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亞
畫之葉笛
郭旭亞
喜歡畫,往往藉以感性——眼前一亮,心性一震,便謂之好畫;不去理論其介質形式、技法風格,也不會因而影響自己對畫的主題和立意,另有一種理性的崇尚。
對畫的朦朧意識,緣起兒時生活在三坊七巷的姆媽家。家族里,老前輩喜歡聚在一起賞畫。那時,不知家里收藏了哪位名家的一幅《朱竹》國畫,頗為得意,每每取畫觀賞,前輩先要擦桌、洗手、焚香,而后畢恭畢敬地將畫軸置于桌面上,俯首哈腰,寸寸展開。
從不曾留意過庭院天井里的那幾叢翠竹,又怎能料到,一旦躍然紙上,竟這般風骨飄逸。更為詫異的是,這位名家何以用朱砂著筆。展開畫軸的瞬間,我最先想到的則是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最初被自己收藏的兩張油畫,是七歲那年,偷偷私拆家里訂閱的《蘇聯婦女畫報》的雙版畫頁。一張畫頁是浩瀚的海面,風濤怒卷;漂沉在浪里的斷桅上,掙扎著精疲力竭的呼救者。另一張是列維坦的風景畫:一片蔥綠神秘的混交林帶,一條清澈流淌的小河,幾段滄桑的木頭架在河面上。這兩張畫頁跟著我躲過文化劫難,一起上山下鄉。后來,卻經不起知青點一位愛畫畫伙伴的苦苦索求,我只好忍痛割愛了。在那段“書荒”的年代里,偶爾想起這兩張畫頁,心里還會隱隱惜痛。
三十多年后才知曉,那張海難的油畫是俄國艾伊瓦佐夫斯基最成功的作品——《九級浪》。而那張列維坦的風景油畫,仿佛是我一生中的一次邂逅,縱使在今天無處不及的網絡時代,我依然沒有尋找到它。
在北京讀書的日子里,最常去的地方是中國美術館。那時,中國的思想文化已經復蘇。我幾乎從不錯過美術館舉辦的各種大型畫展,印象最深刻的是全國第六屆美術展覽。那天,我和同學被一幅題為《硝煙里的山茶花》的油畫震住了。這幅巨制的人頭肖像畫,幾乎占據展廳區域空間邊墻的半壁江山。畫面是一名頭戴鋼盔的女兵,鬢角幾縷烏絲黏糊在劃傷破皮的臉頰上,清純的眼睛布滿血絲,纏扎著繃帶滲出血跡的手,掐著一朵雪白的山茶花。她正用自己皸裂雙唇輕輕地吻著那帶露水的嬌嫩花瓣。少女臉龐上的斑斑血痕和黢黑焦硝,遮擋不住誘人的青春秀色,尤其那雙深邃的大眼所折射出熱愛和平的光,攝人心魄,無論你置身在展廳這一區間的任何方位,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一目光的穿透力。
這幅作品沒有獲獎。在展廳的留言處,同學們紛紛留下了自己的忿忿不平。記得在留言里,我是一口氣使用了三個連成串的感嘆號和三個連成串的問號。我們并不孤立,《硝煙里的山茶花》獲獎的呼聲是那屆美術展覽的民意熱浪。美展閉幕的當天,《北京日報》全版刊登了本屆獲獎作品,他們沒有落下《硝煙里的山茶花》。
退休后,我在書市淘到人民畫報社出版的全套《鑒賞版?世界傳世藏畫》和《珍本?中國美術全集》,愛不釋手。喜歡畫,卻未曾好好讀過有關繪畫的歷史。有趣的是,畫作一經裝訂成冊,你從上往下一幅幅細細品味,繪畫歷史自然而然便呈現在你的眼前。在歷史長卷中,一幅畫作或一位畫家也自然而然凸顯出自己的作為和價值,似乎對當年《硝煙里的山茶花》的落選有所領悟。
藝術是天才的領域,也許平常人很難完全明白天才對我們說的一切,也許天才自己也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對我們說的一切。但有一點是我們彼此認同的:美好的事物值得我們一生去尋求,也值得我們一生去認識。

艾伊瓦佐夫斯基作品:《九級浪》