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國學乃國之思想源泉,不同時代的媒體環境和印制技術賦予國學經典出版迥異的活力。訴諸國學出版史可以發現,從傳統媒體到新媒體的更新迭代中,國學經典出版先后經歷了保存國粹、整理國故和國學新生三個階段,在這三個不同的階段,我們可以看到不同時代的思想線索和國家盛衰狀況。
【關 鍵 詞】保存國粹;整理國故;新媒體;國學經典出版
【作者單位】白中林,商務印書館。
【中圖分類號】G237 【文獻標識碼】A
“文化是民族的血脈,是人民的精神家園。”民族文化的復興是一個民族走向富強和興盛的標志,這種復興必然也是充分吸納外來文化影響之后的復興。在此意義上,國學經典的出版就是一種新生,尤其是在當下新媒體環境中,國學經典的出版更加具有活力。但是,越是在國學經典出版充滿活力的時候,我們越要反思,國學經典對當下意味著什么?在魚龍混雜的國學經典出版熱中,又隱藏著什么樣的思想問題和時代問題?此時訴諸國學出版史,或許不失為一條路徑。
雖然國學的稱謂誕生于國將不國之時,但這恰恰說明了國學之重要性和急迫性。章太炎先生曾言:“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恃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于國家之存滅,是不亦視前世為尤岌岌乎。 夫一國之所以存立者,比其國有獨優之法治,施之于其國為最宜,有獨立之文辭,為其國秀美之士所愛賞。立國之要素既如此,故凡有志于其一國者,不可不通氣治法,不習其文辭。茍不爾,則不能立于最高等之位置。而有以轉移其國化,此定理也。”不過,對國學的這種定位,在不同的國學經典出版時期,時有昌明時有遮蔽。
在保存國粹的第一階段,國學的保存被提到了與保國、保種并存的高度,此時國學經典的出版更具有一種使命感,即為中國“文化續命”。在整理國故的第二個階段,國學的定位相應的被遮蔽或者降格為“文明再造”的精神原料或思想準備。而進入新世紀之后,在國學熱和新媒體雙重環境交織之下,國學成了普羅大眾品位的追求,其根本定位反而被遮蔽得更厲害。
一、新媒體的興起與國學經典的保存
每一次媒體的更新,都會給國學經典出版帶來新的沖擊。例如,相對于微博、視頻、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而言,報紙和期刊就成了傳統媒體。但是,百余年前,報紙和期刊引入中國并逐步流行之時,相對于傳統的布告、邸報等,報紙和期刊毫無疑問是新的傳播渠道,當之無愧的新媒體。對國學經典保存的探討在報紙和期刊新媒體上展開,報紙和期刊相應地也成為國學經典出版、傳播的主要渠道。
屠仁守在1897 年刊出的《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一文中講道:“昨讀譯《東華》雜志《漢學再興論》,為之躊躇四顧,默愧之。滋畏之以彼人士猶能言修身齊家,設立教育之當取法;猶知尊《論語》為純然道義之書,并推存亡消息之理;謂國學勃興,將壓倒西學。我方靡焉欲步其后塵,彼乃皇然而思返古道;我方貶圣賢以尊西洋之善治,彼且稽經史而建東洋之政策。兩冊鱗次之間,自立也,若彼,自屈也,若此。”由此可見,面對西學的沖擊,國內有識之士首先是通過報刊等媒體來表達要通過推尊中國固有之學以對抗。隨后, 1902年,鄧實、黃節等創辦《政藝通報》宣傳國學; 1904 年,鄧實發表《國學保存論》闡述保存國學的重要性;1905 年,鄧實、黃節、劉師培等以“研究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成立國學保存會,出版《國粹學報》,此報撰稿人囊括章太炎、劉師培、陳去病、黃侃、馬敘倫等人。
早期提倡保存國粹的這些學人也是最早投身于國學經典出版的出版人,他們成立了神州國光社,先后推出了“國粹叢書”和《國粹叢編》。在報刊媒體流行的時代,保存國粹、出版國學經典成就最大的當推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張元濟先生就是這一階段的杰出代表。
在張元濟主政商務印書館前,商務印書館僅出版了《通鑒輯覽》《五經備旨》等少量國學古籍,張元濟主持商務印書館后,開始大規模出版國學經典,主要出版了“四部叢刊”《四部叢刊初編》《縮本四部叢刊初編》《四部叢刊續編》《四部叢刊三編》《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影印四庫全書四種》《選印宛委別藏四十種》《叢書集成初編》“續古逸叢書”“影印元明善本叢書”《百衲本二十四史》《涵芬樓秘笈》等多種國學經典。
