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璐+周春英
格非繼《江南三部曲》后,憑借著《望春風》再次回歸鄉村,作為對鄉村的一次莊重的告別。“即便中國的鄉村生活還遠遠沒有結束,但它對我來說,是徹徹底底地結束了”,“再不去寫,它可能真的就悄無聲息地湮滅了”。《望春風》是小說中人物趙泊瑜講述的關于他的故鄉往事,故事中穿插了幾十個人物交錯復雜的命運。從1958年至2007年,時光荏苒,人生浮沉,從屬于老一輩們的世界逐漸轉變為“我”們的時代,整個村莊在大時代的浪潮中發生結構巨變,打破了傳統生活方式和民間秩序,最終淪為一片廢墟。隨著城市現代化文明進程的不斷加快,城市與鄉村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差距,形成了城鄉二元對立的局面。鄉村在城市快速發展的碾壓與吞噬下,正在逐漸凋敝,面臨著消失的危機。
“我”童年時的儒里趙村:古風猶存
儒里趙村是一個風景如畫,并有著顯赫歷史的江南鄉村,充滿著自然清新的鄉野氣息和純凈質樸的人文環境。儒里趙村一直保持著“儒”的傳統:村里的長者趙孟舒自幼學琴,琴藝精湛,聲名遠揚;妓女王曼卿也是一個精通古琴的才女,與趙孟舒互為知音;“老菩薩”唐文寬擅長說書,甚至還會說標準流暢的英語;“刀筆”趙錫光替人做合同、寫狀紙,還教小孩子念書識字;他的夫人馮金寶也是讀書人,夫妻倆連吃飯也要講究規矩禮儀。由鄉間士大夫組成的“鄉紳”群體使傳統鄉村充滿了詩情畫意、溫順祥和,他們有著更多的文化知識、較高的精神素養、更豐富的閱歷和更廣闊的視野,他們在鄉村里承擔著傳承中華文化和教化平民百姓的責任,同時參與鄉村的教育事業和地方管理,他們是整個傳統鄉村的引領者,也是鄉村的靈魂。
“我”的父親趙云仙是一個算命先生,在他的身上能夠看到《人面桃花》中張季元的影子,他和張季元一樣,機智聰明,并且推理能力極強,他能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大膽的推測,正確算出農戶家的孩子是在前年掉入茅坑淹死的,而且在預知生死、推測命運的大事上料事如神。小說中父親的出場,使整部作品增添了懸疑色彩,盡管父親在前半部分就已經離開人世,但直至小說結束,父親仿佛始終存在于讀者的視野中,陪伴著“我”成長。時間驗證了父親的預言句句成真,他選擇了結生命的便通庵,是整個儒里趙村唯一幸存的地方,而“我”也將兜兜轉轉,仿佛有一雙命運的手將“我”一步步推向便通庵,便通庵是起點,也是終點,人生和命運在此處合攏為圓。
“我”中年時的故鄉:似鄉非鄉
1950年,土地改革運動在中國農村展開,給鄉村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巨大影響,改變了鄉村原有的秩序。土改工作隊打破了傳統農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帶入了等級制度與階級,村民的命運隨之發生了顛覆,例如曾經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趙德正當上了農會主任,后來又加入了共產黨,成為指導員和教導員;章珠從一個身份卑賤的童養媳變成了婦女主任,進城當了官太太。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的命運都如此幸運,趙孟舒在這一場土改中栽了跟頭,他被扣上地主的帽子,在批斗會上丟人現眼,倍感羞恥、侮辱與不公的他選擇服毒自盡。1958年,黨中央在探索社會主義道路中發生了嚴重錯誤,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在農村廣泛開展,農業生產遭到了極大破壞,村民的生活也造成了巨大災難。村民先后兩次制造了擁有充足存糧的假象騙過了檢查組的抽查,鄉村里不再是自然傳統、簡單樸素的風氣,更多的是欺騙、虛榮、浮夸的作風和官場上的勾心斗角。作為大隊革委會副主任的梅芳,滿口都是“共產”風,“冒險主義”“資產階級盲動主義”“機會主義”“享樂主義”“虛無主義”。錯誤的政治思想像一顆毒瘤深深埋入百姓的心里,毒害了傳統樸實的村民,自然淳樸的儒里趙村變得似鄉非鄉。
