利的手段,提前撕開了這血淋淋的黑色病灶。很難用概念對他的創作形態作一個歸結。我只能說,莫言的批判現實主義超越了以往我們熟悉的概念,說它“魔幻”其實不準確,因為他只不過習慣了夸張,令你感覺到荒誕。他憎惡分明,嫉惡如仇,他的心在流血,他超脫不了,冷酷不了,刻骨著嬉笑怒罵,心卻是軟的,暖的,多情的。這強烈的愛憎、冷暖交織的態度,爆發出奪目的,令人震撼的色彩迸濺。
如他自己所說,這部小說的構思,其實只因一篇隨意讀到的文章《我曾是個陪酒員》而產生的觸動。牛的是它的套裝結構——外面包的故事是由小說中人物“莫言”,根據“酒國釀造學院勾兌專業”博士“李一斗”寄給他的小說,產生靈感而創作的。這個外面包著的故事是,省檢察院收到一封舉報信,舉報“酒國”市以宣傳部長“金剛鉆”為首的官員吃嬰兒,特級偵查員“丁鉤兒”因此奉命前往調查的過程。這個外面包著的故事是第三人稱,里面套著文學青年“李一斗”以第一人稱與“莫言”的通信,每一封信都附他寫的一個短篇。這些短篇從《酒精》到《酒城》,共九篇,彼此連貫成實際的故事,其實是內核,寫得都特別精彩。這個套裝結構里外一直對應,了不起的是,套在外面的故事是里面故事的想象;里面的故事似乎是“李一斗”親歷,其實也是他寫的小說;是小說,卻又像現實,這就構成了似幻似假似真。
莫言回憶這部小說的創作時說,小說寫完后,余華回海鹽,他托余華將小說給了浙江的《江南》雜志。《江南》為難,沒敢發。幸好,1993年湖南文藝出版社甄別了一下,食嬰是假,就出版了。

莫言
小說外殼中,舉報信是“李一斗”在“酒國烹飪學院”任教授的岳母在精神失常后寫的。“李一斗”在他的第二篇小說《肉孩》中,描寫了肉孩的買賣過程;第三篇《神童》描寫了“小妖精”率領肉孩們的暴動。這個“小妖精”后來變成在《驢街》上開“一尺酒店”,腰纏萬貫,左右著酒國經濟命脈的“余一尺”,其發家,是因投其所好的一對雙胞胎侏儒的父親乃京城大官。“紅燒嬰兒”本是《烹飪課》中,“李一斗”描寫他岳母在精神正常時研發的一道大菜。他岳母在講授這道大菜時,特別強調:“我們即將宰殺、烹制的嬰兒其實不是人,它們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愿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這是“李一斗”,而不是“莫言”的小說。醫院里,人工流產的胎盤被當作補品是現實。“莫言”的小說中,描寫“丁鉤兒”到礦上,礦長書記給他接風的第一頓飯,在輪番的勸酒轟炸,使他的意識被酒牽引出軀體后,“金剛鉆”出場,豪飲三十杯,壓臺大菜就是“紅燒嬰兒”——“那男孩盤腿坐在鍍金的大盤里,周身金黃” 。令我想到“金發嬰兒”的意象。在這場戲中,“金剛鉆”告訴已經喝得神魂顛倒的“丁鉤兒”,這其實是“酒國”烹飪的創新發明:嬰兒的胳膊是藕,腿是火腿腸,身體是烤乳豬基礎上加工的,頭顱是銀白瓜,頭發是發菜。小說中也是真幻難辨,“莫言”是這么表達的:“明知盤里是,可怎么看都不是;明知盤里不是,但怎么看也是。”
這部小說,“莫言”所寫外面套著的部分是荒誕——特級偵查員“丁鉤兒”在去礦山的路上,就經不住女卡車司機的勾引。進了礦山,就像泡在了酒缸里,酩酊大醉如死狗;然后又被情色牽引,懷疑女司機是“金剛鉆”所設圈套,幻覺“金剛鉆”以捉奸與他交易。這部分寫得最精彩的是,酒色導致的軀靈分離,意識如脫繭飄飛的蝴蝶,能懸在空中;在裊裊香霧中,又能任意附著;視覺能任意放大、縮小,改變物體的形狀。這是志怪小說里的常用伎倆,莫言用現代想象,將其夸張到令你大呼過癮的程度。在這個外殼小說中,“丁鉤兒”是個悲劇角色,他一上卡車就不由自主;到了“酒國”,就如墮入酒色之海,神不守舍、渾渾噩噩、狼狽不堪、個體盡無,一直如在五里霧中,最后掉進糞坑淹死了。小說扉頁,他的墓志銘是:“在混亂和腐敗的年代里,弟兄們,不要審判自己的兄弟。”我理解,莫言以這個外殼,是要寫腐敗這個毒瘤中,公務員們的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構成了生態鏈,或者說,生態鏈使無數人身不由己。墓志銘中的“兄弟”,應該就指這根鏈上的無數有血肉者。這恰恰構成了酒池肉林的繁華腐敗的基礎。
從這個意義,外面套著的故事,又成了內核;里面“李一斗”那些小說,又變成外殼了。我其實不喜歡莫言小說中必然要寫到的殘酷。“李一斗”小說中的殘酷是不斷升級的,從驢街上的殺戮,這條街上“每一塊石頭都浸透了驢的鮮血,每一個廁所都蓬勃著驢的靈魂”,到《烹飪課》上殺鴨嘴獸、給肉孩放血,《采燕》中不忍卒讀的屠牛與洞中群燕的泣血啼血,正是這些殘酷殺戮綻放了“酒國”的美味佳肴。這當然是全國各地,當街殺羊殺狗殺驢殺牛,在動物凄厲告別聲中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的縮影。按“李一斗”岳母未瘋前的理解,既然飼養的牛羊豬驢狗都可肆意用各種殘酷方式宰殺,那么,飼養的嬰兒亦是動物的一種,只要褪去“人”的標識,就不必再有道德壓力了。這“肉孩”形成一個供人追問的驚嘆號,這是“李一斗”那些短篇更刺激我神經處。
莫言小說中,經常有一個咒罵與厲聲責問者,這小說里,他是那個鄙夷、痛罵“丁鉤兒”的,用雙筒獵槍守衛烈士陵園的老革命。這個老革命臉上的器官,后來被餓鼠全部啃光,“丁鉤兒”開槍打鼠,又將他的臉打成“千瘡百孔”。
這個套裝結構的結尾,“李一斗”迎接“莫言”到酒國,“金剛鉆”又出現在酒席上,“莫言”又開始重蹈“丁鉤兒”的覆轍。這小說1993年出版時,莫言在后記里說,被《我曾是個陪酒員》觸動,他本來就想單純地寫“酒中自有黃金屋,酒中自有顏如玉”,但真進酒場,就入了奧秘社會。讀完這小說,我想到:一是,優秀小說的警示、警醒作用,其實乃極重要的社會保健品,粉飾的甜點反而破壞健康;二是,當年這小說問世,若黨的干部們都能讀到而有所觸動,之后的眾多悲劇大約可減少許多。我這當然是一廂情愿、自以為是。中國文學之可悲就在,要不被斥為“利用小說反黨”,夸大了其作用,要不被鄙為“小說家者流,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太不把反映社會脈動的小說當回事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