雖然張元濟主政商務印書館從事國學經典出版之時恰逢胡適提出整理國故,但毫無疑問,張元濟出版國學經典的理念與胡適整理國故的理念大不相同。這一點從他在《印行四部叢刊啟》中所言可以看出來:“自咸同以來,神州幾經多故,舊籍日就淪亡;蓋求書之難、國學之微,未有甚于此時也。”張元濟于1927 年致傅增湘信中所言更明確:“吾輩生當斯世,他事無可為,惟保持吾國數千年之文明,不至因時勢而失墜,此為應盡之責。能使古書多流傳一部,即于保持上多一份效力。”也就是說,張元濟所做的國學經典出版,確是為中華文化續命的事業——“事關國脈,士與有責”。
二、整理國故與國學經典的初步普及
在國學經典的出版史上,最為人所熟知的思想線索當屬胡適先生提出的整理國故之言。1919年12月,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提出“研究問題,輸出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倡言。胡適的計劃是把國粹意義上的國學變為國故意義上的國學,將其放到新文化的脈絡中作為中國新文明的精神養料。他認為,“古代的學術思想向來沒有條理,沒有頭緒,沒有系統”,所以“有系統和帶批評性的整理國故是‘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一個部門”。
胡適的倡導在中國南北學界激起了兩種不同的研究國學進路。一種是以北京為中心,以胡適和顧頡剛諸人為首,采用所謂的科學方法去整理國故;另一種是以南京、上海為中心,一方面接受胡適的影響,另一方面承接章太炎等人的宗旨,除借鑒科學的方法外,更側重“以國故理懂國故”。后一種研究國學的進路顯然是保存國粹發展到新階段的表現。在胡適的影響下,除了北京大學設有專門的國學研究機構,其他諸如燕京大學、齊魯大學也先后設立了國學研究機構,在南方則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東南大學為主要陣地。這些側重進路不同的國學研究機構以報刊為討論陣地,通過媒體深刻地影響了國學經典的出版方向。endprint
這個時期,可以說除了以張元濟先生為代表的保存國粹、文化續命意義上的國學經典出版之外,最大的轉向或者推進當屬王云五對國學經典出版的貢獻。王云五曾做過胡適的老師,經胡適舉薦進入商務印書館的,因此王云五出版國學古籍的思路帶有明顯的胡適印跡。再造文明,整理國故,必然存在一個普及問題,王云五以整理、遴選、編輯作為普及的主要方針,先后出版了“學生國學叢書”“國學基本叢書”“叢書集成”“國學小叢書”《國學基本叢書簡編》等國學經典古籍。
王云五曾在《舊學新探》一文中總結其國學經典整理出版的觀點如下: “(1)高處俯瞰:對于舊學的全貌先從高處俯瞰,具體言之,就是從目錄學入手,因為目錄學可以助人認識學術的全貌。(2) 細處著眼:研究國學,一方面固須從大處入手,他方面還須在細處著眼……細處著眼的方法,莫如編制和利用書籍的索引。(3)淘沙見金:我國古籍多非有系統的著作,除經史兩部之大部分及子部之一部分性質尚分明外,其他如子部中之雜家小說家類與集部中之別集類,內容復雜細碎,殆無所不包,如欲就其中選取需要之參考資料,殆如淘沙見金。且不僅一書之內容如此,一部叢書所收之各書除專科叢書外,性質亦相去甚遠。欲就其中選讀所當讀之書,亦須經過同樣的淘金手續。關于后者,我編印《叢書集成》就以此為主要目的,而謀有助于讀書界……(4)貫珠成串:我國古籍的內容既如上述,大多數復雜細碎,欲就其中搜羅一系的資料,自非采取貫珠成串的方法不可。換句話說,仿佛按上述淘沙見金的方法,將淘得的金沙變為有用的珠子,而用一條線將他們貫串起來……”
可以說,王云五的國學古籍出版思路與胡適的整理國故思想相結合,將我國的國學經典出版事業推到了目前尚未企及的高度。通過與其所處時代傳播媒體的互動,王云五以“學生國學叢書”的編纂為契機,確立了用新方法來整理排印古籍的出版途徑,使古籍更為普及化和平民化。王云五開啟對國學經典進行標點、注釋和進行必要翻譯——這種新式的國學經典出版,到現在還是國學經典出版的一個主要努力方向。
三、新媒體、國學熱與國學經典出版的生命力
