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光華

許知遠

盛田昭夫和井深大正在比賽腕力。無拘無束的歡樂從這張黑白照片上流淌出來。這是1961年的日本，這個1946年還是一片廢墟的戰敗國，如今站在復蘇的入口。這對親密的朋友已經相識17年。

那是1944年的夏天，24歲的盛田和37歲的井深同是一個火箭研究小組的成員，這個小組期待研究出的新技術能夠扭轉日本看似不可避免的敗局。他們的外表與性格看上去仿佛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井深高而笨重，有著鏟子般的大手，講話帶有濃重的東京工人的口音，對于技術癡迷不已;盛田瘦弱，烏黑的頭發從中間分開，渾身流露著貴族式的精致，像是明治時期的花花公子，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釀造清酒和醬油。

這個研究小組的命運顯而易見，但兩個人的相識卻促成1946年5月索尼公司的成立，公司的第一個創新產品是電飯煲。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中，索尼公司是推動日本戰后經濟奇跡的主要力量與象征之一。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1961年，索尼成為第一家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的日本公司;10年后，它成為向美國“入侵”的日本公司的標志;又過了10年，隨身聽的全球風行，表明它已是技術創新的中心。

如今，很少有人能想象這家公司的起步是多么卑微，在最初的道路上行走得多么艱難。1953年，盛田第一次前往美國，這里高大的建筑、寬闊的道路和急速的變遷都讓他感到某種壓抑——一家小小的日本公司能在此生存嗎？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市的一家餐館里，他又發現日本制造原來是廉價仿制品的代名詞。

是什么引導索尼創造了后來的奇跡？不管你進行多么理性的分析，最終卻發現，兩位創始人難以理解的友誼，才是索尼故事的真正秘密。是井深科學家式的幻想與盛田的企業家精神，共同締造了索尼的性格。幾十年以來，盛田與井深的辦公室僅有一墻之隔，喜歡修理東西的井深會對女秘書說：“到盛田的辦公室去看看，他辦公桌的第三個抽屜里有沒有一套小的螺絲刀。”從沒有一個人聽到他們批評過對方。井深大的兒子井深良記得，他父親生病，盛田前來探望時，他們會坐在一起，默默地握著彼此的手，眼淚從他們的臉上滑過。這種友誼，給予了彼此無盡的力量。

當今時代充斥著對商業秘密、成功方程式的好奇心，創造了眼花繚亂的“世界是平的”“長尾效應”“藍海戰略”等朝生暮死的新名詞。但是，歸根到底，商業與人類所進行的其他戰爭、政治活動一樣，是人們應對世界和自身困境，激發出內心創造力的反應。盡管話題是不斷翻新的，但它的核心卻從來沒有變化。真正偉大的成功，從來不是基于理性的計算與分析，而是蕩漾在內心的不消退的激情、道德與信念。商業行為最富魅力的時刻，是人們遺忘理性的交換，不可言說地忠誠于某種信念或是某個人，這種人性不時迸發的光輝，才為我們所有的行為賦予了真正的意義。

（張秋偉摘自海南出版社《我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一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