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應嫄 口述
我的父親周開勛
◎周應嫄 口述
父親周開勛,字柱誠,原是一名中國國民黨軍官,民國時最后的任職是云南滇西司管區司令,1949年12月在云南隨盧漢先生起義,1956年加入民革。
父親出生在云南騰沖,家境雖不富裕,但家里對父親的教育非常嚴格,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往騰沖的振國學堂接受私塾教育,學的都是孔孟之道。他讀書的時候也耳聞目睹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騰沖與緬甸接壤,當時英國人占據緬甸后,妄圖以緬甸為跳板,進一步侵略中國云南、掠奪豐富礦產資源。然而那個時候中國還處在清王朝末期、國力很弱,任人欺凌。同盟會部分人員在騰沖已經傳播了反清、反帝的進步思潮,父親是一個有志青年,在當時一些進步人士的宣傳下,接受了進步思想:要推翻腐敗的清王朝,要反對外國的侵略,要使國家獨立富強。當時同盟會會員張文光等人在騰沖組織騰越起義的準備,父親就和學校里面幾個同學一起參加了張文光的反清組織 “自治會”,他們還一起到城隍廟喝過生雞血酒、發過誓。后來根據工作需要,父親的學堂就成為一個反清的宣傳陣地之一。到了1911年,他以學生軍身份參加了騰越起義,這場起義是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從騰沖一直打到了龍陵,還占領了好幾個縣,取得了勝利。

周開勛
參加騰越起義后,父親就立志要為國家的富強奮斗一生。1917年他來到昆明考入云南講武堂炮科13期學習,跟朱德、葉劍英等人都是同學校友,并有較深的交往。講武堂畢業以后,在1922年得知孫中山先生準備出師討伐北洋軍閥的消息,他又只身到達了廣東,投奔孫中山的國民革命軍,編在中央直轄第三軍,并隨軍在東江淡水縣一帶參加討伐陳炯明的戰斗,凱旋歸來調到滇軍干部學校任隊長。滇軍干部學校的全稱叫中央直轄干部學校,是孫中山1923年在韶關設立的一個軍校,目的是對駐粵滇軍進行三民主義教育,提高軍事素質。當時,諸多國民黨黨內高級領導干部都會去這所學校親自授課。廖仲愷先生為促使滇軍將士成為擁護孫中山先生的骨干力量,為出師北伐打基礎,每周授課二至三次,并帶師生到嶺南大學會議廳聆聽孫中山先生演講 《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等革命道理。父親在這個過程中學到了許多,這對他的成長是非常有益的。他銘記孫中山先生的教誨,要清正廉明,做人民公仆,為民族獨立、國家興旺奮斗終生,事實證明,在以后的幾十年父親就是這么做的。后來,黃埔軍校建立,滇軍干部學校就并入了黃埔軍校。那時候還是第一次國共合作,父親跟共產黨人也有很多接觸。像葉劍英,在孫中山的粵軍擔任了第二師參謀長,后又參與籌辦黃埔軍校,擔任軍校教授部副主任,掌管軍事理論的學科教育。父親跟葉劍英本來就是講武堂的同學校友,現在又這么近距離的接觸,關系就更加密切了,思想交流也更加深入。父親在學生里面比較出眾,又奮發向上,于是廖仲愷欲介紹他加入國民黨。父親當時提出,說有人動員他加入共產黨,因為國共合作,在軍隊里大家都是相互編在一起的。廖仲愷就跟他說,國共是一家,你參加國民黨、參加共產黨都是一樣的。就這樣,經由廖仲愷介紹,他加入了中國國民黨。
之后父親隨國民革命軍第一師第三團參加了北伐戰爭。他們從廣東出發,隨軍轉戰湖南、江西、浙江、江蘇等省,以后又參加了蔣、馮、閻中原大戰。父親說,當時他是用雙腿邁過中國火車鐵軌上的每一根枕木走過來的。由于吃苦耐勞,英勇善戰,會帶兵,屢建戰功,就這樣,他從一個下級的軍官,逐漸由排長、連長、營長,后來當了團長。1932年,日軍進犯上海,父親又率部開到上海配合19路軍參加對日作戰月余。隨后,父親因功升為第九師獨立旅長,并任上海警備司令,中將軍銜。