1949年之后,顧頡剛先生等老一輩學者對國學經典出版基本延續的是整理國故的思路,改革開放后的一段時期內,國學經典出版采用的方法也沒有超越王云五整理國學古籍的方法。真正賦予國學經典出版新生命力的是世紀之交興起的國學熱和新媒體的出現,至此,國學經典出版有了學術的支撐和新的呈現渠道。
20世紀末以來,國學熱先后在高校和民間興起,如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和武漢大學等著名高校設立了國學教學研究機構,讀經班和民間書院也悄然興起。但是,這股國學熱反映到國學經典出版領域,僅是常規國學經典古籍銷量的增長,并沒有給其注入強大的活力。微博、視頻和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的興起,可以說全面改變了國學經典的傳播渠道,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重新定義了國學,與國學熱相配合對國學經典出版產生了強大的沖擊力。
首先,新媒體背景下的國學熱突破了國學經典局限于儒家經典的界定。傳統國學經典的分類毫無疑問是以儒家經典為主導的,而在整理國故運動中,將國學分為六類——“一曰小學類;二曰經學類;三曰史學類;四曰諸子類;五曰佛典類;六曰詩文類”,也有著儒家思想的痕跡。雖然在早期整理國故的運動之中,有學者提出舉凡用中國文字描述的典籍皆可列入國學范圍之中,但顯然這一點沒有在國學經典出版實踐中得以實現。而新媒體的出現給不同興趣的群體提供了一個平臺,不同的興趣群體可以從各自的興趣點出發去關注國學,例如藝術、修身、建筑、醫學等,沒有內容限制,反而可以讓國學經典得到重新界定。
其次,新媒體背景下,國學經典真正在普羅大眾中得以普及。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電視借助新媒體獲得了新生,那么以電視為載體的《百家講壇》也毫無疑問是新媒體助力國學經典出版的推手。《百家講壇》先后推出了易中天“品三國”、閻崇年“正說”、于丹“心得”系列,這種對國學經典的出版解讀方式可以說是超越20世紀影印和注解的一種新方法,相應的也帶動了被解讀的國學經典的暢銷。由于電視和互聯網的存在,這種推廣方式極大地便利普羅大眾與國學經典的接觸。當下,有聲書和微信公眾號對國學經典的推動,更可以視為對國學經典出版的一大解放,因為民眾對國學經典的接觸已經不再局限于對傳統國學經典文本的閱讀。
再次,新媒體促使國學經典出版形式多樣化。例如,利用互聯網技術,國學經典大部分被數字化或數據庫化,各種圖書館館藏如《四庫全書》《叢書集成》等都可以非常便捷地通過互聯網來進行數據檢索。正是在新媒體技術的影響下,國學經典的出版才實現了多元化,這種多元化包容了前兩個階段國學經典的出版形式。例如,當下人們對《四庫全書》原大、原色、原樣的高清復制,以及對單本國學經典的定制、高清影印等。也就是說,國學經典既可以作為一種知識通過出版向人們傳遞,也可以作為一種收藏品或藝術品,通過出版由人們來收藏和欣賞。
新媒體給國學經典出版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契機和活力,但是也引發了很多問題,導致泥沙俱下。究其原因,除出版社關于國學經典的選題大量重復、出版質量不高外,最重要的是,國學經典出版的根本導向不明確。前兩個階段的國學經典出版都有明確的(中國思想界討論的)問題意識在引領——第一階段國學經典出版的定位在于保存國粹、文化續命;第二階段國學經典出版的定位在于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因此,新媒體時代,國學經典出版在蓬勃發展的同時,如果不明確其定位,就很可能會淪為廉價的心靈雞湯和官場或職場權謀術。
2017年出臺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指出:中華文化獨一無二的理念、智慧、氣度、神韻增添了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內心深處的自信和自豪。可見,國學經典出版的意義在于塑造理想的人,一種符合中國文化的人。人的行為方式決定一個社會的運行方式,新媒體時代國學經典出版會觸及每一個人,這是新媒體時代國學經典真正普及的意義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