20世紀80年代,城市現代化文明進程的不斷加快,使發展緩慢的鄉村與城市產生巨大差距。村民羨慕并渴望擁有城里人高品質的生活,他們學習城市建設自己的鄉村。為了擴大鄉村的教育規模,提高村民的文化程度,他們將傳統的私塾改為正規的儒里小學。村民們還運用鄉村的地理條件和優勢,創造更多的機會和財富,他們計劃推平磨笄山,以獲得更多的糧食,既能支援社會主義建設,也能解決饑荒問題。同時,往返于城鄉的村民在兩者之間架起了文化交流的橋梁,他們不斷地把現代化的思想和科技引入鄉村,例如絲襪、肥皂、電視機、收音機、大屏幕的彩色電影……不僅拓寬了村民的視野,也提高了他們的生活質量。與此同時,鄉村的村民為了獲取更多的財富,改變了傳統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方式,由重農變為重商,在城鄉之間建立起商業的橋梁。富有創新精神的趙禮平將傳統的配種方式與現代科技結合,大大提高了效率,節省了成本,因此成為農業技術員,還被評為勞動模范和先進生產者,越來越富裕的他不斷拓展業務,變成了工廠老板,又成為朱方集團的董事長,他的勢力從儒里趙村、朱方鎮,一直蔓延到省城、北京,他的業務甚至拓展到深圳、珠海、香港,金錢為他帶來了榮譽、權力、地位、美女,仿佛能解決世界上所有的難題。村民們也秉承著“金錢至上”的原則,紛紛投入了商業的浪潮中,鄉村里幾乎一半的土地都荒廢了,每個人都夢想著一夜發家:趙寶明辦了個模具廠;趙寶亮辦了家五金電配廠;小武松和銀娣開了個醬菜廠;王曼卿和柏生合伙辦起了養鴨場;唐文寬做起了補習英語的生意。在城市現代化文明的沖擊下,商業觀和金錢觀深深影響了村民,淳樸敦厚、老實善良的傳統村民向商人轉變,也使傳統的鄉村發生了巨大的變革。
“我”年老后回歸的故鄉:淪為廢墟
政府和開發商為了謀取更多的利益,紛紛把目標移到了農村大片荒蕪的土地上,他們逼迫村民們接受拆遷,然而由于政府的巨額負債和趙禮平資金鏈的斷裂,重建的工作暫時停了下來,儒里趙村徹底淪為了廢墟,所有的一切都讓人產生陌生感:閣樓布滿了發霉的痕跡;羊圈里長出了一片野生的向日葵;紅頭聾子的家倒在豬圈和柴屋里;趙家宗祠被夷為平地;遺落的麥粒在大曬場上發芽,形成了一片稀疏的麥地;茅草和蒿萊遮住了亂磚碎瓦,野生的南瓜藤、野菊、牽牛和蒲公英爬滿了殘垣斷壁;池塘中的水長滿芙蕖和萍藻;果樹已經碩果累累卻無人采摘;只有便通庵因遠離村莊得以保留。窯頭趙村也沒能在這場災難中幸存, “我”和父親看到狐貍的亂墳崗上立著“韓泰輪胎”的廣告牌;半塘村變成了墓園,當年春琴手搖紡車的地方聳立著“李阿全”的墓碑……隨處可見的只是大片的工業園區和一排排居民樓群。endprint
90年代,傳統鄉村逐漸在科技、信息、工業、商業等領域遠遠落后于城市,并被打上了“貧窮”“落后”“封建”“愚昧”的烙印。鄉村和城市本是地理學上的概念,卻被劃分為傳統落后和先進文明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域,形成了城鄉二元對立的局面。城市像一張血盆大口,不斷吸引著鄉村里有能力的年輕人,一步步吞噬著殘缺凄切的土地。賈平凹在《極花》中不僅展示出野蠻的鄉村男性強暴胡蝶的血腥場面,同時也展現了鄉村的原始風貌,鄰里的團結和睦,以及長輩對晚輩的關愛和照顧;電影《盲山》中,導演在郁郁蔥蔥、風景宜人的崇山峻嶺與黑暗、孤獨、暴力的場面之間無縫切換,給予觀影者雙重矛盾的心理沖擊。他們想要表達的不僅是農村拐賣婦女這個惡劣的社會問題,還有其背后更為嚴峻的城鄉問題。在《望春風》中,來到城市謀生的農民難以融入城市生活,他們與這座喧囂熱鬧、燈紅酒綠的城市格格不入,他們的舉手投足之間透出城里人厭惡的“土”氣,農村人若是不小心惹惱了城里人,便會不停地被罵“鄉巴佬”。傳統的農村人無法徹底改變血液中流淌的鄉味和與生俱來的風俗習慣,他們天生是屬于大自然的。城市不僅吸引著村民,甚至貪婪地想把鄉村的一切都吞噬,他們將風景秀麗的村莊變成了骯臟泥濘的工業園,那些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人,以及幾千年來蘊含著中國傳統文化意味的鄉村徹底消逝了。