抗日戰爭時期,父親調任第三軍12師副師長。1937年 “七·七”事變,東北、華北、華東相繼淪陷后,日寇調集重兵企圖強渡黃河,深入中原,這時,已任甘肅天水警備司令的父親奉調第三軍任第三預備師師長,擔任防衛陜西和山西交界的要塞中條山的任務,固守潼關、鳳陵渡和陜西朝邑、韓城、龍門等一帶重要渡口,多次與日軍交戰,阻止日軍渡過黃河。12師的師長是寸性奇,中條山戰役中犧牲,是一名抗日英雄。這時正是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父親說,第三軍與八路軍合編組成抗日聯軍,協同作戰抗擊日軍,就在這時他與朱德等中共將領有過多次接觸,因為大家要配合作戰、研究作戰方案。同樣是在這個時期,父親跟中共的林伯渠等也有了很深的交往。林伯渠是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處長,父親經常給他們送去補養。通過這些接觸,使他對中共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與他后來毅然決然地留在大陸、參加起義也是有著緊密聯系的。
抗日戰爭未結束,父親就被調至四川省達梁師管區擔任司令,同時擔任五十七軍副軍長。解放戰爭時期,蔣介石任命父親擔任第六兵團副總司令,調父親到東北打內仗。父親執意不去,因為他經歷了那么多,覺得抗日戰爭以后,中國不應該再打內戰了,否則國家會更加支離破碎、民不聊生,他希望國民黨跟共產黨能繼續合作,發揚孫中山先生革命精神,讓戰后的中國得到恢復與建設。期間,他曾調任國防部軍風紀律視察組任中將組長。這時父親要求回到故鄉云南任職,蔣介石同意了,就委任他為滇西師管區中將司令,司令部駐大理。滇西那個地方受到時局變動,經常被周邊土匪侵犯,父親到了那里采取了一些措施,保了當地的一方平安,得到當地人的感激與擁護。其后,他又調到昆明擔任云南綏靖公署中將高參。到了1949年12月,父親隨盧漢先生起義。當然,參與起義,父親也經歷過思想斗爭。在起義之前,蔣介石的 “五虎上將”之一蔣鼎文曾打來電報,叫父親及隨從等到緬甸去。同時,我的舅舅也打來電話,叫母親帶著子女先到香港,再去臺灣 (我的舅舅叫黃季陸,青年時在日本、美國留過學,先后在國民黨內相繼擔任了一些職務,曾擔任四川大學校長,1949年去了臺灣)。但是父親就在考慮:如果他走了,是不可能帶走所有人的,他不忍心丟下他的部下和親屬,跑到臺灣去,就跟母親商量,那幾天他們幾乎徹夜未眠,考慮何去何從。這個時候發生一些事情,最終讓他堅定了留下的信念。
楊杰先生系國民黨知名將領,由于與蔣介石不和,參與策動國民黨高級將領起義。就在1948年至1949年期間,楊杰先生經常與父親見面,幾個人經常到當地一家館子吃宵夜。他們早年在西北就認識,關系非常好,常在一起談心、談論國家大事。楊杰先生問父親:你是不是還要跟著老蔣去臺灣?你會害怕共產黨嗎?父親說:我不怕,紅旗插遍我的身邊我都不會怕,因為我是清廉的,我的一生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這里還有個插曲。他在擔任云南滇西司管區司令的時候因為保了當地一方平安,在離開的時候,當地的工商界人士要送給他25000塊銀元,這在當時是很可觀的,父親力辭不要。他說,我一生做官清廉,我在多個地方擔任過重要職務,從沒有要過地方上的錢——現在我來到本鄉本土,怎么還會要本鄉本土的錢呢?可是這些工商界人士執意要把這些銀元送給他。父親就叫來副司令楊家杰、參謀長彭禮崇,讓他們把整個司令部的花名冊拿來,對照著名冊,不論官和兵,將這些銀元全部分掉。那個時候國民黨部隊遣散費用很少,很多士兵的家庭都很困難,父親說把這些銀元分給他們回家補貼家用。為了確保人人都有,父親又自掏腰包拿出多年積蓄二三千塊銀元放進去,一起分掉。父親離開大理的時候,老百姓自發地出來歡送,并在街道兩邊敲鑼打鼓、放鞭炮,還擺了一張方桌,上面放了兩樣東西:一面鏡子,和一碗水。什么意思呢?明如鏡,清如水。這就是父親敢在楊杰面前講:紅旗插遍我的身邊我都不會怕。
于是,楊杰先生就動員他,不要到臺灣去了。還有一個人也來找他了,這個人是騰沖同鄉叫楊青田,他是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后參加接管云南的事項,曾任云南省高院的院長,任職很高。他也跟父親說,老周,你不要走,去臺灣干什么,我就是負責接管你們的。國家有政策,起義人員的財產、人身安全,一切都是受到保護的。