格非有著濃郁的“歸鄉情結”。《人面桃花》中秀米被綁架到花家舍,遠渡日本后又再次歸鄉,在自己的家鄉試驗一場桃花源夢;《山河入夢》中姚佩佩失手殺害了對她施暴的高管,從普濟鎮逃亡后竟然又回到了普濟鎮;《春盡江南》中龐家玉在病重時希望丈夫能把她的骨灰埋在家門口的石榴樹下,表現出強烈的對故鄉的懷念,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龐家玉用著年輕時的名字“秀蓉”和丈夫通話交流,意味深長地代表著一種精神和心靈上的回歸。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故鄉懷有不可替代的情感,就如同《望春風》中的“我”從未把邗橋的公寓當作永久的棲息之地;章珠每天都在信紙上吐露對我的思念和對家鄉的眷戀,她希望死后能夠把她的骨灰撒到揚子江中,她便能隨著水流回歸她的故鄉。命運引領著“我”歸鄉,最后,“我”和春琴在唯一幸存的便通庵安度晚年,遠離了所有現代化的元素,回歸到最初的精神家園。格非三次寫道“我朝東邊望了望,我朝南邊望了望,我朝西邊望了望,我朝北邊望了望”,表明了作者希望現代人的眼光不僅要向前看,也要向后回望歷史,不能一味追求城市現代化、工業化和經濟利益的快速發展而放棄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毀滅了建立在鄉村倫理基礎上的中國鄉村社會。格非所認為的“歸鄉”并不是回歸到野蠻落后、脫離現代的原始之地,也不是反對城市現代化文明的發展而盲目地為愚昧落后的鄉村歌功頌德,他所希望回歸的是人類最初的精神家園,是每個人的“根”。盡管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是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著他們曾經踏過的腳印,鐫刻著時間劃過的痕跡。
給予人們未知的希望
《望春風》是格非對鄉村的一次告別,他匆匆記錄下中國最后的鄉村,又在文章的結尾處給予人們未知的希望——“只有春風在那里吹著”。所謂“春風吹又生”,春風是生命力的象征,也是傳遞希望的媒介。與《江南三部曲》的凄涼結局不同,《望春風》用真情的溫暖融化了基調的悲涼,在絕境中給予人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可是鄉村是否還能存在?城鄉關系是否能夠改善?現代文明如何進入傳統鄉村,才能使鄉村文明和現代文明相輔相成?這不僅是城市對鄉村的反思,也是現代性的反思。現代人不能忘記歷史和傳統,中國的土地上更不能沒有鄉村。格非指出重建鄉村的艱巨任務,本質上并不是讓老一輩回歸故鄉,而是要鼓勵并號召有能力的年輕人回歸鄉村、建設鄉村、繁衍后代。發展城市的同時不能忽略和遺忘鄉村的建設,更不能損害鄉村的發展前景,另外鄉村也要找尋合適的出路,大力發展鄉村優勢項目,例如開發旅游業,辦農業生產基地等,不斷提高經濟發展水平,將衰敗的鄉村變為改造中的鄉村,將鄉村一脈延續。
(作者簡介: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導;余璐,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