還有一件事,1949年秋,云南發生 “九九整肅”運動,上百名特務傾巢出動,跟武裝憲兵一起到處抓人,200多名中共地下黨被抓,其中就有楊青田,民主人士如張天放 (解放后曾任云南省副省長,民革云南省委會主委、民革中央常委,也是父親的朋友)。許多老云南人都知道這個事情,非常殘酷,至今記憶猶新。父親得知消息,四處奔走,多方營救。后來李宗仁到昆明,他又以書面的形式,向李宗仁說,愿意以身家為擔保,請求釋放楊青田、張天放等人。最終,相當一部分中共地下黨員都平安出獄了。有一個地下黨員,叫李光祖,也是騰沖人(新中國成立后,曾擔任昆明鋼鐵廠的黨組書記)。他是我一個堂哥很要好的同學,當得知他也被列在特務抓捕名單的消息后,形勢危險,堂哥就跟父親說了這個事情。父親說,讓他躲到到家里來,不要出去。李光祖來家里后,父親又跟他說,你在我家里可以隨便出入書房,看看書、寫寫字,不要拘謹。父親是一個儒將,喜歡看書,愛好書法,業余筆耕不輟,他的墨寶曾被多位國內外朋友收藏。198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父親寫了一幅對聯, “上聯:大名留宇宙;下聯:浩氣振乾坤”來歌頌孫中山先生,此幅對聯曾被送往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當年在上海的時候,他多次見過艾思奇。艾思奇也是我們騰沖人,哲學家,做過中共中央黨校的副校長。父親經常說,艾思奇是一個氣宇非凡、很有志向的青年,他到了我們家,就喜歡讀家里那些書,非常用功。抗戰時候,艾思奇在延安當抗日軍政大學主任教員,父親正值駐軍在陜西、山西一帶,管轄的地方就包括通往延安的路,父親在負責陜西公路治安檢查中,對赴延安投靠中共的有志青年,一律開綠燈放行并給予保護,其中就包括艾思奇、張天虛、魏巍等同志。 “九九整肅”之后沒過幾天,9月19日,楊杰先生就在香港被特務暗殺了。這件事對父親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沖擊。有這樣的經歷,受這么多人的影響,父親跟母親經過再三考慮,決定不去臺灣,留在云南,參加了云南解放起義。
新中國成立以后,父親轉業,擔任了云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的參事,還當上了民革中央團結委員會委員、云南省政協委員等。父親和母親的心情非常愉悅,他們覺得解放以后新社會的氣象真的是非常好,跟過去完全不一樣,變化是翻天覆地的。他們打心底擁護中國共產黨,認為無論是對民族、國家還是個人而言,新中國的誕生都意味著命運的大轉折。大概是1955年,葉劍英訪問緬甸路過昆明時曾特別邀請父親到住地敘舊,兩個人一起吃了頓便飯,聊到了云南講武堂的同學情況,還聊到第一次國共合作、北伐戰爭的情況。父親離開的時候,葉劍英對父親說: “阿周,革命不分先后,再為人民立新功!”因為葉劍英了解我父親,父親的過去,無論是國民革命時期、抗日戰爭時期,還是解放戰爭時期,都為國家盡自己所能做過一些貢獻的。1957年春,朱德赴海南島視察完畢后來到昆明,看望了昔日的老師、同學和參加過辛亥革命的老人們,朱德十分關心我父親的生活,了解情況后,問我父親有什么困難和要求,我父親答到: “政府的安排已經很滿意了,沒有什么意見?!贝撕螅赣H積極參加省政協會議,參政議政,還投身到祖統工作中,撰寫了大量對臺宣傳稿件。遺憾的是,1958年秋,我父親被錯劃為 “右派”,受到不公正待遇, “文革”期間又受到沖擊。直到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我父親于1980年落實政策,被錯劃右派得到改正,原工資待遇也得到恢復。
應該說我們家是一個典型的統戰家庭,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都充滿了濃濃的統戰情。正是因為有這些淵源,我本人1982年在組織的動員下加入了民革。父親那時已經85歲高齡了,得知我加入了民革,他語重心長對我說了一句話: “應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已撥亂反正,歷史不會倒退了,你要相信共產黨,永遠跟著共產黨走!”1987年,父親因病去世,享年91歲。
(周應嫄,民革云南省委會原副主委。以上資料由民革云南省委會采集提供/責編 金綺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